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律
著名作家魏巍從抗日戰爭時期奔赴晉察冀根據地,直到馳騁解放戰爭的河北各地戰場,他在古老燕趙這塊紅色熱土上戰斗生活了近十個年頭,這里已經成了作家的第二故鄉。
人們常常贊嘆魏巍的散文像詩一樣優美,其實魏巍的詩比起散文也毫不遜色,早在敵后邊區的烽火硝煙中,他就開始詩歌創作,并由此成為晉察冀的一名杰出文藝戰士。
根據地詩壇永遠的“紅楊樹”
20世紀50年代,魏巍因為創作《誰是最可愛的人》在國內引起轟動,“最可愛的人”成了人民志愿軍的代名詞。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最初是以“紅楊樹”的筆名登上晉察冀詩壇的。
詩啊,游擊去吧,
永遠不要叛變:
游擊去吧,詩啊,
時時刻刻想著
怎樣去報答人民。
紅楊樹啊,報答人民,
記清楚,
人民不僅養育你的詩,
人民在饑餓里也養育了你;
記清楚
在這苦難的年代,
你應當把智慧也用于戰爭,
把戰爭也當成詩。
每當我捧讀《魏巍詩選》,看到書前“作者手跡”這幾行詩句,總有一種熱血沸騰的崇高神圣之感,詩人對人民對戰爭刻骨銘心的記憶永遠不曾褪去。眼前便浮現出魏巍老師生前三次接受我采訪的難忘情景,談抗戰詩歌,談河北老區,談戰場生活……在我們十幾年的交往中,他總是有求必應,提供資料回憶,寄贈簽名著作,回信解答提問,對我挖掘研究解放區文學給予了莫大的支持和鼓勵,也讓我們更加深入了解到晉察冀詩歌運動的創作盛況和歷史功績。
魏巍老師原名魏鴻杰,參加八路軍后改名叫魏巍,到晉察冀戰場后,他又為自己起了一個極有特點、極具詩意的筆名“紅楊樹”,他在晉察冀的詩作都是以這個筆名發表的。1939年從抗大畢業后,魏巍便在晉察冀邊區從事部隊宣傳工作,其間創作了不少宣傳抗日、反映邊區人民抗日斗爭的街頭詩、抒情短詩和通訊。其中,1942年創作的長詩《黎明的風景》因成功地表現了抗日斗爭的生活而獲得晉察冀邊區文學藝術界聯合會頒發的“魯迅文藝獎金”。
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位自己心中崇敬己久的老作家,是二十多年前在北京西山的魏巍老師家中。當時己年過八旬的魏老衣著簡樸,仍保持著戰爭年代的傳統;寬闊的前額下一對長長的壽眉,顯得格外精神矍鑠,尤其是談話時洪亮的聲音和大幅度的動作,好像又把我們帶回到那炮火紛飛的戰場。得知我是一名新聞工作者,魏老更是顯得十分親切,因為當年他就是《晉察冀日報》的一名戰地記者,1947年曾參加解放石家莊的戰斗,還寫下了一組優秀的戰地通訊。魏老興奮地回憶了那段戰地采訪經歷:“石門已經成為‘陸上的孤島’,四周的縣城均被我軍攻克,與保定、太原的鐵路線也早被切斷,但是城防很堅固。我軍‘勇敢加技術’,發揮了很強的戰斗力,仗打得非常漂亮,僅用六天六夜就攻克了這座華北重鎮。”
當時擔任晉察冀野戰軍第三縱隊教育科長兼通訊社特約記者的魏巍,深入到八旅二十三團,隨指戰員一同從突破口越過外市溝,進入市區,目睹了激烈的巷戰。戰斗剛一結束,魏巍就冒著空中敵機的狂轟濫炸趕寫報道,不久《晉察冀日報》連續幾天刊登了他的這一組戰地通訊。我們找到了其中的三篇:《朝陽路上的快槍》《在突破口》《反包圍中的反包圍》,其中報告《在突破口》描寫的激戰場面非常生動:我們摧垮了敵軍的三道防線,這個突破口一打開,寬大的石門市便展現在戰士的眼前。《晉察冀文藝史》評價這篇報告“是報道這次攻堅戰的杰出篇章”。這些在血與火之中誕生的作品,已經成了解放大城市先例的重要歷史見證,也永遠銘刻在老作家的創作記憶里。在采訪即將結束時,魏老欣然命筆,寫下了“英雄的部隊,難忘的歷史”兩行蒼勁有力的題詞,以紀念石家莊解放五十五周年,“向解放石家莊的英雄們致敬”——他們永遠是“最可愛的人”。
