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瑾熠 傅 暢 肖冰冰
(湖南警察學院,湖南長沙 410138)
人工智能創作技術的飛速發展大幅度地解放了人類腦力勞動,使人機合作創作和人工智能獨立創作成為可能。美國Narrative Science 公司負責人在接受《連線》雜志采訪時預測,未來15 年,95%的新聞稿件將由機器人完成。但是,人工智能數據輸入的過程中經常要對海量作品進行復制、修改、調整。這種創作模式對傳統的合理使用制度造成了較大沖擊。人工智能在創作的過程中對大量版權作品的使用行為如何定性?這種使用是否被包含在合理使用制度的范圍內?傳統版權法中“版權保護—合理使用”倡導的法的價值取向是否需要順應人工智能技術的變革進行相應調整?希望本研究能夠為這些問題地解決提供較為全面的分析思路。
人工智能創作需要進行大量的數據輸入,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合理使用制度列舉的12 種明確規定的情形中,無法為人工智能這種大量數據輸入的行為提供有力的法律支撐。首先,對比合理使用制度中的12 種情形,無論從科研、教學、個人學習抑或是其他,均無法將人工智能進行大量數據輸入的行為擴大解釋為合法行為。其次,人工智能不屬于民事意義上的主體,未被賦予法律人格,無法成為著作權的合法主體。最后,在修改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中,雖然對于著作權專有權利中的復制權定義進行了修改,增加了“數字化”,但并非屬于實質上的修改,仍然無法將人工智能進行大量數據輸入的行為認定為合法行為。反觀全球,早在2010 年美國甲骨文與谷歌的對決中,大法官以其復制的只是基本元素而本質程序上仍然有很大的區別為由,判決谷歌屬于合理使用。1994 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審理的Campbell 訴 AcuffRose 音樂公司案,法院在審理該案中首次采納了“轉換性使用”規則。而我國對于合理使用制度雖然進行了一定的更新與研究,但對于“轉換性使用”的概念還未有深一步地研究。
1.2.1 與“作者中心主義”的矛盾
“作者中心主義”具體是指作品來源于作者的創作,作品是作者人格與精神的外在表示,所以作者可以對作品進行全面的控制。在賦予了作者崇高的法律地位之下,實質上會導致合理使用制度的“內容虛化”,打破合理使用制度帶來的平衡。一是在“作者中心主義”下復制權的不斷擴張,對于復制權不加控制,無法確切的定義何為復制行為,現如今對于復制權的寬泛認定必定會損害到著作權人的利益,合理使用制度便有可能成為著作權侵權的“保護武器”,如此便沒有公平可言。二是人工智能的數據輸入行為也認定為復制,這就導致AI 創作中的“輸入”和“輸出”使用均會落入版權人寬泛的復制權范圍,難以認定AI 創作是不是屬于復制行為、能不能適用合理使用制度。三是在傳統版權法中合理使用本就處于從屬地位(相較于版權保護),其法的價值地位一直沒有被提升至合理位置,已經無法適應當今社會的發展需求。
1.2.2 與“三步檢驗法”的沖突
“三步檢驗法”并不屬于我國創造,而是廣泛存在于《伯爾尼公約》、TRIPS 協議等國際條約中,而我國則在條約基礎上結合我國國情創造出了獨特的“三步檢驗法”認定標準。第一,判斷某行為是否已經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侵權;第二,該行為不應與權利人的正常使用相沖突;第三,該行為沒有不合理的侵害權利人的正當利益。而在我國現有《著作權法》中對于合理使用的情形采用列舉式的方式加以限定,再結合我國的司法實踐,在實踐中由于法條對于合理使用情形的規定過于狹隘,法官在運用“三步檢驗法”時難免會對于合理使用當中的某些規定進行擴大解釋,從而產生沖突。以合理使用制度中“對設置或者陳列在公共場所的藝術作品進行臨摹、繪畫、攝影、錄像”這一條為例,當一個藝術作品在公共場合被展出后,吸引了大量的人來進行臨摹、繪畫和攝影等,駐足此地的人數過多時,是否影響了該藝術作品的展示功能、是否應認定為違反了“三步檢驗法”中的“該行為不應當與權利人的正常使用相沖突”這一規定。同時,在人工智能飛速發展的今天,人工智能對于其海量文本數據庫中作品的復制、匯編以及改編是否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侵權呢,法律并無明文規定,而當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時,勢必會因為主觀能動性的不同而產生爭議。另外,“三步檢驗法”的文本表述太過僵硬,未肯定合理使用的正當性,也沒有提供具體操作的規則,使合理使用制度陷入困境。
