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舊家具

潘曉煒

孫廣福在鬧市區開了一家小小的雜貨店，近水樓臺，和一旁擺水果攤的葉小君談起了戀愛。兩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卻遲遲沒能結婚，原因出在孫家的老屋上。

孫家老屋位于縣城東北角，地理位置偏僻。孫廣福的老娘出門到小超市打個醬油，都要七拐八彎走弄堂。老屋的面積倒是不小，但是整體陳舊暗淡，舊家具早已看不清當初的顏色。特別是那張吃飯的四方桌，桌腿上布滿了蟲蛀的洞眼，一眼看去，不是一般的寒酸……

誰也沒料到，孫家老屋也有“咸魚翻身”的時候！縣里搞舊城拆遷改造，孫家所在的位置拆掉了大片的舊宅，修起了一個大花園，孫家的老房子雖然不在拆遷范圍，但變成了既靠近街道又臨近花園的“黃金地段”！

孫廣福和老娘興奮得幾天幾夜睡不好覺。老娘還高興地到老伴墳前報喜：“老頭子哎！咱家交好運了，咱的房子變好了，兒子能娶親了，我要享福了！”

孫廣福和葉小君的婚事自然提上了日程。葉小君說：“這些年咱倆都賺了不少錢，一定要把房子裝修得漂漂亮亮，把喜事辦得風風光光的！咱娘苦了一輩子，也該享享福了！”

萬萬沒想到，孫家的裝修剛剛開始，孫廣福就接到了一個長途電話，他遠在新疆的大舅遭遇車禍，正在醫院搶救。

孫廣福的娘從小父母雙亡，她是唯一的哥哥帶大的，長兄如父，兄妹倆感情很深。一聽此事，老娘急得幾乎要昏過去，哭哭啼啼地就要動身去看大哥。哪能讓一個沒多少文化的老太太獨自出遠門呢？孫廣福決定陪老娘一起去，可家里剛開始裝修房子，不看著工人干活吧？不放心；看著吧？就得麻煩女友，實在說不過去。善解人意的葉小君反倒安慰他，說：“你安心陪老娘去看大舅吧，家里有我呢！我明天就把水果攤停了，每天過來看著?！?/p>

就這樣，孫廣福陪著老娘一路風雨兼程，趕往烏魯木齊。到了醫院他們才知道，事情比他們想象得還要嚴重———大舅已經住進了重癥監護病房。大舅的老伴兒早年去世，唯一的女兒在國外留學，因疫情趕不回來，照顧大舅的重任，責無旁貸地落在了孫廣福母子倆的身上。

孫廣福在醫院附近租了間小房子安頓下來，每天和老娘輪流照顧大舅，心里又牽掛著獨自裝修房子的女友。

一晃兩個多月過去了，在他們母子的精心照料下，大舅的身體奇跡般地好起來。這時大舅的女兒也回到國內，很快就辦好了相關手續，將老爸帶到國外進行康復治療。

孫廣福完成了任務，可以陪老娘回家了。一路上母子倆有說有笑，心里說不出的輕松愉快。尤其是孫廣福，更是恨不得插翅飛回到葉小君的身邊，看看她是不是累瘦了，看看家里裝修得怎么樣了……之前，他幾次跟葉小君要房屋的照片和視頻看，可是每一次葉小君都調皮地說：“福哥，我要給你們一個驚喜！”

終于到家了！孫廣福見到了日思夜想的未婚妻，只見她果然瘦了不少，衣服上沾滿了油漆。原來這兩個多月，她看著工人干活不算，很多事還都要親力親為，就這樣老屋的裝修全部完成了！

站在老屋里，孫廣福驚訝得說不出話：這還是他原來的老屋嗎？自己不是走錯門了吧？

只見老房子里外整修一新，滿堂的時尚家具漂亮大氣，家電也已置辦齊全，真有點富麗堂皇的感覺！孫廣福高興得抓著葉小君的手叫起來：“這、這……小君，你辛苦了！”

