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我們知他有“詞中之龍”的盛名,知他有直搗敵營手擒叛徒的驍勇,知他有“欲說還休”的愁緒,知他有“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柔情,知他有“了卻君王天下事”的未酬壯志,可是,你見過比他更愛跟山水花鳥萬物生靈對話的詞人嗎?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后,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
——出自《水調歌頭·盟鷗》
趣解:“我,辛棄疾,今年四十三歲,愿與鷗鷺白鶴結為同盟,無論福禍、貴賤、疾病,都不能把我們分開。”交友觀大氣、浪漫、開闊至此!
古語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閑適,是淡泊,是桀驁,是風也投入雨也投入,令他們一見如故。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閑暇。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出自《丑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趣解:這首詩是辛棄疾效仿李清照寫就的,算得上與李清照的夢幻聯動。之前辛棄疾不是與鷗兄鷺弟結為同盟了嘛,這位“自來熟”再碰見白鷗,就怪人家在天上盤旋,不肯前來親近他,還落寞地問,“以前咱不是已經拜把子了么,你是不是新來的?怎么著,另有什么話要講?”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時相對兩三峰,走遍溪頭無覓處。
西風瞥起云橫度,忽見東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舊住。
——出自《玉樓春·戲賦云山》
趣解:稼軒居士的想象力真是一絕!云海把山遮住了,在他看來,是浮云在淘氣作怪,“什么人在半夜時分把我看熟的青山推走了?扎堆的浮云,不要裝作若無其事,我猜一定是你們干的。”
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解頻教花鳥,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酒圣詩豪,可能無勢,我乃而今駕馭卿。清溪上,被山靈卻笑,白發歸耕。
——出自《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筑》
趣解:寫這首詞時,辛棄疾已經54 歲了,入山見山秀美,便說,“青山喜我歸來,才顯得格外秀麗,還派遣云水花鳥迎我悅我。可能山神也嫉妒我這個酒圣詩豪了,嘲笑我頭發都白了,已經是罷職回家種田的人了。”初讀以為他自戀自娛自樂,再讀才得其自解自慰自嘲之意。
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
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
——出自《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
趣解:“人們總說頭發變白,是因為愁的,若真是這樣,那我可要好好逗逗長滿白羽的沙鷗了,你這小小沙鷗,一身白一身愁,竟是世間最為煩憂的了。”辛棄疾戲謔道。
不向長安路上行,卻教山寺厭逢迎。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
寧作我,豈其卿。人間走遍卻歸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
——出自《鷓鴣天·博山寺作》
趣解:如果要去往的世界,不能做自己,辛棄疾絕不會人云亦云,點頭哈腰。被罷黜時,他自己辟出一個世界:鷗鷺為盟,松竹為友,花鳥為親。有人統計,他作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四十年,近二十年的時間被閑置一旁,而斷斷續續被起用的二十多年間,又有三十七次頻繁調動。可一旦得到為國為民效力的機會,辛棄疾,總是要有所作為的。
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云,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出自《賀新郎·甚矣吾衰矣》趣解:“意溪山欲援例者”,意為:我想溪山見我給其他園亭都寫了詞,讓我也照例給“停云堂”寫一首。這是稼軒居士的得意之作,落筆時雖已年過六旬,仍有驚世之語。
豐子愷說,唯有聰明之人,能不屈不撓,內部仍舊保藏著這點可貴的心。這種人就是藝術家。毋庸置疑,辛棄疾是一位偉大的詞人,也不失為一位了不起的生活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