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穎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
一
高二那年寒假前,我從北方南下去參加生物競賽的冬令營。營地在一所大學里,當大巴車的車載導航響起已進入目的地的播送語音時,我合上了手里的書,抬眼看去,車窗外已然鋪好一片清冷的、暗紫色的校園天空。
天空下是浸泡在微光里的操場,有人踢球,有人散步,有人坐在銹跡斑駁的看臺上吃著晚飯。當對面圖書館和周鄰校舍里的學生漸漸聚集過來時,草坪中央便開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演唱會。
這是第一次,在許許多多個晚自習最后幾分鐘里被兀自虛構的大學生活,終于有了觸手可及的真實背景。這也是第一次,見到黎風寧,高高瘦瘦,穿著淺灰色套頭衛衣唱《雪下的時候》,與我隔著一圈席地而坐的人墻。我忽然想起在來路上讀過的詩,此時此刻顯得應情應景: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悄悄又頗不在意地在心底重復這句話。博爾赫斯以為月亮和人同病相憐,但月亮怎么會孤獨呢?千千萬萬人仰望它的模樣,就像黎風寧,他站在人海中央,我同這么多人,都看向他深栗色劉海下溫和的眼睛。
黎風寧的信息,很容易就能被打聽出來。
冬令營分了小組,每個小組都有一個助教,教授講完課后如果還有不明白的可以去問他們,我們組的助教是一個漂亮的學姐,人很和善,剛一認識就留了自己的聯系方式。一起來的同學都圍上去加了好友。加完微信學姐說她還有一節公共課要上,就先離開了,臨走時笑瞇瞇地說歡迎大家多問問題。
同學回過頭悄悄跟我嘆氣:“哎,我們來晚了一年。”
“嗯?什么意思?”
“去年黎風寧是帶學的助教呢!”
“哦。”
看,像這種情況總會出現。入營儀式才剛結束,我就已經知道了黎風寧的學院、宿舍,甚至食堂里最喜歡排煲仔飯窗口這種事。我聽了很多次他的名字,但很不巧的是我再也沒在校園里見過他。不過沒關系。
二
教授在臨近下課的時候提醒我們晚上7 點準時到實驗室,本來我們的電泳實驗是安排在下午的,但是有一個班要考操作,所以就先安排給了學長學姐們。
大家憑空得了半個下午的假期自然高興,便商量著去附近玩兒,我收拾好筆記本和水杯,拒絕了同學逛景點的邀請。
“有點困,想回去躺會兒。”
“真不去?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啊!”
“不去了,你們好好玩兒。”
我心想,什么村什么店,我去了才追悔莫及的好吧!
學院的操作考試下午兩點開始,我1 點15分的時候準時跑到男生宿舍樓通往實驗室的小路上,背包里裝了教材講義,手里還假模假樣地握了根筆,凍得指節發紅,在來回醞釀了幾步之后,終于如愿看到了來考試的黎風寧。時間尚早,旁邊沒什么人,我裝作很慌張的樣子跑過去打聽:“請問413 生化實驗室在哪棟樓?”
黎風寧一愣:“413 生化?在二號實驗樓,你著急去嗎?”
“對,我要上課遲到了!”
“但是今天下午的413 是實驗操作考場。”他笑笑,“你是今年來參加生物冬令營的學生吧?”
“對,哦,那可能是我記錯上課時間了。”
黎風寧依舊在溫和地笑,聲音有一半悶在格子圍巾里,解釋說:“你們正常應該下午做實驗的,只不過這學期學校調整了考試進度。你是不是沒收到助教的通知啊?”
“啊你怎么知道,你是助教學長嗎?上回掃你二維碼的時候我去衛生間了沒掃到,現在加你行不行?”我在撒謊,反正他不認識我是誰,但對上他視線的那一刻還是心虛如擂鼓,仿佛真的是奔跑了好久才得片刻喘息。
“我不是你們助教。”他說,“但是你有問題也可以來問我,去年我也帶過冬令營的。”
“啊那太好啦!”這是真的開心。
我當然知道他去年帶過冬令營,我甚至還從助教學姐的朋友圈里得知他今天下午要來413 考試,不出去玩,來小路等,我為這一刻的“巧合”做了好多準備,當然最后不僅加了他的好友,還讓他記住了我的名字。我偷偷計劃過一些努力,能夠靠近月亮、打動月亮的努力。這是其中之一。
三
然后就不怎么有之二了。黎風寧朋友圈更新頻率之低堪稱地球冰期,幾百萬年難遇一回,好友半年可見里僅有一條幾個月前轉發某個科普公眾號集贊送書的廣告,并配文:“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還挺可愛。想來也是,拿到國家獎學金的人,估計不怎么常刷手機的吧!
我沒必要昏頭昏腦地發些毫無意義的問候,沒必要顯得聒噪叨擾,更沒必要把自己劃分到意味不明的搭訕隊伍里——黎風寧應該有很多人追著關心——所以,我們從加了好友之后,在“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的提示下,實在找不到可以開啟聊天的話題。
冬令營為期不到一個月,現在已經過了一個禮拜,等到大學放假清校時我們也得離開。而每天學習的內容也算不上簡單,學校必修一里光合作用、光反應暗反應加一個總光合統共3 個公式,而到了冬令營里,老教授足足給寫了一大黑板,我陷入各種輔酶和中間產物的記憶里,連晚自習下課時回宿舍看見路邊的草木都錯覺有無數化學式在葉片上下表皮動態播放。
唉,我心里嘆氣,博爾赫斯見到過如此無計可施的黃玫瑰嗎?
