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動畫影視中孫悟空的造型設計變遷

◇馮 葳 許 菁

以《西游記》為改編藍本的動畫影視表現出時間跨度大、受眾年齡廣、創作主題新等特點，本文選取孫悟空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其造型設計變遷的論述，試圖進一步闡釋角色設計的內涵與文化背景。

一、文學作品中的孫悟空角色塑造

我們需要明確一個前提：《西游記》中孫悟空的造型存在兩種視角，一是作者為讀者預留的“觀看視角”，一是敘事中其他人物眼（口）中的孫悟空。其中，作者的客觀敘述更加可信。“一雙怪眼似明星，兩耳過肩查又硬。挺挺身才變化多，聲音響亮如鐘磬。尖嘴咨牙弼馬溫，心高要做齊天圣。”[1]44此處描述的是孫悟空“官封弼馬溫”后第一次對抗天兵的造型，雖不乏文學化的夸張，但整體仍未脫離獼猴形態，因為是作者旁白，因此可信度較高。

踏上取經之路后，孫悟空造型趨于穩定，直裰、虎皮裙幾乎成為國內動畫作品中孫悟空的經典造型設計。“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系著一塊虎皮，好似個雷公模樣……老者道：‘是有，是有……如今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像瘦了些，腰間又苫了一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少？’”[1]167-168作者先用第三視角形容孫悟空為“惡相”“好似個雷公模樣”，而后寫在老者眼中孫悟空與鬼怪無異，這是敘事視角的悄然轉換。事實上，孫悟空之“惡相”一是因為“尖嘴縮腮”獼猴相貌，二是因為腰間系著一塊剝下的虎皮。至此，文本中孫悟空的造型基本確定：外貌似獼猴，直裰、虎皮裙為經典著裝。這成為其他動畫影視作品中孫悟空造型設計的基礎。

二、第一階段：源于原著的段落式改編

早期“西游”主題動畫影視中的孫悟空造型帶有鮮明的“雜糅”特征，以原著為基礎，或參考戲劇等其他門類，或參考國外動畫角色，形成偏向象征性的寫意化設計風格。

我國“第一部長篇有聲立體卡通”《鐵扇公主》創作于1941年，這也是萬氏兄弟將本土化角色與西方迪士尼動畫形象結合的成功嘗試。片中孫悟空的服飾基本沿襲文本，頭戴“嵌金花帽”，緊箍咒“似一條金線兒模樣”，但開相與“尖嘴縮腮”的獼猴不同，兩眼周圍呈倒桃形，與京劇臉譜近似；上衣為對襟深色直裰，加上腰帶，整體更接近京劇武生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此片中孫悟空的造型并非純粹的中國式藝術形象。其頭部渾圓飽滿，四肢纖細，著碩大圓滑的靴子，躬身屈腿，造型與迪士尼米老鼠接近。1932年《良友》畫報以《米鼠：美國最紅的明星》一文將米老鼠形象與迪士尼正式介紹給中國觀眾[2]，之后迪士尼動畫《白雪公主》在滬的熱映也刺激了中方創作者。據萬籟鳴回憶：“那時我思想上考慮的是，既然美國人可以搞表現他們西方民族特色的《白雪公主》，我們當然也可以搞具有我國民族特色的《鐵扇公主》。我忽發奇想，如果《鐵扇公主》能夠繪制成功，就可以有機會讓全國人民也包括廣大海外僑胞和一部分外國人一睹兩位‘公主’的芳顏，從思想內容到藝術形式作一個全面的比較。”[3]88從創作動機和人物塑造來看，《鐵扇公主》中孫悟空的造型的確有較明顯的“迪士尼”特點（圖1）。

