蔡乾和,陶 蕊,張一粟,施筱勇
(1.華北理工大學,河北唐山 063210;2.科技部科技評估中心,北京 100081)
2021年8月,國務院頒布《關于完善科技成果評價機制的指導意見》,其中明確提出,要全面準確評價科技成果的科學、技術、經濟、社會、文化價值。在2016年和2018年兩院院士大會上,習近平[1]總書記強調:“要改革科技評價制度,建立以科技創新質量、貢獻、績效為導向的分類評價體系,正確評價科技創新成果的科學價值、技術價值、經濟價值、社會價值、文化價值。”
科技部、教育部等部門針對科技評價中“四唯”(唯論文、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現象陸續開展專項行動進行清理。科技評價改革已進入深水區,“破四唯”與“立新標”成為改革的難點。科技成果價值評價作為改革的重要導向被提出,但科技界和評估界對科技成果價值評價的理論探討尚不充分,對價值評價的內涵尚未形成共識。本文嘗試從理論角度進行探討,搭建價值評價從理論到實踐的橋梁,為形成理念共識,落實改革精神,推動價值評價落地提供參考。
相對于科技項目評價、科技人才評價等科技評價領域的傳統研究熱點,關于科技成果價值的討論近年來逐漸進入研究人員的視野。田也壯等[2]認為,科技成果的價值主要體現在科學價值、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它們之間存在相容或相斥關系,三大價值存在不同的時空特征。張連革[3]修正了常用的科技成果評價受益現值法,引入成果成熟度和風險性系數,提出科技成果價值評價的方法。楊瑞琦等[4]采用驗證性因子分析檢驗的方法,構建了應用技術類科技成果價值評估體系框架。楊水利等[5]從投入與產出的視角對影響科技成果價值的因素進行了分析比較,強調了科技成果社會價值中的環境效益因素。郭曼[6]認為科技成果價值評價傾向于技術市場或交易行為中的商品價值評估,將科技成果視為一種“特殊商品”來評價。現有研究對科技成果價值評價的理解并不一致,多從方法角度探討如何評價一項具體的科技成果,對于價值評價究竟是什么、評什么、何時評、誰來評等基本問題的認識和研究還有待深入。對科技成果價值評價本質的認識和理解差異將會影響改革的推進和評價的實施,也不利于跳出“四唯”的局限,實現真正的評價范式轉換。本文從評價的本質出發,對價值評價的內涵進行辨析,以案例方式闡釋五大價值的表現,提出價值評價的四項原則,闡述價值評價的范式轉化意義,并對價值評價實踐提出參考建議。
“評價”的英文(evaluation)一詞來源于拉丁文詞根“valor”,本身就包含了價值(value)的內涵。美國知名評估理論學家,《評估詞典》(Evaluation Thesaurus)一書的作者邁克爾·斯庫文[7]認為,評估就是一個確定事物的價值和重要性的過程。古巴等[8]在《第四代評估》(Fourth Generation Evaluation)一書中,也將“價值判斷”作為第三代評估的主要特征,區別于前兩代評估——測量和描述。雖然世界各地的研究和評估人員對評估的定義各有不同,但突出價值判斷是對評估的共識,也是評估區別于研究、咨詢等活動的重要區別。如果從評估的定義出發,似乎“價值評價”是重復定義的名詞。研究認為,這反映了國家對科技評價改革的一種導向,即評價應該回歸其本質,對科技成果的價值進行判斷,區別于對事實的判斷。例如論文是科技成果的一種表現形式,論文的數量、發表的期刊等屬于事實,不能簡單等同于研究成果的價值,也不能用論文數量等同于對成果價值的評價。“四唯”現象正是對價值判斷本身的一種簡單化處理,將價值抽象為若干量化指標,走進了舍本逐末的誤區,使評價流于形式。
學者們對價值的研究由來已久,價值也是理論界爭論不休的問題,不同學科賦予價值不同的定義和內涵。價值在早期是作為一個哲學概念出現的。畢達哥拉斯認為價值的本質是“數”,愛情、友情、正義等是建立在“數”之上的[9]。柏拉圖[10]對價值的理解源于其理念論,提出真理和知識都是美的,但善的理念比這兩者更美。亞里士多德[11]認為價值在于人的興趣,基于自身欲求而尋得的事物是至善的,具有最高價值。尼采[12]則提出上帝已死,代之以超人的價值觀念。德國價值哲學創始人威廉·文德爾班[13]認為,超越了人類心靈的歷史表現,達到的某種規范的意識才是價值。以文德爾班為代表的新康德主義價值論是現代西方哲學中價值哲學的集中表現[14]。隨后,用“意義”解釋價值的方式被廣泛采用。馬克思等[15]雖未對“價值”給出明確定義,但在《資本論》中從經濟學視角對商品價值作出如下定義:商品價值是凝結在商品中無差別的人類勞動;并指出:使用價值表示物和人之間的自然關系,實際上是表示物為人而存在。
