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希區柯克 ◎王 強 譯
尼克躺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橡樹下,頭很不舒服地枕在突起的樹根上,黃豆一樣大的汗珠順著面頰往下淌。他的囚服裹在腰間,黏糊糊的。他在那兒躺了好幾分鐘,呼吸才逐漸正常。
他四處張望,想通過太陽的方位來估計時間。那天早晨六點,他從囚犯勞動的地方逃出來。現在,他猜應該是九十點鐘了。監獄里有人告訴他,有一條鐵路從這片沼澤的北面經過,尼克相信了這話。他從一開始就是向北跑的,但是,他沒有找到鐵路。
他坐起身,背靠著樹干,用袖子干的部分擦擦流到眼睛上的汗水。他再次瞇起眼睛,想判斷出太陽的位置。但是,透過茂密的枝葉,他只看到一片片的藍天。
他氣憤地想,監獄里那個老頭兒說這兒有鐵路,純屬瞎扯,真不該相信。不過,那個老頭兒說話時,好像挺認真的,不像在信口開河。那個老頭兒就在這一帶長大,在監獄的時間也比別的囚犯長。尼克在心里暗暗地罵娘。四年來,他在高墻內辛勤工作,任勞任怨,就是為了能被調到高墻外工作,以便借機逃跑。現在,他把事情弄砸了!全是因為那個老笨蛋!
他嘆了口氣,知道現在的形勢對自己很不利。監獄方面一定已經在各處設立了哨卡,一發現他,就會立刻將他逮捕。如果他待在沼澤里不動,那么監獄的警衛很快就會到這里來搜捕他。一旦被抓住,他知道自己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他們會把他帶回監獄,關進一間矮小的牢房,把他餓個半死。然后再把他帶到采石場,要么把他活活累死,要么讓他一直干到刑滿釋放。現在,因為逃跑,他的刑期又會延長五年。他真恨死那個老家伙了。
他心力交瘁,倒頭呼呼大睡起來。
尼克突然醒了,他似乎出于本能地意識到,自己不是獨自一人。他警覺地睜開眼睛,發現身旁站著一個女孩。
她很年輕,看上去不超過十七歲,但是,她冷靜地看著尼克,那樣子非常老練。她穿著藍色牛仔褲和短襯衫,站在六米之外。她眼中沒有恐懼和不安,很鎮定地看著尼克。
尼克抬起頭,認真地打量著她,控制著自己,以免嚇著對方。他可不想搞得這女孩尖叫著逃出樹林,讓人以為他對女孩做了什么事。正當他在考慮說什么才好時,那女孩先開口了。“你一定就是那個逃犯。”她很漠然地說,“爸爸打電話給媽媽,說有個犯人逃走了,讓我們留在家里,不要到外面去。”尼克眨眨眼睛,舐舐嘴唇。
“你好像沒有聽他的話嘛,”他盡量使自己保持鎮定,“你和逃犯在一起,他們不擔心嗎?”“我才不管他們擔不擔心呢,”女孩傲慢地說,“我和爸爸吵翻了,讓他擔心好了。”
“你在生你爸爸的氣?”尼克問。
“這不關你的事。”女孩說。
“那倒是。”尼克點點頭,然后慢慢地坐起來,勉強笑笑,說,“小姐,我這樣子一定嚇著你了吧?”“沒有。”女孩嚴肅地說,“你的樣子并不嚇人。如果你洗個澡,換件衣服,那就跟普通人一樣了。”“謝謝!”尼克說著,考慮起怎么讓這個女孩幫幫自己。
“你躺在樹下干嗎?”女孩問,“你為什么不繼續跑,免得被他們抓到呢?”“小姐,我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跑。我一直在找鐵路,我本想跳上一列火車,離開這里,可是,我迷失了方向,找不到鐵路。”“我覺得你搞錯方向了,”女孩告訴他,“鐵路在鎮子的另一邊,不過現在找到也沒有用了,一天只有一列貨車通過,每天凌晨五點鐘一班,所以,要趕上那班車可不容易。”尼克舐舐嘴唇,估算著自己能用多快的速度跑過去,抓住這個女孩。用她做人質,警衛們可能會聽他的。
“你為什么不起來,找個地方躲一下?”女孩問。
“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尼克回答。
“我知道一個地方。”女孩說,她折下一枝野花,開始一瓣一瓣地扯下來。她并不看尼克,哼著歌,好像故意不理他。
尼克皺起眉頭問:“什么樣的地方?”
“一個秘密地方,”她得意地說,“一個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地方。”
“那地方安全嗎?”尼克脫口問,“我可以躲到明天早晨火車來嗎?”