圖1 《鐵扇公主》中的孫悟空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于1961—1964年制作的《大鬧天宮》堪稱“西游”主題動畫影視里程碑，片中孫悟空的形象是由張光宇設計的（圖2）。“他的開相是借鑒于戲曲中的臉譜和民間版畫上的孫悟空臉型設計的”[3]142，對孫悟空的造型做了進一步夸張，“把孫悟空的形象繪制成細腿、緊腰的樣子，突出他的雙手，長而顯得有力，以表現他的勇敢堅強的性格”[3]142。不夸張地說，《大鬧天宮》中孫悟空的造型是20世紀80年代“西游”主題動畫中孫悟空的“元造型”。

圖2 《大鬧天宮》中的孫悟空

人物開相通過意象化圖形突出“猴”的特征。猴臉是紅色倒桃，眉毛是綠色月牙，這顯然是倒放的桃子，從而突出“猴性”；臉型偏“人”而非“猴”，嘴角以京劇臉譜的勾線象征獼猴的縮腮。整體來看《大鬧天宮》的范式作用是突出的，片中并不著力刻畫衣飾紋路，這就從視覺上顯得緊致利落，從而使其身形更加突出，蜂腰、長臂、細腿，整體觀感更加健美靈巧，黃衣、紅褲、黑靴的服裝基本上和京劇中的孫悟空裝束貼近。自此，孫悟空的整體造型基本擺脫了迪士尼的痕跡，轉而更具有戲曲武生的美感。

“西游”主題動畫中，1981年的《人參果》和1985年的《金猴降妖》均質量上乘。其中，《人參果》中孫悟空造型與《大鬧天宮》一脈相承；《金猴降妖》中孫悟空的開相同樣延續《大鬧天宮》，但服裝設計明顯受1982年電視劇《西游記》的影響，配色也更趨向于中和。總體而言，這一階段的“西游”主題動畫多截取經典段落二次創作，孫悟空的造型逐步擺脫迪士尼的影響而采用象征形式突出“猴性”，奠定了此后動畫影視中孫悟空造型的范式。

三、第二階段：受電視劇影響的完整呈現

1982年電視劇《西游記》引發了現象級的收看熱潮，這一階段動畫影視逐步轉向完整呈現，孫悟空造型設計也逐步趨向寫實。1995年12集動畫片《美猴王》以唐僧師徒四人集結完畢而終，堪稱完整呈現的雛形。片中孫悟空開相一改戲曲化表達，雖有葉狀眉毛，但臉部已無勾線，雖然粉色的配色頗受詬病，但這部動畫片標志著國產“西游”主題動畫開始向寫實化轉變。

1999年由中央電視臺動畫部和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投資、制作的52集動畫片《西游記》問世，這也成為目前為止口碑最好的“西游”主題長篇動畫片。片中人物造型將寫實與寫意巧妙地融為一體，讓“西游”主題動畫正式開始獨立化表達，成為真正的跨媒介“西游”敘事的重要分支。

片中孫悟空的造型經歷了前后兩個變化階段，因為中途更換制作公司而以前7集為分界線，卻無意間促成孫悟空造型“五百年前”與“五百年后”的對比。孫悟空的開相極具現代美感，若無棕色猴毛，分明是一個英氣逼人的少年。前7集孫悟空造型偏圓潤，三根弧線構成倒三角鼻子，加之上唇中縫，角色更接近“獸”而非“人”，弧線所塑造出的體積感令角色多了“頓感”；而第8集后孫悟空的鼻梁挺括，取消上唇中縫并弱化下唇，凸顯角色的“銳感”，這恰是英氣的體現。

如圖3所示，前后孫悟空的造型對眉弓的處理是一致的，片中孫悟空無眉毛，棕色猴毛與肉色面部交界基本都是單線，唯獨眉弓處是雙線，整體呈直線上揚態，僅轉折處稍稍下斜，額頭處尖狀交匯仍是尖銳狀，這就通過線條的變化制造了視覺立體效果——眉弓凸出，額頭中部適度下壓而眉梢上揚，愈加顯得角色目光如炬。這無疑是兩家制作公司在角色設計上的默契。對于猴毛的處理，動畫片《西游記》也較好地調和了抽象與寫實的特征，腮邊兩側各有一小撮旁出的尖狀猴毛，借以暗示毛發之蓬松；頭頂的三根毛顯然是原著中提到的“救命毫毛”。這兩處抽象性的表達帶有明顯的象征意味，盡管造型簡單但其指向寓意一目了然。

