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過去真正的老戲迷,看京戲講究的,一是聽唱腔,據說當年陳德霖在《祭江》里一句唱:“清風一掃未亡人”,就能唱十多分鐘,錄制唱片要占一面。聽的就是這迂回曲折的味兒,如今誰還有這樣的耐心?再一便是看身段,裊裊婷婷的身段,將京戲帶進一個新的境界。可以說,這兩條,各挑起京戲的半邊天。程式化的藝術,欣賞的就是這樣的程式,情節和故事,已經不是那么主要了。
舞臺劇與影視不同,無法出現大特寫,一般觀眾看不大清演員的面目表情,更不會如紙面的小說,可以鋪陳大段的心理描寫。這就要看我國古典舞臺劇演員演出的魅力了。作為我這樣京戲外行,沒有經過專業的訓練,對于唱腔的妙處,難得其中三昧;但是,欣賞其中美妙的身段,多少還是可以的。于是,身段便成為我戲曲入門的最佳也最直觀的路徑。
讀前輩學者吳小如的著作《看戲一得》,他談到身段在京劇里的重要性,提到當年余叔巖教授孟小冬時說:“脊梁背上得有戲,轉過身下場也得有戲。”這樣的戲,靠的就是身段。吳先生還曾舉俞振飛的冠生戲《太白醉寫》為例,“他從不以正面亮相向著觀眾,一切優美的造型、俏皮的身段、佯狂的表情,無不借助于臺上的側身側影,這就使得觀眾感到‘這一個’李白所體現的內涵真是太豐富了。”我理解,吳先生在這里說的“造型”、“身段”和“表情”這三要素中,身段是最為重要的,造型與表情,也是需要靠身段來襯托,方可以相輔相成。
在前輩京戲演員中,四大名旦的身段最講究,也最漂亮。可惜,如今已經無法真正欣賞到了,只能從老影視和前人的文字中遙相想象。我一直在琢磨,戲曲里的身段,和舞蹈中的身段,是不一樣的。不一樣在哪里?一在于舞蹈的身段可以盡是抽象,戲曲的身段大多和生活是密切相關聯;二在于舞蹈尤其是舞劇常常有幕布背景,比如《天鵝湖》,在真切的背景襯托下,四只小天鵝翩翩起舞,我們看著一點兒不別扭,相反相得益彰,戲曲是無需背景的,如果有了真實的背景,京戲里那些曼妙無比的身段就沒法看了,起碼打了折扣。
比如《文章會》,是一出小姐懷春的戲,但小姐身邊的丫環在一旁插科打諢更有意思,有意思就在于丫環的身段。其中丫環打櫻桃的身段最為著名,當年荀慧生的丫環最出彩。舞臺上只有一個板凳,別的什么也沒有,全靠丫環在這樣板凳的方寸之間做功課。那身段,不僅將一個天真可愛的丫環攀枝夠樹,邊打櫻桃邊自己吃的勁頭兒和風情都顯示出來;同時更是平添了舞臺的氣氛和情趣,讓觀眾的想象和演員的身段一起參與到演出和創作之中。如果舞臺上放上一棵真的櫻桃樹,即便還是這些身段,一定沒有了味道,大煞了風景。
同樣,《戰宛城》里曹操馬踏青苗,也是戲迷要看的一段精彩的身段。當年侯喜瑞和郝壽臣老先生這樣一段馬上馬下的身段(據吳小如先生講,郝比侯更勝一籌),在麥田中行走的趔趄與曲折,至今讓老戲迷們回味。《李逵下山》里的李逵,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袁世海演李逵,臺上只有一道素素的幕布,別的什么也沒有,他下得山來,卻可以演得讓我們仿佛看見了萬壑松風、千澗寒水,那樣的豐富多彩,那樣的風生水起。很難想象,在舞臺上置放麥田的背景或者干脆是真的麥子地,和山林的真實幕布背景,侯老先生、郝老先生,和袁先生,還怎么演?那些精彩而汗水飽滿的身段,還能夠派上什么用場?