“那地方非常安全,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在那里躲一輩子。”女孩說。
“離這兒有多遠?”
“啊,不太遠,”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也不太近,要過一條小河,不然的話,狗會嗅到我們的氣味。”
“什么狗?”
“你不知道嗎?他們要牽著幾條狗來找你。”她很驚訝地說,“那是路克先生的三條狗,獲得過冠軍,只要有逃犯逃出來,他們就會帶著那幾條狗來搜索。”
“我不知道,我對狗的事一無所知。我到監獄外工作才幾個星期。”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尼克打量著這個女孩,是拿她當人質呢,還是讓她幫助自己?尼克相信她愿意幫助自己,否則她不會提那個藏身之處。
“喂,”她終于開口問,“你要不要我帶你去看看那個地方?”
“當然要啊!”尼克小心地說,“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哎,你說話的口氣就像我爸爸一樣,”她尖刻地說,“我一定要有理由嗎?我不能因為高興而做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
“如果你想知道那個地方的話,最好快點兒跟我去,因為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她昂首闊步地走上一條通往沼澤深處的小路。尼克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默默地走了十分鐘。他們先沿著一條小路走,然后拐進另一條,每拐一次彎,似乎離沼澤中心更近些。尼克越來越困惑。他發現自己很快迷失了方向。他試著問那個女孩:“那個秘密地方,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你會看到的。”她嘲弄地回答。
尼克只能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不久,他們來到一條河邊,女孩彎下腰走了幾步,回過頭,發現尼克仍然站在河邊。“喂,快點跟上!”她不耐煩地叫道,“你總不會是怕水吧?”
尼克皺起眉頭問:“水里有蛇嗎?”
“當然沒有。”女孩說。
尼克連鞋也懶得脫,就下了水,來到女孩身邊。女孩走到小河中央,然后向下游走去。
“這樣,狗就找不到我們了。”她得意地說。
他們繼續向下游走了一會兒,然后,那女孩突然轉過身,向對面的河岸走去。上了岸,她走到一塊草地上,擦干腳,坐下來穿鞋。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因為犯了什么罪,才被送進監獄的。”她平靜地說。
“哦,因為偷盜。”他沒有提到持槍搶劫、強奸等事,他不想讓她害怕,最好能讓她同情自己,直到她沒有利用價值為止,然后,他轉換話題,“你為什么和你爸爸吵架呢?”
“因為他是最固執的人。”她說。
尼克在她身邊坐下,倒出鞋子里的水:“他在什么事上固執呢?”“什么事上都固執!”她自以為是地說,“比如,鎮上的服裝店里有一條黃裙子,非常漂亮,售價五十美元,我爸爸說太貴了,不愿給我買。”
“也許他沒有錢。”尼克說。“他有錢,”女孩很肯定地說,“他是鎮上的藥劑師,而且是唯一的藥劑師。全鎮醫生開的處方都由他來配藥,他怎么會沒有錢呢?他就是固執!”
女孩從草地上站起來,開始沿著河邊走,走了幾步后,轉過頭催他:“喂,快點走啊!”尼克吐了一口唾沫,站起身,跟著她走。他的兩眼露出兇光,他不喜歡受人指揮。
他們又走了大約兩分鐘,然后進入一條小路。這條小路曲曲折折,但越走越寬,不久,他與女孩就可以并肩走了。來到一塊空地時,女孩停下腳步,用手一指:“喏,就是這兒。”
“這里?”尼克看著眼前這片空地,皺起眉頭問,“我就躲在這塊空地上?”
“這恰恰表明這個地方多么合適,”她得意地說,“連你自己都看不出來!”她走到空地中間,跪下,扒開一些松散的泥土,移走幾塊厚厚的青苔,一扇門露了出來。
尼克走過去,好奇地看著那扇門。它是用木頭做的,上面裝著十字形的鐵棍,門旁邊有厚重的鐵門閂,門閂滑到一個水泥凹處。尼克看到門閂上銹跡斑斑,他探頭過去,看著下面的黑洞。
“這里過去是一個藏贓物的地窖,”女孩告訴他,同時驕傲地補充道,“我很小的時候就發現這兒了,但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尼克瞇起眼睛,向洞里望去:“下面有些什么?”