主編《晉察冀詩抄》的卓越功績
2004年底,我有幸陪同河北文聯老主席浪波老師,參加了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的《賀敬之文集》出版研討會。作為大詩人賀敬之的親密摯友,魏巍老師以原北京軍區宣傳部文化部部長的老一輩軍旅作家身份出席了研討會。利用會議的間隙,我又一次近距離地采訪了魏巍老師。
魏老從賀敬之所代表的延安詩人談起,又著重講到晉察冀詩歌是抗戰時期盛開在敵后根據地的一朵藝術奇葩。在這塊抗日模范根據地上涌現出一批頗有實力的詩人,產生了一批有影響的詩作,他們組織詩社出版刊物和詩集,開展群眾性的詩歌運動。鮮明的時代色彩、濃厚的生活氣息和飽滿的戰斗激情構成了晉察冀詩派的整體風格。
新中國成立后,出于對邊區詩歌的熱愛和熟悉,魏巍主編了《晉察冀詩抄》這部紅色經典詩集,于1959年3月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全書開篇收入流傳于抗日戰爭時期晉察冀邊區的十二首民歌,之后是由著名詩人田間、邵子南、曼晴、方冰、徐明、孫犁、邢野、胡可等二十九位同志創作的一百六十八首詩歌,堪稱鴻篇巨制。晉察冀邊區的詩人們用手中的筆歌詠出了革命的心聲,他們從不同的角度描繪和展示了晉察冀邊區在烽火燃燒的歲月里戰斗生活的壯麗畫卷。
從《晉察冀詩抄》中,完全可以看出“晉察冀詩派”是在敵后抗日民主根據地出現的一個獨立的中國現代新詩流派。詩人們以嶄新的心態從事斗爭和創作,模范抗日根據地為詩歌創作提供了新的現實條件、新的主題和題材、新的靈感。以“戰地社”、“鐵流社”、邊區詩會為核心的晉察冀詩人群,自覺或非自覺地把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兩種創作方法相互滲透融合,顯現出豐富多彩的藝術格調,他們謳歌黨和民族革命戰爭,創造了感人肺腑的戰爭風情畫,抒發了“自我”與革命相一致的無產階級革命情懷,開拓了“五四”以來革命詩歌創作的新道路,為新中國成立后社會主義時期的新詩創作提供了寶貴的藝術經驗。
《晉察冀詩抄》出版后,引起詩壇內外十分強烈的反響。著名詩人鄒荻帆在評論文章中歸納這些詩的特色是:“濃厚的生活氣息、鮮明的戰斗色彩、飽滿的革命熱情和淳樸簡潔的語言和形式。”有詩歌評論家說:“《詩抄》是植根在根據地人民戰爭的沃土上的一叢異葩,詩人一戰斗者發出的高亢的聲音,就是那個時代的號角,勝利的凱歌和樂觀的預言。”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魏巍主編的這部《晉察冀詩抄》為晉察冀詩派在現代文學史上贏得了重要地位。
為“抗戰文化拾萃”詩歌叢書題寫書名
我和魏巍老師的第三次見面,是在2005年夏天。當時石家莊市委黨史研究室為紀念抗戰勝利六十周年,策劃出版一套“抗戰文化拾萃”叢書,其中設有詩歌一冊專集,并邀請我來主編。研究室的領導還提出要請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化名家題寫書名,我馬上想到的就是晉察冀著名詩人、時任解放區文學研究會會長的魏巍老師,這一提議立即得到大家的一致贊同。于是我便帶著幾位負責叢書編務的同志,又一次來到原北京軍區干休所大院的魏巍老師家中,并順利取回了魏老親筆所寫的一紙瀟灑道勁的書名題字,為這套省會出版的抗戰文藝叢書增添了莫大的光彩。