有一次,看上海的昆曲《蝴蝶夢》,梁谷音飾演莊周的妻子田氏,第一場“扇墳”,一出場破扇遮臉優美碎步的身段,就贏得了滿堂彩,確實精彩。最讓我驚嘆的是,梁谷音能夠將看不見的心理和心情演繹得惟妙惟肖,如狀目前,看得見,摸得著。這真是本事。特別是后來愛情失去了信任,猜疑和試探成了家庭的主旋律,莊周荒誕裝死,化作翩翩美少年楚王孫考驗妻子。看她那身段與臺步,水袖和眼神,真的是一枝一葉總關情,似乎都會說話,都長著眼睛,都綻開著笑靨。一招一式,拈襟攬袖,曳裙拖裾,帶動得整個舞臺跟隨著她一起婆娑搖曳,柔柔軟軟,飄飄欲仙。尤其是那一方透明的紅紗,裊裊婷婷,上下左右、胸前身后、眼前嘴中、地上地下,讓漂亮的身段翻飛得如同火一般燃著的精靈。
我常常為今天戲曲舞臺上增添那么多實景,甚至不惜聲光電的高科技多維立體之景的畫蛇添足而悲嘆。京戲和所有古典戲曲的表演,講究的是無中生有,方才讓那些從生活中提煉出來、而后經過藝術磨煉出來的身段,一下子有了異樣的光彩。那勁頭兒,很像我們的中國畫,一張白色的宣紙上,一點墨色暈染上去,立刻恣肆蔓延開來,呈現出意想不到的畫面。
當然,京戲里的身段,也不見得都是寫實。《春閨夢》是程硯秋的一出新編戲,也是他的拿手戲,至今仍還有演出。新婚妻子經歷了與丈夫的生離死別之后的春閨夢,那一段哀婉至極的身段夢魘般的搖曳,潔白如雪的水袖斷魂似的曼舞,帶有很大的寫意性,卻將無可言說的悲涼心情訴說得那樣淋漓盡致,蕩人心魄,充滿無限的想象空間。如果加上真正的戰場上的尸橫遍野,鬼聲啾啾,這一段程先生創造的著名身段,還會讓我們那么的揪心揪肺嗎?
年輕時的梅蘭芳,曾經為身段專門請來錢金福為其授技。當時在三慶班里,錢金福的身段表演方面有絕活兒,是當時唯一得到前輩身段真傳的演員。旦角梅蘭芳向他學了兩出武小生的戲,一出是《鎮潭州》的楊再興,一出是《三江口》的周瑜,因為兩出戲里的身段格外多,才會學出真功夫,過癮,過硬。所以,在京戲演員中梅蘭芳的身段最美,令人傾倒。功底在那兒,即使老年身體發福之后,《貴妃醉酒》里的身段,依然那樣的婀娜多姿,雍容華貴。
沒有機會看過梅先生的《宇宙鋒》,看過梅葆玖的。趙高之女趙艷容裝瘋的身段,那樣的豐富,那樣的有層次,至今依然是梅蘭芳的經典。趙艷容先是頭發弄亂,后拍趙高的頭,喚他兒子,然后,又翹起蘭花指揪下趙高的胡子,高高吹向空中,最后邊走邊笑,邊笑邊拍起巴掌,大幅度的扭捏作態,甩動漂亮的水袖,走到趙高的身邊叫他丈夫。這一系列的身段,曼妙無比,一氣呵成,流動的河水一樣,波光瀲滟,不僅勾勒出趙艷容的心情與性格,同時也成了推動情節發展的外部動作。這一段裝瘋的身段,讓人物比生活中的裝瘋要美,要藝術化。難以想象,如果在影視中表演趙艷容真的披頭散發的裝瘋,該是什么樣子,起碼沒有梅蘭芳這樣的美了。
可惜,我看的梅葆玖,年紀畢竟大了,想象當年梅蘭芳年輕時演的趙艷容,該會是何等的動人和迷人。
據說,年輕時的梅蘭芳演了《宇宙鋒》之后,別的流派的旦角,便不再唱這出戲了。《御碑亭》,也是這樣的一出戲。我也曾經看過梅葆玖的《御碑亭》,想是無法和梅蘭芳比的。只演了第一折,便沒再出場,留下想象給我,也給舞臺。
美妙的身段,和美妙的唱腔,如今漸成絕響。
選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