“除了我存放的東西,什么也沒有,”她說,“兩根蠟燭,一盒火柴。來吧,我帶你看看。”她沿著一架長滿青苔的木梯走下去。當她進入下面的黑暗中時,尼克聽到她不耐煩地說:“嘿,下來啊!”他非常痛恨她這種盛氣凌人的態度。四年來,他一直被人呼來喚去,他已經受夠了。
他把腳先踏在梯子頂的木板上,試試牢不牢。承著他的體重,梯子仍然顯得很穩,他便放心地走了下去。他下到洞底時,火光一閃,原來女孩在劃火柴點蠟燭。她把蠟燭放在墻邊一道天然的泥土架上固定后,再拿第二根蠟燭去點。
她把第二根蠟燭遞給尼克:“如果你想看,可以四處瞧瞧,其實也沒什么可看的。”尼克接過蠟燭,仔細查看地窖。它很小,很干燥,比上面的沼澤涼快。他用手指摸摸墻壁,驚訝地發現墻非常堅固。
“這墻好像是水泥做的。”他自言自語道。
“頂上抹了水泥,好讓門更牢固,”她說,“也許你已經注意到了。”“我是注意到了,”尼克點點頭說,同時走到女孩和木梯之間,“現在怎么辦?”“你留在這兒,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覺得,你必須在這里住三四天,一直到大家認為你已經逃走了。他們停止搜索后,你再趁機溜到鐵路邊,搭車離開。”尼克看看陰暗的地窖,說:“在這兒住三四天,時間太長了。”女孩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那你為什么不回監獄呢?你要知道,你住不住在這兒跟我并沒有什么關系。”
尼克心想:我馬上就要好好整整你!
“我吃什么呢?”他問。
“吃不存在問題,”女孩很自信地說,“我每天可以給你送一加侖水,帶些三明治,以及其他你需要的東西。”
尼克把蠟燭放在架子上,斜倚在墻上,借著燭光,懷疑地看著女孩。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幫我。”
“你又來了,”女孩厭煩地說,“就像我爸爸一樣,做什么事都要有個理由!難道我就不可以做我自己高興做的事情嗎?”
尼克搖搖頭:“現在的人是不會隨便幫助別人的,除非他們有理由。”
“好吧,隨你的便,”女孩一副撒手不管的樣子,“我當然不會求你讓我幫助你,如果你想走,那你現在就走吧。”
說著,她向木梯走去。尼克立刻擋住她的去路。
“我沒有理由相信你。”他說。
“天哪!”她氣憤地叫起來,“我發現你在沼澤里,好心帶你找到一個安全的藏身之處,累得半死,你卻說你沒有理由相信我!”
“你現在可以跑回鎮上告發我。”尼克說。
“要告發你的話,你在河那邊熟睡時,我就可以去告發了。”她提醒他,“如果我不值得信任,我會這么費事地帶你來這兒嗎?”“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尼克嘟嘟囔囔地說,“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你的話。”
“你和我爸爸一樣,”女孩氣憤地說,轉身對著墻,臉埋在臂彎里,“不論我做什么,都是錯的!我真想找個地方,死掉算了!”說著,她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尼克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他知道,她是一個有用的人質,但也可能是一個很好的幫手。她說得對,她若想出賣他,早就去報告了。
他考慮著眼前的處境:外面,監獄的警衛們在追捕他,鐵路又在鎮子的另一頭,一天一班火車,而且凌晨五點才有。他看看地窖,這地方不錯,是一個休息的好地方,她每天還會送來食物和水……
“好吧!”他突然說,“別哭了,我說那些話不是有心的。”“你這個人,”她厲聲指責道,“我幫了你忙,你卻不相信我!”她哭得更傷心了。
“我是相信你的。”他說著,離開木梯,讓開道,“瞧,我這就讓你走!我就照你的意思去做,我們就照你的計劃行事吧。別哭了。”女孩抽泣了幾聲,站起來,問道:“此話當真?你不準備傷害我了?”“是的,我不傷害你。”他把腦袋向木梯一擺,“去吧,上去吧!”女孩急忙爬上木梯,到了地面。尼克從下面看著她抬起沉重的木門,準備蓋上。
“順便告訴你,”她對著下面的尼克說,“你記不記得我說過的那條裙子?我爸爸不肯給我買的那條,五十美元的那條。”尼克抬著頭,瞇起眼睛說:“記得,怎么啦?”
女孩露出一個微笑,這是尼克見過的最邪惡的微笑。
“啊,忘了告訴你,”她急急忙忙地說,“警方懸賞五十美元,給逮到逃犯的人。通風報信讓警方逮到逃犯,只給二十五美元。我想那條裙子都快想瘋了。”尼克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門“砰”的一聲關上,他聽到門閂插上的聲音,他知道,自己又成了囚犯。
(蟲兒飛摘自中央編譯出版社《希區柯克懸念故事集》一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