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月谷的石頭（組詩）

◆繆祥濤

在藍月湖

我需要一面鏡子，像藍月湖一樣深邃

我看見你搖晃的臉龐，在眼前綻放

你看見我，孤獨的雪山

把頭顱摁進水里，試圖洗去瘋長的白發

不宜用力去觸摸，柔軟的鏡面

會變形，讓彼此無法相認

我們之間，是一場滑稽的對視

時光是瞳孔中的流沙。終究逃不掉

奔波的宿命

當一只水鳥掠過湖面，總有一道漣漪

先于你我，在臉上

劃出兩條疤痕

虎跳峽的虎

一塊石頭能雕出一只虎的肉身

是因為它們有相同的硬性

我不能把自己磨成一塊石頭

是因為不具備堅硬的骨骼

以為自己已歷盡人世的波瀾

而爬上1800 米的風口，我氣喘吁吁

直到它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同時成為倒影

我恍然發現，在金沙江的洶涌里

練習定力，還需學會放過泥沙

在大地這條峽谷的傷口里，它不言不語

而我只是在欄桿處撞到了一絲涼意

便在岸上喊出了冷

在我們之間，是一場奔騰與靜默的參照

江水飛流急下，而虎眼深情

鄉關何處

風推動著郊外的稻浪。內心的漣漪

蕩漾在敏感的穎果之上

我想念玉米了

想念四季豆和六月瓜。想念

拔節和鳥鳴

桉樹上的布谷鳥啊

從這里起飛，朝著我喜歡的方向

如果你飛回老家

看見一個教孩子數云朵的女人

請替我應幾聲

告訴她——

我站在雪山嗅稻香。黃昏

抱著落日

暗自照顧著原野

玉龍雪山

我遇見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思念

當我呼喊：歐魯，天山的時候

深秋的風正好吹過她頭頂。就像吹動

母親的白發。我第一次感受到

這蒼茫和遼遠劃過臉頰

如同撫摸遠行的游子

一生中總有那么多時間吹向遠方

每一次吹動都飄著落雪

如今，盛大的冬天就要來臨

雪會在她頭頂越積越厚。除了我

沒有誰知道她的身世——

一個披著雪花度日的人，內心里滿是寒涼

整整一個下午，只有一個不孝之子

用沉默，悲涼，和孤獨立在原地

大風吹落晚霞，她正漸次

被夕陽攬入懷中

簡愛

我希望你來接我，親愛的

來我租住的小屋

你走到窗前，看見城市的燈火

那是我日以繼夜，安慰

思念的碎片

我希望你來接我，親愛的

由你駕我的車返回。你握緊方向

延續著我們

高速奔波一生的苦楚。在分歧的路口

紅燈亮，就喊停

我希望你來接我，親愛的

互相調換一下位置，在另一種國度遠行

用這種方式修復過往；那些小情緒

莽撞的坑洼。這樣坐在你身旁

看前方，看你

親愛的，我希望你來接我

天黑就能抵達：我們結婚的床

請不要責備我不去撫摸你的羞澀

我偏愛你妊娠紋上的綻放

——聽，一對天使在說話

中秋

抽空的枝頭清冷、寂靜

這種分離、孤獨

常常讓身處異鄉的人手足無措

我敏感于月亮與秋風的關系

直抵出租屋的窗口，從夜的空間里

提取愛，這種相伴多么靠譜？

而窗口是思念的出處，也是入口

風鈴兒纏繞，碰撞

是牽手，是呼喊

我第一次聽見這親密的聲音

讓人心碎。機械的轟鳴聲

高速奔波的車輛，上夜班的人群

是心碎的碎屑

出來的時候，我的女人

對我說：想她，就看看天上的月亮

而我，還沒有做好

擁抱月光的準備

藍月谷的石頭

我要變成一塊石頭，普通的石頭