不料，孫廣福的老娘卻神色大變：“小君，我們家的那些舊家具呢？”

葉小君笑著說：“娘，那些舊家具早就該淘汰了，我全部給您換成新的了，往后您該享福啦！”老娘不住地搖頭，身子也在顫抖，只顧著追問：“小君，那些老家具呢？你都擱哪兒了？”

“那些破爛家具還有什么用啊？放著還占地方，送人也沒人要。上月來了一個外地收破爛的，我全部給處理了！”

老娘突然大聲咳嗽起來，直咳得喘不過氣來，臉憋得通紅。她一只手指著葉小君想說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見此情景，孫廣福急了，一邊拍著老娘的后背，一邊朝未婚妻大吼：“葉小君！你不和我們說一聲，就把舊家具賣了，你眼里還有我娘嗎？你實在是太過分了！”

葉小君的滿腔熱情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她呆了好一會兒，突然哭了起來：“孫廣福！我辛辛苦苦裝修兩個多月，換來的卻是你的臭罵！你太過分了！在你們娘兒倆眼中，我還不如那堆破家具呢！嗚嗚嗚！”

說完，她拎起袋子就走。孫廣福的老娘見狀，連忙捂著胸口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想拉住她，哪知葉小君哭得淚眼模糊，氣急之下只當是孫廣福來阻攔自己，抬手扒拉了老娘一下。老娘本來走路就不穩，身子晃了幾晃，一下跌倒在地上。

眼見老娘倒地，孫廣福跳了起來，想也沒想就給葉小君一巴掌！

“啪”的一聲響，屋子里的三個人都驚呆了。葉小君先冷靜下來，她擦了擦嘴角的血絲，盯著孫廣福，冷冷地說：“打得好！這么多年我一心一意跟著你，確實太犯賤了！該打！”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子。

孫廣福把老娘從地上扶起來，老娘卻一邊咳著，一邊用力往外推他，意思讓他去把葉小君追回來。

孫廣福到處找葉小君，直到午夜也沒見她的蹤影，打她的電話一直關機。他心里惦記著老娘，連忙又跑回了家，只見燒好的飯菜放在桌上，已經涼透了，老娘卻不見蹤影。他四處尋找，最后在一個堆放雜物的小房間里找到了她。老娘靠在一把椅子上，披著一件舊衣服，已經睡著了。

聽見了孫廣?；貋淼膭屿o，老娘睜開眼，有氣無力地問：“兒啊，你回來了，吃飯了嗎？找到小君了嗎？”

孫廣福皺著眉頭問：“娘，家里是新房新床新被褥，你不去睡，怎么睡在這里呀？”老娘苦笑了一下說：“兒啊，沒有了那些舊家具，這個家好像不是我的家了，那房間也好像是生人的房間，我不敢進去……”接著她又問：“兒啊，小君呢，你沒找到她嗎？”

孫廣福連忙掩飾說：“她回父母家去了，不肯跟我回來。唉！讓她在那邊住幾天吧，消消氣就好了。過幾天我就接她回來！”

老娘又咳起來，“唉！都是我不好！不過，那些舊家具真的不能丟，那是我們家的寶啊！”

老娘眼泛淚光，和孫廣福說起了那些舊家具的故事。

原來，在孫廣福五歲那年，家里遭遇了一場火災，他的父親葬身火海，家里的一切都付之一炬，母子倆只能棲身在村邊的小廟里。

在最凄苦的日子里，村里的鄉親們為孫家母子倆送吃送喝，村干部跑前跑后，不僅為他們爭取了救濟款，還動員大家為他們蓋起了三間房子。房子蓋好后，屋內空空如也，這回不需要動員，鄉親們有的從自家搬來一張四方桌，有的送來兩把舊椅子，有的抬來一個樟木箱……村口的張大爺，把自家唯一的碗柜也送來了，說：“我一個孤老頭子，過日子兩個碗一雙筷子就夠了，用不上碗柜。”老人還安慰母子倆說：“日子苦點兒不要緊，大家互相幫著就過去了！”