我停下穿過操場的腳步,站定看向天空中的月亮,耳畔有入骨三分的冷和不絕如縷的風。手從兜里摸出了手機,鏡頭里的月亮呈現出一圈清晰的輪廓。
“月亮學不懂質子動勢也沒關系吧!”我把照下來的月亮和這句話順手發在了朋友圈。回宿舍洗漱好躺下,剛準備調鬧鐘,微信忽然彈出幾條消息。
“……紫色細菌色素分子內部自動就把電子循環了。”
“當然它也不是白循環,它得到了能量。”
“結構解析在課本190 頁。”
黎風寧不斷往外跳的雪景頭像隨著講解結束戛然而止,這是對我朋友圈問題的回答,我停在對話窗口一動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就點出去個容易產生歧義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在確定他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后,我開始措辭回復,磕磕巴巴地想半天才發了句:“明白啦!”
然后呢?然后說點啥呀?舍友關了燈,我在漆黑里絞盡腦汁。然而還沒等我想好,他就又發了消息。
黎風寧:“這段是有點復雜,即便是我們也學了挺長一段時間的。”
我:“可不是,有些植物平常看著挺蔫,背地里活絡著呢!”
黎風寧:“所以學著覺得還行嗎?”
我:“不行也得沖啊,畢竟競賽拿到名次可以加分!”
黎風寧:“哈,我們那個時候第一名可以直接對口保送。”
我:“哎,學長也是走的保送嗎?”
黎風寧:“對,趕巧那年資格很容易達到。”
我:“一整個就是羨慕,是不是保送就不用上學了?”
黎風寧:“但是也要提前學習大學的一些內容——嗯,等你保送的時候就知道了,早點休息吧!加油!”
我答應后睡是真的睡不著,翻著聊天記錄越來越清醒,最后干脆爬起來把他的講解補充在講義空白處,快凌晨才模模糊糊睡過去。
四
我:“生氧光合電子傳遞過程那個質藍素是什么?”
我:“放氧復合體能量怎么高起來的啊?”
我:“光系統二怎么激發的?”
我發了一連串的問題。上次解題后,我遇到不懂的就往對話里發,甚至把窗口當作了電子筆記,黎風寧回復的間隔時長時短,大概是在忙學習或者沒必要告訴我的事,他偶爾也會拍幾道題過來,說是很經典的例題,我抄在作業里,一些做得出來,一些做不出來。
黎風寧:“激發光系統一時半會兒講不明白,我今天下午去教室自習,有空一起?”
我:“好啊!”
我激動得午飯都多吞了個芋泥蛋糕,卻沒想到下午的教室自習是個集體活動,全體冬令營學生包了場,各組助教包括我們學姐也在,而黎風寧和一個學長作為有經驗的帶學助教也來馳援。
尷尬!現在把芋泥蛋糕吐出來重新排練一邊劇情行嗎?
學姐在黑板上給大家講光系統激發過程和原因,大家都低頭認真記筆記。窗子和門都關著,校園里的人聲變得很遙遠很隱約,教室里暖風開得很足,昏昏沉沉一瞇眼,就到了冬令營結營儀式的最后一天。教授、各組助教和全體學生合了影,黎風寧不在,我覺得有些可惜,又沒那么失落,仿佛早有了心理準備。
站在生科院教學樓前,我的位置往上數兩層樓剛好是集體自習的教室,那天教室里的暖風來得真是太熱了,一個學長給大家買了零食吃,我讓朋友幫我夠一根椰子味的雪糕,正在看教材的黎風寧一邊翻書一邊提醒我:“你不看看你包里裝了什么還吃雪糕?”
我一扭頭,發現忘記拉拉鏈的包赫然露出了暖寶寶包裝的一角。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虧你還是學生物的,這不是正常的嘛!”我只記得自己當時粗魯地拉上了書包,而等坐上離開學校的車時才后知后覺地想起黎風寧站起身給我沖了一杯熱奶茶。
“攝入點植脂末吧。”他說。
我在車上忍不住為這個調侃笑起來,不經意抬頭,倏忽看到二樓教室窗口趴著一個男生,穿著灰色連帽衛衣,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也笑了笑,手里抱著一捧我們集體送的黃玫瑰花束,眼里像是有冬令營第一晚操場上星星點點的光。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渴望;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博爾赫斯用的是這些。那我呢,我可以用什么?是用不會的習題、用折角的書頁和那一杯奶茶嗎?
黎風寧大概這輩子不會看到我的日記,所以我放心地把所有事一股腦地寫了進去,和卡爾文循環、含鎂的葉綠素以及激發態能量一起在線格里:“……時至此時,我仍然不知道為什么有一刻心臟跳動如躍遷的電子般熱烈而迅疾,不過從那以后,雖然我依舊秘密地幻想未來,但再也不曾感到過孤獨。”
我留不住的。月亮不會記得望月人,它見過太多看向它的眸色了。而我也只能留住奶茶冷卻后的味道、競賽的筆記和月亮把光照在云里便下落不明的閃爍的惆悵,以及黎風寧經過我的17 歲時,留下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