圖3 動畫片《西游記》孫悟空前后造型對比

動畫片《西游記》受電視劇影響，在敘事結構、人物造型設計等方面均體現出雅俗共賞、老幼咸宜的特點。孫悟空造型設計雖已初見現代性端倪，但整體仍未脫“猴性”。

四、第三階段：兩極發展的“西游”IP開發

進入21世紀以來，“西游”IP熱度持續攀升，動畫影視作品表現為兩極發展的態勢：一是滿足、適應低齡觀眾的需要，孫悟空的造型走向低齡化、平面化，如2010年《奪寶幸運星》、2010年《美猴王》、2014年《西游記的故事》等；二是逐漸脫離原著文本的重構敘事，將成人的思想與情感歷程融入敘事，孫悟空的造型趨于成人化、魔幻化，如2015年《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等。

在上文列舉的《奪寶幸運星》《美猴王》《西游記的故事》等之中，孫悟空的造型基本延續52集動畫片《西游記》，特別是《西游記的故事》中的孫悟空造型幾乎是52集的翻版，但開相更加低齡化，眉弓、鼻梁等線條多圓潤而少轉折，造型與52集《西游記》相比顯得親切有余而英武不足。造型的轉變首先是由劇集的創作意圖決定的，理想中的受眾約束了角色的造型設計，因此低齡化的“西游”主題動畫影視中孫悟空的造型基本忽略了此前的象征性與寫意性，而寫實性的特征也從對“猴”的呈現轉變為對“人”的呈現，“猴性”讓位給了“人性”，無論是造型設計還是情節敘事，無不體現出這種變化。

強調“人性”忽略“猴性”在偏向于成年人受眾的《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中也有所體現。這部當年票房、口碑雙豐收的動畫電影一改文本敘事中“美猴王”的設定，也并未突出“尖嘴縮腮”的獼猴特征。片中孫悟空的開相頗具擬人化特征，臉型瘦長偏方，中庭明顯長于額頭和下頜，甚至鼻梁還有少量雀斑，但牙齒卻是獸類特有的尖銳犬齒，角色整體質感接近于人物布偶。身形也突破了以往頎長健美的武生形象，而是上身長下身短，并不協調，更難稱美觀（圖4）。這種“雜糅”已經突破了第一階段因造型不確定性的“被動雜糅”，而是帶有明確目的性的“主動雜糅”。片中的孫悟空更接近于一個人化的概念符號，它更像是一個成年人經歷艱難困苦之后的思考，造型的寫實性或寫意性讓位于影片內涵的表達。

圖4 《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中的孫悟空

五、結語

在中國的動畫影視產業百余年的發展中，“西游”主題動畫影視作品蔚為大觀。孫悟空的角色造型設計變遷既有時代與技術上的緣故，也是不同歷史時期創作者與觀眾的訴求所決定的，因此形成了基于文本敘事的獨特的中式孫悟空形象范式。隨著時代的演進，在商業訴求、大眾審美變換等的影響下，長期以來被人們視為圭臬的范式似乎也迎來了顛覆式的轉變。

以孫悟空的造型設計變遷為切入點，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不同歷史時期動畫電影工作者對于角色定位的把握，以及動畫媒介中“西游”主題敘事話語體系的建構。從初創時期對于“猴性”的表達，到近年來對于“人性”的探討，孫悟空的角色造型設計悄然發生著變化，隨之變化的自然也有“西游”主題敘事的解構與重構。當我們試圖了解“西游”敘事宇宙的建構以及以孫悟空為代表的中式英雄形象塑造時，角色造型設計既是一種探究的思路，也可以視為一種切入研究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