魏巍老師不僅為叢書題寫書名,而且還很關心支持我所主持的其中一冊詩歌專集的選編工作。他在來信中提到有一首小詩《滹沱河》,是寫于抗日模范縣平山的一個山村。我看到詩末的時間明確標注是“1939年1月”,而這正是魏巍從延安到達敵后邊區的日期,查遍《魏巍詩選》,也沒有發現創作時間早于此的,可以肯定這就是他寫于晉察冀的第一首詩作。
滹沱河,滹沱河,
滹沱河里血淚多。
東洋狗強盜,
殺人滿山坡,
滿山滿谷血橫流,
鮮血流到滹沱河。
滹沱河,流流流,
流到天涯也有盡頭,
我們的血海冤仇不能報呀,
永遠不能算罷休。
魏巍早期詩作帶有典型的“街頭詩”風格,語言親切生動,情感熱烈激昂,發揮了積極的戰斗作用。與其他作者相比,他的“街頭詩”比較注意詩意的提煉,很少直白、口號化的詞句,注意詩體的完整和韻律,帶有其自身的文學閱讀價值。
我還專門將魏巍1941年秋季反“掃蕩”詩章中的一首《(晉察冀日報)記者》收入了詩歌專集之中。這是詩人寫于邊區的一組獨具特色的作品.它不同于多數抗戰詩歌中悲壯憤慨的情感,而是帶有活潑歡快,甚至有些輕松俏皮的情調,充滿了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胸前插著筆管,
腰間掛著瓷碗。
口渴時
跑到河邊,
是否清溪如酒?
一連就是幾碗。
立刻響起火鐮,
看歡樂的小火花,
在煙斗里
燃起悠悠白煙。
一雙凍紅的腳,
一張曬黑的臉。
文雅嗎?
確實不甚文雅
可是——
到晚間,
嘿,又是妙文一篇!
1942年,魏巍發表了榮獲邊區魯迅文藝獎的著名長篇敘事詩《黎明風景》。長詩以宏大的篇幅真實地展現了邊區困苦年代艱難的生活場景,歌頌了人民子弟兵堅持敵后抗戰的頑強斗爭精神,整首詩呈現出一種深沉悲壯的格調,給人一種渾厚的凝重感。堪稱史詩的作品既是魏巍詩歌創作的一個高峰,也是詩人藝術風格成熟的標志。
魏巍是一位人民革命戰爭的歌手,對部隊生活有著深切的感受,對農村的戰地風景也有超人的敏感,這使得他的詩,自然地洋溢出一種對人民戰爭的博大情感。魏巍在詩中能敏銳地捕捉到晉察冀戰斗的鄉村中動人的故事,同時在平凡的生活中發掘出它的深刻內涵。孫犁在《紅楊樹和曼晴的詩》-文中說:“紅楊樹的詩,在它的風格上說,近于一種低沉的呼喚。’’的確,魏巍的詩以濃郁的感情為基調,并將這種感情融入復沓的句式中,從而幻化出一種親切的,像與人傾訴、向人作深沉呼喚的詩歌情緒,給人以心靈上的震撼。
首發魏巍報告詩的《晉察冀畫報》
在定州市東北部有一個小村莊叫西南合村,這里曾是清風店大捷主戰場。七十多年前,晉察冀野戰軍在民兵和廣大群眾的配合下,在這里進行了一次大規模運動殲滅戰,殲滅國民黨第三軍一萬七千多人,這場被寫入革命史冊的著名戰斗,對解放石家莊曾經起到過極為關鍵的作用。
我至今珍藏著1947年12月《晉察冀畫報》的清風店大捷和解放石家莊特刊,上面登載了當年新聞戰士拍攝的戰地攝影作品近百幅。2022年是清風店大捷和解放石家莊七十五周年,為紀念“奪取大城市的創例”這一重大革命歷史事件,石家莊解放紀念館將這本《晉察冀畫報》第十三期影印再版。當世人在數十年之后,重新看到這期珍貴畫報時,會發現書中收入的一首長詩《英雄的防線—記“鋼鐵第一營”高林營阻援》,署名“紅楊樹”。一些愛好詩歌的朋友問我:紅楊樹是誰?我便告訴他們,“紅楊樹”就是老作家魏巍老師的筆名,這引發不少研究黨史的同志對此產生了濃厚興趣。
長詩的第一章《危急的陣地》開篇寫道:
大地在震動著,成千發的炮彈,落上了英雄的防線,
彎曲縱橫的戰壕和可愛的地堡都堆滿火煙。
工事在轟轟地倒塌著,壓住了苦戰的勇士,
戰車噴發著炮火,嗚嚕嗚嚕爬到了陣地前沿。
危緊的陣地喲,你已經成了零亂的土堆,
“鋼鐵第一營”的大旗,還能不能插在大家的面前!?