區別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在高處行走

容易踩空，是我半生的體會

把我流放到低處去，山澗、溝壑

都行。最好是像藍月谷一樣的地方

足夠隱姓埋名就好

就算平庸，也甘愿與溪流相依為命

從此，在寒水中苦練深入淺出

水漲時，任洶涌沖洗堅硬的骨骼

水落時，用圓潤做一塊入世的墊腳石

如果你路過，請踩上去

側出身來，傾聽流水的奔波之苦

某一刻，你會發現

苔衣裹挾的一塊，正努力剝離

人世的綠霜

瀘沽湖的心聲

我本是天國的游子，不想漂泊在

虛空的國度，才選擇回到人間

我本是藍色草原上居無定所的綿羊

為尋一塊低洼的安身地，而撕碎了自己

我喜歡你們叫我：瀘沽湖

以此證明我已經結束了流淌的形態

奔波的疾苦。我喜歡你們圍著我漫步

讓我聽見，一個人在俗世的煙火里

怎樣打撈澄澈的內心。我并不排斥

你們用相機把我帶入虛擬的夢境

但我討厭凌亂的暗箭，塑料和紙屑

不要欺負我，化身雨滴的時刻

我也不曾懼怕過閃電和雷鳴

我本醉心于呈現一面巨大的鏡子

把清明和柔軟反射給人間

如果有一天，我倒影出渾濁的魔鬼

那么，另一天我肯定會成為魔鬼的收尸人

住手吧！我們都不需要黑質的血液

住手吧！你們射出的箭矢正是自己的骨頭

如果有一天我發出最后的嘆息

那一定是我身體里爆發了

山洪

月亮和月餅

許多時候，月亮喜歡把光鎖在體內

它需要一個契機

打開自己，亮出光的背面

——疼痛、忍耐。試圖在黑暗中

奔襲人間

為了打贏塵世這場戰爭，我的母親

在水中撈月。年復一年掀開沉浮的波瀾

她假裝自己可以在太陽升起之前

撈出

搖搖晃晃的明亮

而影子掉進水里，如同一場揉碎的浩劫

她唯一能夠撈起一枚小小的月餅

一如既往掰開、分發。每一次

母親總是先分給供桌，再分給我

我知道，從小，相框里的大哥就比我心急

小小桔樹

季節有了惻隱之心，桔樹

在秋風中回憶春天

那時，父親起早貪黑

——澆灌，施肥，修剪，梳理

我不能容許，父親這樣對待另一個兒子

不能理解，為何要讓孩子

朝著自己期望的方向生長

不能理解肆意生長的枝葉里

還有張揚與任性

現在，我想把它傳給女兒

她剛認知什么叫樹

再開一次花，她就要去上學

她很快就能算出樹蔭的面積

算出，她生來就要接受的

青澀、風雨和花開花落

再結一次果，她就能測出桔樹的高度

有一天，她會剝開一枚熟透的果實

里面臥著一群小小的嬰兒

那是一個人根深蒂固的給予

寂寞梧桐風和雨

今夜無月，霓虹燈伴著薄霧

微風伴著細雨。看不清你，容易讓我想起

梧桐樹下

小河的心里漲著煙雨

若是你來，請聽一聽

小河這把琵琶如何把秋波彈奏

不是避雨

雨點推著河面，微風吹著細雨

流水如此清婉，雨點如此順遂

若是你來，請抱一抱梧桐

一棵樹的秘密

示與秋風

會有一片落到心底

枝頭釋去重負，孤獨漏下風聲

那么多飛落的只言片語

把大地砸得生疼。古城悠悠

微風依舊伴著細雨

麗江辭

也許，學習是次要的

我想看看，那里

天，是不是一樣的高

水，是不是一樣的靜

人，是不是一樣的善良

看見了，云朵不在高處。水在山中

顯得更加低調一點。藏族同胞贈予我哈達

魯若迪基贈予我石頭

山中帶回的石頭，沒有一絲棱角

我把它放進行李箱，如同置入雪山的心臟

我打算把它帶回去，安放在書架里

那塊

朽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