雖然對價值的認識和定義爭論不休,但從諸多不同的定義中我們可以得到兩點啟發。首先,價值沒有統一標準,不同的評估者對同一對象可能得出不同的評價結論;其次,價值中包含了主體和客體之間的相互關系。價值是客體的存在、屬性和合乎規律的變化與主體生存和發展相一致、相符合或相接近的意義[16]。因此,探討科技成果價值評價,不僅要明晰其中的主客體關系,還要推動科技界、評價界形成關于價值評價的共識性理解,這是科技成果價值評價的第一要務。
國家出臺多項文件的背景和目的為科技成果價值評價勾勒出評價的語境和主客體關系。研究認為,科技成果之所以要開展價值評價,與其公共屬性密不可分。國家公共財政經費投入科學技術活動,其研發的成果就有必要接受評價,這種評價對于黨中央和納稅人是一種監督和問責,對于行政部門是一種管理和改進需求。因此,文件中提及的科技成果評價,應指向國家公共財政投入產生的科技成果。其中的主客體關系表現為,客體為科技成果,主體為國家。價值評價可理解為,公共投入產生的科技成果對國家利益有哪些貢獻?當然,這里的成果既包含狹義的、具體化的科學技術產出(output),也包含廣義的公共投入結果(outcome),如培育人才、產生國際影響力、建構創新生態等。從成果產生的途徑來看,包括國家科技計劃項目、公共科研機構、國家科技政策等機制支持下產生的成果。
關于國家利益的內涵,習近平[17]總書記2020年9月在科學家座談會上的講話詮釋了國家公共利益在科技領域的體現。他強調,希望廣大科學家和科技工作者肩負起歷史責任,堅持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面向經濟主戰場、面向國家重大需求、面向人民生命健康,不斷向科學技術廣度和深度進軍。“四個面向”體現了當前科技工作的價值導向,是國家這一主體對科技成果的需求所在,價值評價的工作范式要為“四個面向”服務。
馬克思主義科學技術與社會(STS)理論是堅持科技與社會(生產)相互促進、相互影響的理論框架。馬克思認為,自然科學理論是知識形態的生產力,是潛在的生產力,只有物化為一定的技術手段并經過特定的工藝方式并入生產過程才能變成直接生產力。這一理論揭示了馬克思主義“科學—技術—(社會)生產”作用關系的價值鏈特征。科技活動作為人類創造性的實踐,其本質在于創造生產力價值。國家公共投入的科技成果,其價值歸根結底是以服務社會(生產)為立足點的,因此,把握科學、技術與社會的關系,理順科技發展規律與價值評價的關系才能正確認識“五大價值”。
把握科技發展的一般規律和鏈條特征,就不難理解五大價值的內在邏輯。以指南針的發明和應用為例。中國古代很早在《呂氏春秋 卷九 季秋紀》中“磁石召鐵,或引之也”就有了關于磁學的記載。隨著古人對磁石吸鐵性、指極性等的發現并發明了指南魚、指南車,并逐漸發展為人們所熟知的司南和指南針。司南制造方法的記載說明當時人們對其技術價值的認同,其獨特的外形(勺狀斗柄)設計也代表著上天賜予的帝王之力[18],顯示出皇權的文化價值。指南針在宋代被大量應用到航海活動中,促進了對外商貿往來。此外,隨著人們對磁石科學認識的不但深入,其應用領域得以拓展(如應用于中醫中藥),展現其重要的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
