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趙記憶（節選）

◎ 田 耘

永生堂藥鋪的故事

馬錢子、決明子、蒼耳子

黃藥子、苦豆子、川楝子

北后街永生堂藥鋪掌柜吳子珍

爛熟于胸的，除了《本草綱目》

還有一味《共產黨宣言》

“醫術精湛，醫德高尚”

此處省略一百字

“利用行醫之便獲取大量情報，

早出晚歸穿梭于解放區和敵占區，

為我軍運送軍需物資和藥品”

38個字背后，請允許我

用想象補上滾燙的一萬字

治病救人是小善。當中藥和針灸

在千瘡百孔、病入膏肓的舊中國

面前束手無策，一部帶著中藥味的

《共產黨宣言》開始在1945-1947年

石家莊的安國口音里流傳

請記住這些短暫卻發光的名字：

中和恒藥莊賈文錦、王振海，

同和裕藥鋪王煥然，永德裕藥莊

王國士，還有來不及轉移的吳子珍

石家莊的渣滓洞“南大街19號”里

五個名字，把自己修煉成

五塊發光的石頭，照得

特務頭子王均睜不開眼睛

一個月后石家莊勝利的曙光

沒能照在他們身上。花園飯店刑場旁

想與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團聚

卻被毆打驅趕，失去“良民證”的

女人，她的悲愴加上

懷里嗷嗷待哺的嬰兒的悲愴

將1947年10月13日夜的寒冷

推到了最大劑量

當年的嬰兒吳新亮，在2018年

觸摸父親的方式，是用手輕輕撫摸

“革命烈士證明書”上“吳子珍”

三個字，以及唯一一張全家福上

那個胸前掛著懷表的高大男人

站在興凱路兒童活動中心北門

向南望，是游人如織、鳥語花香

向北望，是71年前的花園飯店

71年前的悲愴

刮西南風時，市中醫院的中藥味

就會往東北方向飄

一直飄到不遠處的北后街

飄到71年前的

永生堂藥鋪

轉 折

1947年11月11日上午北道岔的煤渣

似乎只為她倆預備。勇敢者的游戲

才剛剛開始。兩顆狂喜的心

與一大布袋煤渣沿著鐵路線往南走

10歲和13歲的兩個小姑娘的日常

就是在丁字斜街33號與北道岔

之間往返，課本是煤渣、鐵軌

早飯后仍然饑腸轆轆的胃，已經開始

等待晚上爸爸餛飩攤剩下的湯湯水水

停下來互相擠擠頭上的虱子，是苦難

賜給的游戲。下午三點驟然響起的

戒嚴警報，呼啦啦往北跑的國民黨兵

“還不趕快回家！共產黨要進城了！”

一聲恐嚇，熄滅了兩顆心中小小的快樂

一路狂奔。該死的布袋也跟人作對

煤渣在身后流成一條黑色的小溪

煤渣也是命。兩雙哆嗦的小手

把剩余的煤渣藏進一個樹洞

心快跳出嗓子眼。在碎玻璃和石塊

上面奔跑。在嗖嗖地飛來飛去的子彈

下面奔跑。仿佛奔跑了一個世紀

大橋街到了！丁字斜街到了！

家到了！“開門！開門……”

變軟的不僅是腿，還有聲音

槍聲響了一夜，20個鄰居坐在兩張炕上

心里的鼓打了一夜。11月12日的天

不可阻擋地亮了。照亮石家莊人眼睛的

還有中山路上一隊隊有說有笑的解放軍

“開門吧，不用怕！”和藹可親的面容

與飄蕩在歌聲里的“三大紀律八項注

意”

讓高俊閣10歲的世界觀也煥然一新

一切都不一樣了。告別煤渣、剩餛飩

唱著“咱們工人有力量”，走在廠勞模

通往

市勞模、省勞模的路上，在紡織工學院

完成未敢做過的大學夢。高俊閣的心中

永遠裝著一個年份“1947”

當舊社會的苦遭遇新社會的甜

這甜，會更甜

編輯部的故事

老報人黃黎的青蔥、成熟與滄桑

隔著三張照片之間的兩個三十年

與人民的城市同齡的《石家莊日報》

和20歲的經濟類記者黃黎

在1949年，有著同樣的青蔥

好硬件，不是一個好編輯部的

充分必要條件。20顆火熱的采編之心才

是

毛筆桿綁鋼筆尖，蘸上加水的藍顏料

一張粗糙的土紙也能跳躍出鮮活的

新聞線索?！肮埠蛧鴮嶒瀳觥笔仪f

千頭萬緒的新情況、新事物、新問題

被20雙敏銳的手，捕捉進一年365個

燈火通明的夜晚，再登上次日的四開四

版

兩天寫不出稿子的手，捏起每日9點和

4點兩頓飯碗里的老咸菜便會心生愧疚

夜班床頭的一鐵壺開水等于暖氣

破自行車、幾匹騾馬是交通工具

西柏坡取回的七屆二中全會公報

在飛奔的馬蹄上與時間賽跑

凌晨時分送審的稿件，在黃黎

和迅速披衣坐起的市委宣傳部部長

之間，傳遞著默契

“我們今天的產量又創新記錄啦！”