人工智能創作行為在現行合理使用制度下產生的首要問題便是機器輸入階段數據的獲取和使用的合法性問題。諸如掃描、獲取、保存海量的版權作品的數據輸入行為,本質上是一種著作權法視角下的復制。而在對海量作品的復制過程中,必然會涉及他人的版權作品。一方面,因為機械深度學習的需要而不得不復制;另一方面,又難以一一獲得權利人的認可,且交易成本過高。未經許可將版權作品復制到機器學習的過程中是合理使用還是侵權使用決定了機器學習和結果輸出等后續行為是否正當。而根據我國現行的合理使用制度封閉式列舉的模式仍然不能為人工智能的復制行為找到合法化的土壤,理由如下。
首先,從解釋論的角度,能夠解釋人工智能數據輸入的只有第1 項或第6 項。第1 項中規定,為個人學習、研究或者欣賞,使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個人學習、研究或者欣賞”限定了使用作品的主體和目的,這里的主體僅限于自然人,而不包括法人和其他組織。從目的論出發,人工智能的開發者作為市場主體,其進行技術研發的最終目的難以擺脫追求商業利益,顯然不屬于該條規定的情形。第6 項中規定,為學校、課堂教學或者科學研究限于“少量復制”,且主體限于“教學或者科研人員”,此條也不符合商業性人工智能中數據復制海量性的要求。無論是該條款第1 項還是第6 項,均無法將合理使用的情形擴大解釋適用于人工智能數據輸入的復制行為[1]。
其次,從立法技術的角度出發,著作權法第24 條新增的三步檢驗法對合理使用的情形鑒定實質上是半封閉式的,其判斷步驟為:在特殊情況下,不得影響作品的正確使用,不得影響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僅限于“在下列情形下使用”,實質上構成對解釋12 種情形的限制而非開放的授權式規定。學者林秀芹認為,“三步檢驗法”存在一個嚴重的缺陷,它的文本表述抽離了合理使用制度背后的倫理基礎和價值理性,對合理使用的正當性未置一詞,沒有提供可具體操作的規則,也沒有提供合理使用的宗旨和價值目標,像個虛空的架子,其內容需要從條約約文之外去尋找和解釋[2]。反觀美國,2016 年“美國作家協會訴谷歌案”中,法院采取“知識增值”的立場認為,谷歌為了提供文本數據挖掘和分析服務而對作品進行復制和展示,具有“轉換性意義”,構成合理使用。這一判例對“轉化性使用”規則的全面適用體現了“對促進創新”價值的偏重和傾斜。
結合我國現有著作權法實際,人工智能創作的數據輸入行為無法找到明確、直接的條款作為其合法性依據,也無法通過解釋論的方法擴大解釋將這一行為合法化。因此,未經權利人許可向人工智能輸入版權作品構成著作權侵權。
在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的背景下,向人工智能未經權利人同意輸入海量版權作品構成侵權行為,但是基于著作權法“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的立法宗旨,為促進人工智能技術革命,順應人工智能時代發展的浪潮,探索人工智能數據輸入行為的合法可能性勢在必行。
基于人工智能自身的學習性質和技術性質,人工智能數據輸入行為具有合理性。一方面,人工智能的學習特質是指人工智能數據輸入的目的是深入學習構成自己的創作算法模式,未來強人工智能的發展勢必將賦予其與人類類似或者更強的學習能力和創作潛能,人工智能的發展勢必會促進人類各個產業的革新和生產生活方式的變革,這對于人類文明進程具有跨時代的意義。立法者不應將與其相關的立法視角僅僅局限于人工智能部分的商業屬性上,應從整體上進行結構性創新意義的把握,重視人工智能學習特性的巨大潛能,服務于科學技術發展需要。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技術特質要求進行大量數據訓練,從中提取創作公因式,創作出“類人化”的數據模型,產生足以解放人類部分腦力活動的優秀作品,減少人類在重復性機械的工作上的時間成本。