考察科學發展的歷史可知,當前的“科學”概念是西方近代以來的實證科學為主導的,為獲得關于客觀現象與可觀察事實基本原理的新知識而進行的理論性或實驗性研究[19]。科學活動的本質在于發現,如發現客觀現象/事物的本質及其運動規律;或發現新的科學數據;或創立新的科學理論(新假說、新發展);或開拓新的學科領域、新的科學方法等。好奇心驅動、客觀性、可檢驗性、可重復性、邏輯完備性是其基本特征。隨著科學的社會建制化和科學技術的一體化發展,到大科學時代,面向國家重大科技戰略需求的科學研究成為增強國家科技實力和綜合國力的重要抓手。當前我國面臨的許多“卡脖子”技術難題,根源是基礎理論研究不足。“要通過重大科技問題帶動,在重大應用研究中抽象出理論問題并探索科學規律”[17]。這里蘊含著當代科學價值的另一方面內涵,即解決面向國家重大需求背后的科學規律問題。因此,評價公共科技成果的科學價值,一方面要關注創造新的科學知識,發現和挖掘新的科學數據,重大驗證性實驗設計,研究方法創新,或在推動學科發展方面的貢獻等,這體現我國對世界科學發展的貢獻。另一方面,也要關注成果在解決國家經濟社會重大發展需求的基礎理論問題方面的貢獻。
技術是人類為了滿足社會需要而依靠自然規律和自然界的物質、能量和信息,來創造、控制、應用和改造人工自然系統的手段和方法[20]。技術活動的本質在于發明,如發明新產品、新儀器裝備、新工具、新的生物品種培育等。創新性、專有性、比較優勢、可推廣性等是其重要特征。工業發展史表明,技術與產業、經濟的聯系緊密,重大技術變革往往帶來生產力的提高、產業變革以及經濟增長。從技術與社會的關系看,技術是滿足人類生產生活及社會發展需求的產物,其作用在于多大程度上解放人、保護人、提高人。因此,技術價值的內涵,一方面從實物出發,關注技術發明成果的創新性和創造性、對技術進步的貢獻;另一方面從情境出發,關注是否響應國家重大需求,解決產業關鍵核心技術難題,具有安全性、環保性、低成本等比較優勢。
科學技術面向經濟主戰場是新中國科技發展的重要主線和基調。1982年,中共十二大報告第一次將科學技術列為國家經濟發展的戰略重點。在之后召開的科學技術獎勵大會上,“科學技術工作必須面向經濟建設,經濟建設必須依靠科學技術”被提出[21],并成為之后科技體制改革的基本方針。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科學技術與社會理論,還是鄧小平“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論述,都體現了國家將科學技術發展與經濟建設相統一的歷史定位。理論界通常關注更多的是技術與經濟的關系而非科學與經濟的關系,或由于從科學到經濟的演變過程過于復雜。有關技術促進經濟增長的研究是經濟學理論研究的難點。201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保羅·羅默[22]提出了內生增長模型,解釋研究開發對促進技術進步和經濟增長的作用。這從一個側面說明論證技術與經濟增長關系的復雜性,因此經濟價值的評價往往需要借助經濟學家的專業知識。總體上,經濟價值評價多關注科技成果對促進產業發展、企業盈利、經濟增長、收入增長、形成商業實體等方面的實際貢獻,引入科學方法和量化證據才能實現經濟價值評價。
與科學價值、技術價值相比,社會價值的內涵更為寬泛。廣義上的社會價值包括經濟價值和文化價值。顯然,五大價值中的社會價值應理解為狹義的社會價值。研究認為,科技成果社會價值的內涵有3個層面:一是微觀層面,指人民可獲得的區別于經濟利益的其他重要福利,如居住生活環境改善、健康水平提升、就業與教育更加便利、公民素質提高等。二是中觀層面,指科技成果推動社會生產關系和生活方式變化,帶來社會體制機制的創新,改變人們的行為和觀念,提升公民的幸福感和獲得感,促進社會的和諧、穩定與安全。同時,也必須看到科學技術具有“雙刃劍”效應,新興技術帶來的倫理風險和技術濫用的社會危害必須加以控制。三是宏觀層面,指科技成果為保障國家和人民公共安全、提升國際影響力、維護良好的國際關系等方面發揮的積極作用。公共性、層級結構、廣泛受益是社會價值的重要特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有利于準確把握社會價值的內涵。
