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薯記憶

紅薯是我鄂西北老家鄉下最普通最常見的一種粗糧作物，也是生長期最長的農作物，穿越一年中春夏秋三個季節，感知季節最長的冷暖，且耐旱、樸實、謙卑、不驕不躁，生命力極其強悍，不擇土壤的貧瘠與肥瘦，也不管土地的高山與平緩，都能落地生根。可以說我對紅薯懷有一種復雜而特殊的感情，是紅薯陪伴我度過了艱澀的童年和青少年的生活，以及工作之初艱辛工作的難忘歲月，每一個階段對紅薯都有一種不同的感情，讓我今生揮之不去。

紅薯在我的童年時光里有歡樂有憂傷，有痛苦有甜蜜，可謂五味俱全的生活和記憶。

我童年時的農村還是大集體時代，在那種缺衣少食的年代里，紅薯雖然是粗糧，但能有紅薯充饑的童年已是很幸福的童年了。因此，紅薯就是主糧。生產隊里分下來的紅薯往往舍不得吃，家家戶戶節約得直至將紅薯放腐爛了還沒有吃，更舍不得丟，家家戶戶便用一把龍須草挽個結后散開做成網兜狀，再將已爛成稀泥般的紅薯裝在里面攤開，然后綁住口掛在屋檐下風干，或是直接將如稀泥的爛紅薯糊在墻上，待風干后，再取下來烙成紅薯饃充饑。爛了的紅薯雖然吃起來味苦，但那種艱苦的生活和痛苦的記憶卻帶給我雖苦猶甘的懷念，所以總讓我對紅薯懷有一種別樣的情感。

那時，紅薯最簡單的吃法就是洗凈剁成塊狀，放在鍋中添水煮沸，待煮到一定程度時，攪上苞谷糝，煮熟后就成了味美可口的紅薯苞谷糝兒。這就是我童年清晨一道最香甜的美食，那香甜可口的甜美味道，時常在每一個清晨喚醒我童年清香的晨夢。在沒有苞谷糝的日子里，就只好煮清水紅薯。因此吃紅薯苞谷糝兒的歲月便成了我一道美好的記憶，留存在我童年記憶的深處。

秋天里，接上紅薯就餓不了飯，一季紅薯半年糧，能吃足足半年甚至更長時間。不僅長在地下的紅薯是美食，就連長在地面紅薯藤上的紅薯葉、紅薯桿、紅薯蒂等整株都可充饑。因此，紅薯總是我們童年饑荒歲月里的一種期盼。

紅薯不僅可以煮著吃、蒸著吃，還可以燒著吃。在冬天里，我們時常將紅薯放在火爐里燒烤，一群童年的玩伴圍著一團燒旺的爐火，看著紅薯在炭火中燒烤時發出嗞嗞的聲音和狀態，那期盼紅薯燒熟的目光，和著嘴里咽下那口舌生津的唾液，掩飾著那垂涎和眼里充滿的期望，等待燒熟后一飽口福狼吞虎咽暴食燒紅薯的那種饕餮之相。尤其是大年三十夜，在那時鄉村沒有什么娛樂可玩和美食可品的年代，只有圍著一爐年夜的旺火，燒著紅薯，唯有聞著薯香度過除夕大年夜的歡樂，燒熟后紅薯的那種香甜味至今還甜蜜著我童年的美好記憶。

隨著農村土地下戶之后，家家戶戶種植的紅薯便漸漸多了起來。紅薯怕凍，都是用來窖藏，因此在老家農村家家戶戶都挖有一個紅薯窖，在冬天時用來窖藏紅薯。但窖藏紅薯也并非能夠保鮮，如果紅薯挖得早了，在節氣還沒有到霜降時挖，是不宜長久存放的。且農戶們家家戶戶的紅薯窖也存放不了那么多紅薯，裸露著堆放在家中又容易凍爛。于是薯農們便會選擇天氣晴好時，將挖出的鮮紅薯用紅薯擦子擦成片狀，撒放在挖出紅薯的黃土地上晾曬。白乎乎一片，像是深秋或初冬的黃土地上已經過早地落上一層薄薄的霜雪，黃白相間，層次分明，煞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經過幾天太陽的照曬，白白的紅薯干曬干后，農人們再將其撿起裝到背簍背回家中儲藏起來，便是來年陽春三月青黃不接時度春荒的主糧。到時可用紅薯干煮成紅薯干苞谷糝兒、紅薯干面糊兒、紅薯干雜糧粥、紅薯干稀飯等各種可口的飯食，又成為另一道絕美的佳肴，度過我們童年里的春天。

如果紅薯豐產，產量多了還可切成條狀或片狀，然后在開水鍋中焯熟后再在太陽下晾曬，這就成了深褐色的紅薯丁、紅薯條或叫紅薯果，曬干后放在陰暗處，捂一段時間，表面就會滲出一層白色霜狀的晶瑩，用舌頭一舔，如糖的甜味便會浸入味蕾，那凝結出的似霜的白色粉末通常叫薯霜。因紅薯中富含糖分，當用開水焯紅薯丁時，隨著紅薯水分的逐漸蒸發，果肉里所含的葡萄糖和果糖隨之滲透到紅薯丁的表皮上，就成了這層叫作薯霜的白色粉末。

