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奧斯特
我成年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都獨自一人坐在房間里,寫書。
我碰壁了。有十年,我把大量精力集中在詩歌上,隨后我意識到我把自己寫盡了,我才思枯竭了。對我而言這是個黑暗的時刻。我那時覺得我的作家生涯完蛋了。
我無法想象有誰能成為一個作家而年輕時不是一位貪婪的讀者。真正的讀者理解書是一個通向自身的世界——而那個世界比我們以前去過的任何世界都更豐富、更有趣。我認為那就是令年輕男女們成為作家的東西——你發現活在書里的快樂。你還沒有活得足夠長,還沒有很多東西可寫,但那樣一個時刻到來了,你意識到那就是你生來該去做的事。
我一直用手寫。大部分時候用水筆,但有時候也用鉛筆——尤其是修改時。如果我能夠直接在打字機或電腦上寫,那么我會那樣做。但鍵盤總是讓我害怕。我的手指保持那種姿勢時,我永遠無法清晰地思考。筆是一種基本的工具,你感覺到詞語從你的身體里出現,隨后你把這些詞語刻入紙頁。對我而言,寫作一直有那種觸覺的特性。這是一種身體經驗。
每本書都是一本新的書。我以前從未寫過,當我著手寫時,我必須教我自己如何去寫,過去寫了幾本書這一事實在其中并無作用。我一直感覺像個初學者,我不斷碰見同樣的困難、同樣的障礙、同樣的絕望。作為作家你犯了那么多錯,改掉了那么多糟糕的句子和想法,丟棄了那么多無用的紙頁,以至于最終你會知道你有多笨。這是個卑下的職業。
打字令我以一種新的方式體驗該書,使我投身于敘事流中并感受它是如何作為一個整體運作的。我把這過程叫作“用我的手指閱讀”,而令人驚異的是,你的手指會發現那么多你的眼睛從未注意到的錯誤:重復笨拙的結構、破碎的節奏,從不失效。一旦我認為自己完成了這本書,就開始再打一遍,最后我意識到有更多工作要做。
我想我把筆記本看作詞語的房子,視為可供思索和自我檢視的秘密之地。我不但對寫作的結果感興趣,而且對過程、對將詞語置于紙頁上的行為感興趣。
選自《寫作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