科技成果的文化價值是科技活動及其成果在促進精神文明建設、中國文化傳承與傳播等方面發揮的作用。喬治·薩頓[23]強調科學精神是自然科學的主要價值,這指向了科學技術文化價值的重要內涵。弘揚科學家精神、工匠精神、創新精神以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具有當代意義的文化價值內核。因此,在文化價值評價中首先要關注樹立和弘揚科學家精神的貢獻。另一方面,應關注科技成果傳承傳播中國文化的貢獻。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對“講好中國故事”提出要求,要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和中華文化影響力。在經濟全球化的時代,弘揚中華文明,加強國際交流與文化互動的意義深遠并日益迫切。利用科學技術手段保護和傳播中國文化(如文物保護技術、文化數字化工程)成為公共科技成果的重要使命。
評價五大價值,必須深刻理解和把握五大價值的內在邏輯關系。研究認為,科學價值和技術價值屬于微觀層面的價值,側重于科技成果的內在價值。科技成果完成后就應具備科學價值和技術價值,才能成為合格的科技成果,實現公共投入的基本使命。通常情況下,經濟、社會和文化價值屬于科技成果的外在價值,并不是科技成果與生俱來的特征,是需要在一定的條件下(資金、市場、政策等),轉化為可應用的產品,進而得到廣泛應用和傳播才可能產生的價值。內在價值和外在價值的性質不同,因此評價的方式以及對評價人員的要求有所不同。科學共同體對于科學價值和技術價值有更多的發言權;經濟、社會與文化價值的評價則需要依靠專業評價和研究人員。表1以國內外獲獎科技成果為案例[24-28],一定程度顯示五大價值的內涵。

表1 公共投入科技成果五大價值典型案例
公共投入成果價值評價的主體是國家,客體是科技成果,因此,在價值評價中應始終將國家公共利益作為首要準則。“四個面向”代表了國家賦予科技工作的使命。“五大價值”體現了公共利益的諸多方面。在實際評價中,回答對標性問題是評價人員職責所在,評價人員應將國家公共利益作為評價的“尺子”,著眼于國家戰略需求的響應與解決,堅持“四個面向”,堅持為國服務、為民服務的宗旨。
科學技術的發展有其自身的時間周期,科技對經濟社會的功能與作用也往往與生產力發展的周期性有關(如康德拉季耶夫周期1))。科學、技術價值的呈現可能較為明顯,而經濟、社會、文化角度的價值需要在較長時間內才會顯化。科技成果價值的時間特征還表現在成果的有效生命周期方面,任何科技成果都有其自身的有效生命周期。科技成果的價值與國家科技投入的執行期存在時間差,價值是否實現也與產業基礎、市場環境、經濟社會條件等公共經費投入之外的因素相關。例如,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支持的“細菌獲得性免疫機制”研究成果,從2010年獲得項目支持到2020年獲得諾貝爾獎,歷時10年左右。我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支持的“高效手性螺環催化劑的發現”項目從立項到2019年獲得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歷時22年。因此,對于評價人員而言,從事價值評價需遵循科技發展的一般規律,具有科技發展的歷史觀,在恰當的時點從事恰當的評價,選擇合適的對象開展評價,避免“拔苗助長”。研究認為,公共投入科技成果的價值評價應在成果產生并顯現出對國家(人民)的價值后予以開展,而對科技成果價值的事前預測應區別于以價值判斷為核心的評價工作。
科技成果具有不同類型、不同形態,有必要進行分類評價。例如,可按基礎理論研究成果、應用研究成果、軟科學研究成果和計算機軟件四大類進行劃分[29]。評價人員開展價值評價,應首先對評價對象和任務進行分型分類,根據評價的具體情境采取適應的操作方案。實際上,“五大價值”導向也是一種分類標準。以下主要從五大價值角度闡述分類評價的要點。
一是科學價值應由科學共同體來評議。科學價值的評價應主要由科學共同體來完成(包括國際同行)。科學史的歷程表明,科學價值評價受到不同的學科流派、宗教文化背景、社會環境等因素的影響,具有不確定性。例如,哥白尼的“日心說”對于當時長期處于宗教統治地位的“地心說”是顛覆性成果,直到發表60年后開普勒、伽利略等人通過實證,才實現了天文學史上的科學革命,得到廣泛價值認同。愛因斯坦、波多爾斯基和羅森基于EPR實驗2)所完成的關于量子糾纏的論文,遭受了數十年的冷遇后其科學價值才得到廣泛認同。雖然科學價值在成果完成時即具備,但被學術界認可其價值可能需要更長的時間。由于科學價值面向全人類,不僅具有國家屬性,也具有世界屬性,因此科學價值評價宜開放不宜封閉、宜晚不宜早。對于基礎研究類項目,科學價值是其成果評價的重點。
