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軒詩選

宇軒

即景

到云彩里去

感知它的豐富

或者邀請云彩住進來

感知這里的偏遠和寂靜

此刻天地小于一個詞

也小于你的美德

我想我投放在漢語里的意思

你都懂

三個月過去了

即使三十年后

事實依然如此——

不愛說話的人

從來沒有丟失舌頭

不愛出門的人

從未丟失鞋子與他的山水

漢語里的特寫

雨后放晴的黃土地

有一種大病初愈的朗闊與持重

一位頭戴藍布巾的老婦人

手握鐵鏟躬身挖著野薺菜

傍晚余暉從側面

給了她一個漢語世界里的特寫

她如此符合母親在我們記憶里的形象

如今舊景重現

眼前一切令我欣喜

而想哭

九月

農夫在果園清點枝頭

天空藍得仿佛是個意外

美，是核桃內部的豐富

通過沙粒一樣的日常

谷粒似乎可以開口說話

那些烏桕、梨樹和柿子樹

也在拍打它們各自的堤岸

至此我相信，在肉眼之外

另一個季節正在豐沛它的草場

另一朵浪花

正在石頭內部堆積它的寺塔

詩人與九月都如期而至

有一種類似于牛眼一樣的感動

將被寫進詩篇

大風吹

請使用聲音收納器

請使用幻覺、心意和虛無

該來的總會到來

比如雨水、冷空氣、微生物

請拆解我的房子

讓木頭變回大樹矗立在水邊

讓塵土爬上肩頭

風一吹，就動蕩和漂泊

風一吹，就故鄉變異鄉

人人唱著游子歌

藥物無法治愈的地方

時至今日，加繆還像松枝一樣年輕

王維還像江水一樣散發著古意的惆悵

而老媽媽的健忘癥

仿佛石頭忘記它本生活在大海中

對不起啊，我的導師

我的當歸和甘草

在藥物無法治愈的地方

有我的親朋摯友

在藥物無法治愈的地方

幸虧還有生活與審美

有幾次，我在陽臺上

望著夢一樣的小樹林

那里有一首詩的起點

也有一首詩的骸骨

贈大林

十二月只管撐起一面大河

陜西富平縣柿子餅落了幾層霜

幾層雪

隔著幾個省，我們讀月亮這部小說

也讀江水

讀驢子、火車與陶潛

從來乾坤有騰挪之法

無奈槐林還是本來境界

從來南山多霧，野路多磷火

風動云動即是生活

從來肩膀都是用來負重的

也就有了白鵝高鳴

有了琴聲里的梅花、幽蘭與《離騷》

（以上選自《揚子江詩刊》2023年2期）

念母恩

我不能與你分享寫作中的孤獨

在現實這邊

良田與谷倉

是你的兩個孩子

你在隆冬之夜破冰摸魚的河塘

今年已經干涸

但它曾經的豐富、良善和贈予

令我畢生感激

慚愧

云彩在樹林那邊豐富很久了

在它下面是冒著熱氣的瓦房

與沉默的村民

我因此熱愛云彩的豐富和深邃

也熱愛房屋里

碗筷一樣的日常生活

活了這么久

我為沒能寫出一首云彩一樣的詩

而慚愧不己

為沒能找到母語里的精髓

來寫盡你一生的榮辱

而深深自責

逆旅

我有一張山居圖

我有一個記事本

它們基本符合心意里面那點兒審美

與現實中的一摞困境

順從地，接納山坡一樣的吹拂

是說我在遺忘

秋天了，是說黑暗中下雨

旅途中的舊疾復燃

我把落日寫過了

我把落日寫過了

落日并不理會我內心的負擔

美，始終教育并救贖人心

為了給你寫信

我把河流、州省和往事

從一個句子里拎出來

媽媽，此刻這人世

被我暮色四合的內心籠罩著

我的豐富約等于廚房里的蔥香

巷子里的犬吠

沒有葉片也沒有果實的柿子樹……

稻茬田

秋收后的稻茬地里

有青草在重生