滿手油污的工人、鐵路司機、農民

在編輯部里報喜的大嗓門，和解放戰爭

的

捷報一起，芝麻開花節節高

“淮海戰役勝利”“北平和平解放”

“解放南京”，《石家莊日報》的號外

出得快，全國解放的速度更快

1949年春夏之交，一日三漲的糧價

和百姓心中的波瀾是這樣平靜下來的：

市長柯慶施走了幾步，忽然轉身對

前來報告的黃黎吐出一個字——

“拋！”

降價拋售的20萬斤小米涌出儲備糧庫

糧價跌至谷底?？聭c施又吐出一個字

“收！”一拋一收之間

囤積居奇的私營資本啞巴吃黃連

老百姓卻吃了定心丸

打這之后，《石家莊日報》上

糧、油、棉、布、堿面、火柴、煤油

前一天的收盤價有多穩

石家莊的民心就有多穩

溫 暖

2月4日開往石家莊的專列

恰到好處地躲開了

第2天北京除夕喜慶的鞭炮聲

這是1951年日歷對我說出的秘密

一種哽咽，隔著67年的時光

仍然瞬間擊中了我

“戰爭嘛，總要有犧牲，這沒有什么”

與一封來自朝鮮前線的電報

對視的四分鐘仿佛一個世紀

“我得離開北京，在這里什么也干不

成”

“好，石家莊好”

就讓悲傷在幾百條注釋和題解中

找到出口。在《矛盾論》《實踐論》

原稿和清樣間的無數增刪、校對符號中

得到稀釋。與石家莊小白樓的那張書桌

交換每天十幾個小時的體溫，還有慰藉

與小白樓院子里的空曠交換幾聲京劇、

湖南花鼓戲，還有那個

再也觸摸不到的年輕面孔

82天的休假，等于

《毛澤東選集》第1卷

加抗美援朝第4次戰役

加鎮壓反革命、土改運動

加《關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議（草

案）》

加與日共總書記德田球一觀看電影《翠

崗紅旗》

堆積如山的來電、信函

幾百件批語和重要指示

讓小白樓成了石家莊的中南海

冬去春來。抱犢寨山下嫩綠的麥苗

有著和偉人一樣轉暖的好心情

“小牛抱上去，老牛才肯安安生生干

活，

所以才叫抱犢寨”，一個久違的

爽朗笑聲被一群農民的歡笑聲

簇擁，回蕩在陽光下起伏的麥田里

當我把書桌上的一本

《石家莊城市印記》翻到191頁

67年前的那個下午、石家莊、

毛澤東、陽光、麥田、笑聲

這個由時間、地點、人物、事件

構成的共時性存在中

究竟是誰，最先

觸動了那個釋放溫暖的開關

讓我不忍離開這一頁的手

所觸摸到的，除了溫暖

還是溫暖

在棉一紡織博物館

隨著1954年那陣喜悅的鞭炮聲

隨著一垛垛棉包中綻放的白色火焰

依次照亮清花車間、梳棉車間、粗紗車

間、

細紗車間、織造車間、整理車間

是打開這座紡織博物館的正確方式

讓一雙忙碌的手匯入成千上萬雙手的海

洋

將織機的隆隆聲化作心跳，讓棉花、

紗線和布匹的白色成為生命唯一的顏色

把每日機臺前的20公里秒殺成白駒過隙

是抵達一顆紡織之心的正確方式

換上短袖、單褲、涼鞋，戴上白帽

在溫度30度和濕度80%的巨大車間里

與六千顆紡織之心彼此應和

與翻飛的棉毛、斷頭的棉線共舞

與冬日屋頂不停滴落的水珠共舞

是觀看20世紀紡織操作的正確方式

上千件紡織舊物。默默召喚著的是誰

73歲的李淑英和她曾經的親密伙伴

——20世紀60年代的木紡車、紡叉

有悄悄話說。“明星崗”榮譽證書上

流淌著的，是一曲響徹了

半個多世紀的《咱們工人有力量》

舊飯票上，飄著廠區食堂回鍋肉的味道

洗澡票上，廠區澡堂的水蒸氣仍在氤氳

當那條棉的河流從和平東路轉而向北

當華北最大的紡織基地收攏半個多世紀

的

光芒，留下曾給石家莊人帶來萬千榮光

的

一五計劃對十三五規劃的問候

當勞動密集型的青澀，向高附加值轉身

當舊紡紗機和織布機上時光的滯重

破繭成蝶為國際領先的無梭織造生產線

和開足馬力的15萬錠紡紗生產線

LV、Chanel、Polo的內襯、外包裝

誕生于家門口的常山工業園便不足為奇

但綿延和平東路1.5公里的

白色記憶，不會在時光里褪色

——“我是棉一的”

——“我是棉二的”

當街頭的天津口音遭遇上?？谝?/p>

兩個把異鄉安放成故鄉的

石家莊老紡織人

究竟會掏出怎樣驚心動魄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