二是技術價值評價應發揮同行、用戶及政府的三重作用。技術價值應側重評價技術的內在價值,如創新性、便利性、安全性、節能性等,尤其對突破國家重大技術瓶頸,解決國家重大需求的作用應做出評價。技術同行對于技術的創新性和復雜性有發言權,技術的用戶(包括企業等直接用戶和政府等間接用戶)對于技術使用后解決實際問題和國家需求具有發言權。因此,在技術價值的評價中,政府應發揮重要作用,不宜將評價限于同行之間,應站在國家利益出發點進行判斷。應用研究類和技術開發類科技成果側重于重大技術發明,適合于開展技術價值評價。
三是經濟、社會與文化價值評價應探索評價與研究結合模式。2021年8月,國務院頒布《關于完善科技成果評價機制的指導意見》,其中明確提出,要全面準確評價科技成果的科學、技術、經濟、社會、文化價值明確提出作為五大價值的內容,體現了科學技術與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緊密結合的要求,同時也隱含了提升經濟、社會和文化價值評價的需求。如何評價經濟、社會和文化價值是需要解決的問題。通過長期跟蹤國外科技評價活動發現,對經濟、社會和文化價值的評價往往超出了一般科技人員和評價人員的視野和能力,而是進入到了經濟學、社會學等專門的領域,反映出評價的交叉學科特征。只有通過專門的知識和工具,專業人員的計量分析或社會學詮釋才能提供可靠的證據,更像一種探索和研究活動,并非簡單的對標和同行評議,評價的成本和基礎條件要求也更加苛刻。
經濟價值評價方面,凈現值、內部收益率、投入產出效率、成本節約、企業盈利等均可以作為評價參考指標。美國先進技術計劃(Advanced Technology Program,以下簡稱“ATP計劃”)專門成立了經濟評價辦公室,由經濟學家、統計學家、信息專家、社會學家、商業聯絡專家,以及管理支撐人員組成[30]。經濟評價辦公室與國家經濟研究署的經濟學家在 ATP 計劃早期就開始對溢出效應、生產率等主要經濟指標進行跟蹤。
社會價值可以關注知識溢出效應、網絡溢出效應等公共回報,前提是成果覆蓋相當多的人群并使之受益。社會與人息息相關,社會價值評價也側重從個人、社區、人群等角度分析人的行為改變、社會關系變化、社會制度變革等。例如,英國在衛生領域開發了回報框架(payback framework),描述衛生政策產生的廣泛社會效益[31]。框架包括產生的知識(如學術出版物),影響未來的研究(如培訓新人員),對政策的影響(在國家層面上或組織內),對實踐的影響(如健康節約成本),以及更廣泛的社會影響(如公開辯論)。美國研究人員開發了公共價值映射(public value mapping)模型。該模型包括理論指導下的一系列方法,關注科學所創造的公共價值,認為機構項目官員、基金管理者、設備提供商、企業家、客戶等群體都具有塑造科學的社會影響的潛力[32]。英國研究人員利用知識流動方法 (flow of knowledge)評價心理學和數學領域的研究[33]。該方法區分了研究人員、從業者、決策者和私營企業的貢獻。投入—收益分析是典型的定量研究方法,將其用于衡量社會收益的具體做法是將社會收益折算為貨幣價值,再與計劃的投入值進行比較。
文化價值在我國以往的科技評價活動中較少提及,但“文化響應性評估”在國外評估界不是一個新鮮概念,主要指將評估情境中的文化背景和因素反映在評估活動中,體現對多元文化的響應和尊重。在評估中考慮文化環境和文化因素是評估理念進步的象征,促進決策者和管理者架起科技成果與文化的關系,從更加宏觀和久遠的視角看待科學技術。文化價值的評價需要借助專業人員,進入評估情境對評估對象與文化的關系進行深入地跟蹤和詮釋。