有落日在破碎

我也需要一塊空地

來盛放青灰一樣的詞語

我需要這樣一塊空地

來完成自我的教育

然后下雪

游子歌

寒鴉來我院中覓食

想到柿子軟和甜糯

也就不必擔心它因饑餓而顫抖無力的喙

一只橘貓在屋頂上面與我們對視很久了

我和來福望著盆中飯菜并使用同樣的眼神

示意它——

快來吃啊，等你多時了

感謝這些食物鏈工作者

它們不辭辛勞而緊攥時間的密旨

來到楊店村南大街45號

感謝它們，不嫌院小，不嫌家貧

大暑

蟬聲停留在四音節

我勸它飲盡月亮這杯清輝

也有十音節與十一音節蟬聲

廣播于這個言不及義的夜晚

心術與道義真是難兄難弟

它們似乎含著一個古老的教訓攀爬于窗臺

至于這首詩

為何寫于大暑之日

而不是小暑或霜降

答案不在我這里

人世的秋天高而窄

他們都說你會越走越遠

像船舶

消失在天際線

他們是錯的

媽媽，人世的秋天高而窄

伸向內心的院子和小路

我己清掃干凈

現在我請落葉和涼風住進來

像你一樣

坐在你坐過的臺階仰望云天…

（以上選自《詩歌月刊》2023年3期）

小樹林

霧靄中的小樹林

有苦行者的形象

霧靄中的小樹林

像我們精神的避難所

至此，我入冬了

是說大雨中的懸鈴木

開始動用漢語里的減法

面壁

番茄掛果了

莖葉與果實已貼著泥土生長

經驗告訴我

應該幫幫它

竹架上

南瓜的藤蔓爬上去了

虛空和妙有爬上去了

還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這錦上添花的紅莧菜

鬧中取靜的小燭臺

我的心……

蘆葦

寂靜都是修來的

我祝你從此清真篤定

如同露水和光明

如果我是河邊的蘆葦蕩

就干脆把這片淺灘

活成漢語世界一個偏遠的意象

晚霞一次次把我點燃

清霜又一次次將我拯救

我一夜白頭又有什么關系

我矮下去

以此換來世上的大雪和春風

十二月的雪地里

十二月的雪地里

世界凝固如一團豬油

記憶不可能成為證據

它只提供令人分心的岔路

補丁一層一層縫上去了

如同碗筷

在碗櫥里繼續信守它的箴言

媽媽，這些舊衣服舊鞋子舊家具

多像你

分擔了漢語里的奧義和審美

暴雨降臨我的小鎮

兩聲巨雷之后

村里突然停電

史詩與科幻驚險于樹林上空同一張銀幕

此刻誰在人間仰望

誰就是它語言里的氛圍

誰就是它散落在民間的音符

和雨滴

請喊我枯葉蝶，喊我長江水

情緒是一匹棗色馬

情感是馬廄

它喂養過一條羊腸小道，一個雨季，還有

整片森林

云霧和萬重山的那邊

或許有一盞燈亮著

許多年過去了，漢語里的老媽媽

還像從前那樣年輕

游子歌還像夏日晚風被人們廣為傳誦

許多年過去了

我見過那么多的送別

我還沒有重生

夢境一次次把我逼到懸崖

語言又一次次將我拯救

我熬過來了

是說黃連貢獻了它的苦

甘草貢獻了它的甜

是說我活在傳統的氤氳之中

又刻不容緩地想要突圍和建設

新的一天了

請繼續喊我枯葉蝶

嘁我長江水

哪怕第五個季節落了幾場雪

哪怕第五個季節落了幾場雪

也不能覆蓋這個念頭一

幾只羊，從晴日照雪的緩坡來到語言范疇

是花開了

羊群和大雪仿佛是在提醒你

不必清點大地上的牲口

同樣的大數據也不必清點大地上的難處

（以上選自《廣西文學》202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