每到除夕的前夜，農村家家戶戶都要炒紅薯丁和苞谷花，一般都是在鍋中將河沙燒燙后，再將這些紅薯丁倒入滾燙的沙中炒熟。這些炒熟的紅薯丁色澤便由深褐色逐漸變成金黃色，隨著火候加重，些許金黃色又會變成深黃色，上面還會有小小的如帶著笑臉隆起的氣泡，有條件的還會再用油炸一下。這些炒熟或油炸的紅薯丁吃上去甜甜的，味道香脆可口，咬上一口在嘴里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這響聲便回響在我們童年春節的歡樂里。就是我們過年時在家家戶戶吃到的炒紅薯丁和苞谷花，陪伴我們度過了一個個快樂的童年和一個個春節里串門時吃到的最好食物。后來，在我上初中時，離家漸遠，家中時常會為我炒一些紅薯丁，讓我帶到學校里去接濟那段艱苦生活的讀書時光。

還有的薯農在紅薯收獲的季節，多了不宜存放時就用來烤酒，家鄉農村家家戶戶都有烤酒的習俗，那烤制出來的紅薯酒味雖略苦，但苦中自有甘醇的香甜，每每用來待客，便是上等的佳釀。不僅紅薯可以烤酒，曬干的紅薯干亦是用來烤酒的原料。在那些艱苦歲月里走親戚時，購買瓶裝酒自然不是常有，每逢過年過節抑或走親戚，用洗凈的酒瓶裝上一瓶自釀的紅薯酒或紅薯干酒，再配以幾樣禮物，在那個年代里便不失為成了我們拜年和走親戚的一份上好的禮品。

在農村，用紅薯加工成淀粉再生產成粉條，是對紅薯深加工的一種更好的吃法。做成紅薯粉條后，再烹飪成紅薯粉條炒肉、酸菜紅薯粉條、粉條包子、瘦肉粉條湯、粉條豆腐湯、粉條火鍋等各種各樣的美味，可惜這些上好的吃法只是我們長大后才能品嘗到的美食。

待我參加了工作，來到了一家培育良種豬的國營種畜場，單位為了加大產業鏈生產，便想到了在冬季里用紅薯生產粉條，再將加工淀粉之后產生的廢料紅薯渣用作養豬的飼料，達到循環利用的目的。我有幸被安排在收購紅薯這一崗位上，那時當我每天在過磅收購紅薯的過程中，我看到薯農們艱辛地挑著一擔新挖出的鮮鮮紅紅或紫紅或淺黃的紅薯時，那種累得汗流浹背的樣子，和因種植紅薯被太陽曬成古銅色、青筋暴突、溝壑縱橫、布滿風雨的臉時，我就心生一種敬意，這不就是小時候喂養和快樂了我們童年的紅薯和父親一般種植它們的薯農嗎？它們就是在薯農這樣艱辛的勞作下才長得如此之圓大和可愛，當我們吃著這些紅薯做成的美味時，那種香甜的幸福感便油然而生。由此，我對薯農產生了由衷的敬意，在為他們過磅稱紅薯時，我會對他們親手種植的紅薯重量一斤一兩都不敢馬虎。我敬畏他們的精神，就是敬畏他們勞動的果實。于是在我近十年收購紅薯的生涯中，從我手中稱過的上億斤紅薯中，我都未敢有懈怠薯農之舉。

后來紅薯逐漸形成產業化生產，進行了深加工，做成了各種更加秀色可餐、美味可口的薯條、薯片等精美食品，上面還凝結上了薄薄的一層薯霜。同鄉村來的柿桃、柿餅等，成為人們最愛的小吃，擺在了人們茶余飯后或談話聊天的桌上，使紅薯的身份又加重了許多，但是紅薯在我童年中的美好記憶卻一如從前，永遠不會改變。

如今生活在城市，常在街頭走過，時常會看到那些售賣烤紅薯的爐烤鍋，每每走過，一股股濃濃的薯香便襲入我的鼻息，讓我仿佛突然又回到了童年，勾起了我對童年對紅薯的香甜記憶，是紅薯養育了我們的童年和那個時代。如今要是再能吃到一口那個時代紅薯的香甜，那該是一種多么美好和奢侈的回味啊。

紅薯歷來就是我們窮家孩子勵志的載體，生就是培育我們的精神和養育我們的食糧，鋪就我們前行匍匐的卑微與敦厚和默默無聞的人生路，亦能勾起我們濃重的鄉愁。一茬紅薯成就一茬人生。于是在我人生的旅程中，無論再苦再累，生活再艱辛與艱難，我都會想到那一道雖苦猶甘的紅薯的香甜，它就會更加給我前進的力量，促我奮進，勇往直前。

冰客，1973年生，湖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宣傳文化人才培養工程“七個一百”項目首屆湖北文學人才，魯迅文學院湖北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十月》《詩刊》《人民日報》等。出版詩集《河西村》《烏鴉》等。曾獲第七屆湖北文學獎優秀文學編輯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