說到這里，老娘嘆著氣說：“后來，咱的日子一點點好起來，又接出了幾間屋，但是咱們住的一直是那三間老屋。對娘來說，那些不是舊家具，而是鄉親們的一片深情厚誼??！娘每天只要擦一遍舊家具，心里就感到暖暖的，亮堂堂的。如今它們不在了，娘的心好像也空了……”孫廣福早已經淚流滿面，哽咽著說：“娘，你放心，我說什么也要把那些舊家具找回來！”

老娘無力地搖搖頭說：“舊家具賣了就賣了，哪兒還找得回來呢？現在你最要緊的是趕緊把小君找回來，那么好的姑娘，可別錯過了??！”說完她又咳起來。孫廣福朝娘的額頭一摸，猛地一驚———老娘在發高燒！他不敢怠慢，當夜就把娘送到了醫院。經過一系列檢查，老人被確診得了肺癌，并且已經到了晚期。醫生告訴孫廣福，老人將不久于人世。

孫廣福再也沒有時間去找那些舊家具了，也沒時間尋找葉小君。他用短信向葉小君解釋了舊家具的事，并真誠地向她道歉，請她原諒。他還說了老娘將不久于人世，希望小君能過來，讓老娘見她一面。

可葉小君無聲無息，也不回短信。孫廣福也曾打電話給葉小君的娘，可她娘接到電話狠狠地把他好一頓臭罵。他打電話給葉小君的弟弟，她弟弟說，姐姐好像是去深圳打工了。

孫廣福的心像是掉進了冰窟，那座裝修好的老房子也成了他的傷心地。他整天在醫院陪著老娘，幾乎寸步不離。就這樣過了幾個月，醫生悄悄告訴孫廣福，該給老人準備后事了……

這一天，老娘狀態不錯，主動對兒子說：“兒啊，我想家了，咱們回家去吧！”孫廣福連忙說：“娘，咱們這就回家去！”

突然，病房的門開了，一個衣著時尚的漂亮姑娘走進了病房，一進來就叫了一聲，“娘！”

孫廣福和娘都被嚇了一跳，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這姑娘正是“失蹤”了兩個多月的葉小君！

葉小君笑著攙扶起老娘，說：“娘，咱這就回家吧！”

老娘一看葉小君回來了，真是喜從天降，覺得身子骨一下就好了很多，連連點頭說：“好，好！咱回家去！那房子裝修得那么好，家具那么漂亮，娘真是喜歡呢！”

孫廣福連忙出門叫了一輛出租車，帶著老娘和小君回到家中。打開家門的時候，孫廣福和娘都驚呆了：只見裝修得亮亮堂堂的新屋里，擺放的全是過去的舊家具，一件也不少。不過，仔細一看能發現，這些舊家具都做了一定程度的修復，顯得比過去整潔、順眼多了，擺在房間里，看著還很協調。

原來，葉小君收到了孫廣福發來的信息后，心里懊悔極了。她馬不停蹄地一路追蹤，四處打聽，終于把那些舊家具一件一件地找到并收回來……在這個過程中，有的家具難免破損，她干脆統一做了修復……

老娘流下了眼淚，拉著葉小君的手說：“閨女呀，這些舊家具是娘的寶，你更是娘的小棉襖啊！”

讓孫廣福和葉小君驚喜的是，娘回到了家中，好像病全好了，也不咳了。吃過晚飯，她還讓孫廣福打來了一盆清水，把那些舊家具擦得锃亮。她一邊擦一邊舒心地說：“還是家里好??！”

第二天早上，孫廣福和葉小君等著娘吃早飯，可等到八點鐘娘還沒起床。他們三腳兩步來到娘的房間，這才發現，老太太在陪伴她三十多年的老床上安詳地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