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天,沿著一條河流姍姍而來。
家鄉是水鄉,出門就見河湖港汊。一俟春日,天嫩青了,草兒綠了,杏花白了,桃花紅了,油菜花黃了,苜蓿花紫了,都倒映在碧柔柔的水里。
清晨,當村莊還未從夢鄉里醒來,胭脂色的晨曦已倒映在湖心。漸漸地,它們在水底燃燒起來,熱烈而明凈。吱吱呀呀的開門聲響起,水埠頭出現了人影,女人淘米洗菜,男人浸種子、催谷芽。綠茸茸的枝芽間,傳來婉轉的鶯啼,囀得人心尖顫顫的,河水也仿佛跟著微微顫動。
嗅到香味,河里的魚兒一下子多了起來,熙熙攘攘地朝水面探出嘴,唼唼喋喋,吞食著河面的美食。說時遲,那時快,女人將竹籃從水里拎起,驚得魚兒倉皇逃散,沒來得及逃走的魚兒,在籃里落了白花花的一層,惹得女人咯咯直笑。女人高興,男人也開心,都有了一天的好心情。不一會兒,旭日鋪紅河面,雞鳴羊咩,狗吠鳥喧,人影漸漸多了。
雨中的河埠頭,別有一番情趣。這時分,河面朦朧,煙雨氤氳,形成了一道無形的簾幕。河埠頭此時很少有農人來,來的,一般是喜歡在雨中漫步的年輕姑娘。在房間里待久了,又潮又悶,不如出來走一走,透透氣。女孩打著一頂杏紅色的傘,穿過悠長曲折的雨巷,順著河流而行,來到河埠頭。
2
一條大河,養育了兩岸人。表哥承包了一片魚塘,每天忙于割草、喂魚,樂此不疲。利用舊船板,他在草灘上搭建了一座小木屋。
越過一處柳岸,我看見了那座小木屋。屋頂上炊煙裊裊。兒時生活在鄉下,每日與炊煙為伴,可這草灘上的炊煙,還是頭一遭見。它在綠的世界里,白得輕盈明亮,靜靜升起,裊裊而上,宛若一條流向天空的小溪。
凝神之際,一條圓胖胖的黃犬跑上前,對我狺狺而吠。表哥知道我來了,走出屋喝住狗,笑著迎我進去。他正在做飯,灶膛里火光熊熊,用的是去年秋日割下的蘆葦和野蒿,燃起來有一股草木清香。表哥正在煮胖頭魚,一旁是他做好的滑藕片、蒸蝦鲊、清炒蘆蒿,還有一鍋香噴噴的米飯。
我坐在小凳上,幫表哥燒火。柴草干燥,很好燒,一塞進灶膛,很快引燃,發出細微的噼啪爆響,藍焰舔著鍋底,煙兒就順著煙道,如蛇一般鉆入煙囪,升向天空。見午餐做得差不多了,我走出戶外,只見炊煙漸漸矮了、瘦了、稀了,最后,變成一縷清清的氣流,空氣中彌散著好聞的煙火味道。
柴火燒的飯菜真好吃,味道純正。表哥年逾六旬,年輕時吃過不少苦,子女成家立業,一切平靜如水后,他便承包湖泊養魚。表哥對我說,這是他最理想的生活,一間屋,一條船,一條狗,一片湖,伴著一縷縷炊煙,在余生中安享歲月靜好。
清簡,也不失為一種生活。
3
雨季來臨,河水一天天看漲,隨之春汛生。迎著第一波潮汛,一尾尾金紅色的鯉魚伴著春潮,路過家鄉。
我遵從父親的安排,去察看水情。遠遠地,我看見了一排灰白色的東西,仿佛一群雪鷗貼水在飛,仿佛一堵城墻在移動,又仿佛數條蛟龍戲水而來,是潮汛!待我奔回家報告消息時,父親與村民們早已備好了漁具。大家抬著沉沉的漁網,來到河灣處,開始下網。不時有魚撞到腿上,圍著你嬉戲。氤氳的水汽中,有人在大聲指揮,一會兒下網一會兒收網;有人在興奮地叫喊,網住了一條魚,真大;有人在嚎叫,手中的網被魚兒撞破了一個口子,魚兒全逃走了;岸邊的人們加油吶喊,制造歡樂……
很快,岸上聽見了啪嗒啪嗒的魚群彈跳聲,一尾尾鯉魚閃著幽光被拋上岸。此時,水草的清香,河魚的腥香,泥土的芳香,一起混合在雨水里,組成了鄉間的春天特有的氣息。不知過了多久,雨歇云收。一輪乳黃色的月亮懸在青藍色夜空,周遭純凈極了,寧靜極了,仿佛能聽見銀閃閃的雨絲與藍澄澄的空氣摩擦出咝咝之音。
眼前這條河以及周圍的一切慢慢睡著了。我凝視著遠方,頭上的月亮和河里的月亮一樣皎潔,我又想起了俄國畫家庫因芝的油畫《第聶伯河上的月夜》。
多少年過去,多少地方多少臉龐都淡漠了。村莊里,有的人已謝世,父親已作古。如一首詩所寫的那樣,“而我站在遠方,夜那么靜,我終于肯定我最懷念的,不是那些終將消逝的東西,而是鳥鳴時那種寧靜。”而我至今念念不忘的,卻是春夜里的那一條河流,以及那一輪乳黃色的月亮……
劉峰: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表作品累計80萬字。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