此詩記述的是1947年著名的保(定)北阻擊戰中“鋼鐵第一營”的戰斗。當時華北解放軍僅以一個軍的一部隊伍阻擊援敵三個軍整整九天之久,對保障清風店殲滅戰的勝利起了重要作用。
在《英雄的防線》第三章中,詩人用近乎直錄的筆法,將一個個普通戰士的名字記錄了下來,這種完全紀實的風格,正體現了此詩題目后所標注的“報告詩”的風格。詩中那些平凡的戰士在戰場上所表現出的偉大犧牲精神,足以驚天地泣鬼神——
你看那“鋼鐵第一營”的兄弟,從煙霧里挺身站起,
拉開伙伴的尸首,從土推里鉆出來,帶著滿身血跡。
你看新黨員谷克智,扎好傷口又趕到前沿陣地,
你看劉濟舟,眼角滴著鮮血,還在頑強抗擊,
你看馮海成的機搶前,倒下了白花花的一片,
你看秦煥明懷抱著飛雷,死盯著面前的仇敵:
你看那閔樹芳滿臉流血,匆忙地壓著子彈;
你看劉爐子的重機槍,槍后腿架在同志的肩頭射擊;
你看范榮耀,啊,范榮耀,高高地站在地堡的頂上,
眼望著自己的飛雷,打得敵人滿溝哭啼。
這里,零亂的土堆上,依然挺立著我們英雄的防線,
這里,零亂的土推上,正飄著“鋼鐵第一營”光榮的戰旗!
在這里,一切所謂詩的技巧、藝術手法,都顯得蒼白無力,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血與火的激蕩,是生與死的較量,因此詩人唯有用最樸素最直白也是最有沖擊力的吶喊去描繪英雄的陣地。在詩的“尾聲”里,永遠沖不破的防線猶如凝固成了一幅血染的油畫——
防線沒有突破,這是英雄的防線,光榮的防線,
敵人滾在血泊,戰車起著火,堆在了陣地前邊。
看,零亂的土堆上,又筑起彎曲縱橫的戰壕和可愛的地堡,
看,“鋼鐵第一營”的大旗,要永遠插在大家的面前!
全詩中始終出現的“鋼鐵第一營”的大旗,如同這首長詩的靈魂,反復詠嘆,一以貫之。從開篇時的疑問——“鋼鐵第一營”的大旗,還能不能插在大家的面前?到中間一段“正飄著‘鋼鐵第一營’光榮的戰旗”,再到結尾“要永遠插在大家的面前”,最終完成了一段史詩般的英雄敘事!
我還特別注意到,在長詩的下面,詩人格外加上了“幾點注解”,這是在《魏巍詩選》和《魏巍全集》中都沒有收入,可以視為珍貴的佚文,尤其對于了解那場慘烈的戰斗,有著不可或缺的史料見證價值——
一、“‘鋼鐵第一營’的大旗,永遠樹立在大家的面前”,這是營教導員崔國彬同志提出的鼓動口號。
二、犧牲的連長是指——連長竇永剛與六連副連長王家增,王家增同志在大同戰役與第一次平漢戰役間曾負傷四次,每次傷不好即出院,是該旅戰斗英雄之一。
三、因敵人的綠衣服都褪成白色,故日“倒下了白花花的一片”。
四、火箭炮手劉云慶,曾開過小差,經寬大后提出立功贖罪。
感謝我們的戰地詩人魏巍,感謝生長在晉察冀詩壇永遠的“紅楊樹”,你筆下的英雄詩篇和民族吼聲,將長久地激勵著后來者,沿著前輩的足跡,發揚偉大的斗爭精神,無畏任何艱難險阻,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事業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