由于價值評價的復雜性和難度所在,管理人員和評價人員應深刻理解“五大價值”評價的局限性。價值評價的實現,首先,取決于科技成果的完成;其次,取決于成果價值的產生;再次,取決于采取適宜的方式和方法獲取了足夠的評價證據;最后,取決于經濟、社會、評估等學科領域本身的理論和方法創新。因此,評估人員應樹立起對于價值評價的正確認識,避免將價值評價簡單化理解和使用。對“五大價值”的評價內涵、條件、難點需有清晰的認識,盡量做到精準選題、探索實施、合理使用。對于經濟、社會、文化等外在價值,重在通過探索性研究進行闡釋,但由于其局限性,應避免出現將價值評價的結果簡單排序比較、與預算掛鉤、以專家打分代替專業研究、基于價值評價結果實施問責等做法。
在“破四唯”的同時,“立新標”已成為科技界和評價人員面臨的新挑戰。破除了論文、職稱、學歷、獎項等指標,依靠什么進行價值判斷是評價人員面臨的困惑。分析發現,論文、職稱等指標,是一種價值的標簽,是已經完成其應有的價值判斷過程而賦予的價值形式,圍繞這些指標進行價值判斷實際走入了舍本逐末的誤區,是一種基于已有價值判斷的再判斷,而不是真正對評價對象的直接價值判斷。因此,破除四唯并非要樹立新的定量定性指標,而是改變評估的思維和方式,從依靠指標向求真和求善轉變,真正做到實事求是、依情依理開展評估,還原科技成果的事實和價值。
根據古巴和林肯對評估進行的代際劃分,在第一代(測量)、第二代(對標)的范疇內,以往的科技評估工作已有諸多實踐。在第三代(價值判斷)評估的范疇內,我國科技評估的實踐過去主要依靠專家權威和對標指標來完成,而價值評價對價值判斷的重申,使我們重新思考判斷的方式。研究認為,對價值判斷的改進,可以從兩個方向演進,一是實證主義方向。強調科學和循證,或加強量化分析(如經濟學計量),或加強案例研究,突出評價中的證據特色,發揮交叉學科優勢,使科技成果價值判斷從依靠專家和指標向講證據轉變。二是建構主義方向。建構主義評估被認為是第四代評估,強調發揮評估人員的作用,通過評估過程的廣泛參與建構起利益相關方對價值的共識并引導價值的實現。在建構主義指引下,價值評價的過程應更加重視利益相關者的參與和對話,形成對五大價值的共識,強化科技成果為國家利益服務的使命。
之所以稱價值評價為一種范式轉換,意味著價值評價的實踐與以往的科技成果評價相比具有變革意義。范式轉換的實現需依賴一些基礎條件。首先是對于價值評價內涵的深刻把握和理念共識,這也是本文的立意所在。只有科技界、管理人員和評價人員對價值評價的理念實現了轉換,才有可能向價值評價過渡。其次是具有開展價值評價的能力。我國科技評價活動較發達國家起步晚,實證式評價和建構式評價的實踐欠缺,但并不意味著我國沒有掌握評價的工具。如果將視野打開,會發現價值評價的方法、工具并不陌生,在經濟學、社會學、計量學等學科早已引入,需要做的是引入新的知識、方法和工具來進行價值評價。再次是具備開展價值評價的條件。深入開展價值評價,需要跳出專家判斷和計量指標的邊界,掌握更加全面、豐富的信息和數據,甚至進行專門的設計和建模,這需要提供科技成果的詳細信息,但這些信息不一定被常規管理系統所覆蓋。最后,價值評價也需要相應的制度、組織和經費保障。合規合理開展價值評價,才可能實現評價范式轉換,不至于“老瓶裝新酒”。因此,改進公共科技成果的管理和評價制度,使之與價值評價的要求相匹配十分關鍵。
“評估人員在評估中扮演何種角色?”是困擾評估各方的一個重要問題。管理人員、科技人員對評估人員及評估機構的定位也存在不同看法。傳統上,在專家權威評價模式中,評估人員和評估機構多扮演組織、支撐和審定等角色,專家意見主導了評價結果。在審計、財務檢查等合規性評價模式中,由專業的合規性審查員扮演了評估人員的角色。研究認為,在新范式下,評估人員應該突破以往角色,擔負起專業技術人員的職責。評估人員不再是專家的“配角”和“審計員”,應走向評估場景的中央,完成價值判斷的使命。這對當前多重身份定位的評估人員是嚴峻挑戰。為適應新的評估范式和要求,評估人員應該掌握更多證據收集的工具、實證研究的能力、科學技術的綜合知識和跨學科的視野,評估人員與研究人員的界限隨之模糊。隨著評估范式轉換,評估機構的定位、職能和要求也隨之提高,評估機構同樣面臨轉型和變革的需求,更多專業化評估機構呼之欲出,為實現科技成果價值評價夯實組織基礎。
注釋:
1)指經濟發展過程中上升與衰退交替出現的周期性波動現象,以50~60年為一個周期。
2)指該論文中以3位科學家名字首字母命名的一個思想實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