以創作類的人工智能機器為例,人工智能的開發者將分析問題的重點從通過算法理解人類寫作思維的情感表達和特殊句型結構等語義學概念轉向從海量文本中統計高頻的詞語、句式結構搭配,提煉出通用的句式模板和依據深度學習創作出的數據模型,兩者相結合產生出人類可以理解的文本。機器的創作過程可以大致理解成以大量的文本數據為參照物,通過快速學習,提取創作公因式,產生獨有的機器數據語言模型,根據人類輸入的新問題和需要進行海量提煉后的加工創作。基于此技術特性,如果數據庫不夠大,用來學習的參照物不夠多,就難以形成相關領域的語言表達樣式,人工智能的文學創作能力就大打折扣,這也與人工智能促進創新的核心功能相違背。而對于這些海量文本中的版權作品基本無法實現權利人一一的明示同意,只能通過合理使用制度創設可行的適用路徑加以解決。
合理使用泛指在特定情況下,法律允許他人自由使用享有版權的作品而不必征得權利人許可的合法行為。1967年,《伯爾尼公約》等國際公約一直將版權保護與合理使用按照主從關系處理,合理使用被置于從屬的、次要的地位,其內容由于“三步檢驗法”的立法缺陷和過嚴的限縮解釋而被進一步壓縮和侵蝕。合理使用制度革新的核心原因就是在作者中心主義的影響下,合理使用的地位被版權保護過度壓縮。因此,應重新衡量版權保護與合理使用的價值取向,做出適應時代新情況的調整,具體理由如下。
(1)人類不再是創作的唯一主體,新型的人機合作創作和人工智能獨立創作模式正在孕育,其具有很強的技術天然優勢和市場資本青睞,有更廣闊的發展前景。以作者中心主義為中心的版權保護至上主義會被根本動搖,所以應在重視合理使用制度的基礎上,最大化地實現數據信息在公共領域流通過程中激勵創新、增強社會總體效益的功能。在保護版權的同時,應注重市場效率、多元社會價值、促進創新等其他因素。而對于合理使用制度進行優化改良,便是考量多種價值因素下,對現有困局的突破路徑之一。
(2)版權不是人類作者獨有的上天賦予的自然權利,而是國家基于功利主義的要求為保護勞動、促進創新的產物。從傳統的激勵理論出發,知識產權為激勵知識產品的產生,賦予權利人壟斷權只是手段,促進產品更新、技術革新才是其本質初衷。合理使用要求的公平精神是一種法律意義上知識成果的共享,版權不同于其他有形的財產權,版權的權源具有其特殊性,即所有的創造物都是植根于已有作品的借鑒與共享,創作源于前人的智慧成果。如果不斷放大原有創作無限制的壟斷權利,而不合理地限制其他人使用已有的作品、阻礙其進行新的創作,這也是不符合法的公平價值的。版權的壟斷性應該是相對的、有條件的、受限制的[3]。
(3)從經濟學的角度分析,基于人工智能創作算法模型的技術優越性,其創作生產效率、質量將會產生變革式地突破。人工智能創造物及創造能力的供給將大幅提升,版權作品的稀缺性將大幅降低。版權保護在社會總體公共效益方面應相應減弱,而合理使用的地位和價值則應提升。另外,數字技術的發展使權利人通過技術措施壟斷作品的現象日益明顯,例如不允許他人欣賞或學習自己的作品等,導致知識經濟市場競爭失去平衡,造成技術創新能力受限,減少人工智能所能觸及的優秀“參照物”作品。因此,合理使用制度的改良,有助于控制過高的交易成本,推動作品市場資源的有效配置,實現版權社會效益的合理共享[4]。
在人工智能引發第四次科技革命的時代,在創作領域,“后作者中心主義”興起,原有的奉行作者利益至上的“作者中心主義”受到根本的挑戰和動搖。首先,人機合作創作和人工智能獨立創作的新型模式已然動搖了“作者中心主義”的根基,人不再是唯一的創作主體。其次,發揮人工智能的獨特創作優勢,在短時間內進行大量的創作,大大地提升創作效率,增加了作品供給,版權作品的稀缺性降低,而基于此的著作權法版權保護的價值傾向應當適度調整,提升合理使用的價值地位。在人工智能時代,人民群眾在信息獲取方面的需求增大,而我國的法律保護取向應以人民群眾為根基,提升合理使用的法律價值地位。
生產性合理使用制度是將對他人作品進行創造性使用的行為納入合理使用制度。消費者對于消費內容的復制、剪輯、重新混合便是生產性合理使用制度的表現形式之一。如果法律規定公眾只能被動讀取作品而不能發揮其創造能力參與到作品之中,人們可能會逐漸失去創新創造的積極性而淪為被動接收的惰性容器。需要引入生產性合理使用制度,從根本上促進公眾的創新使用,促進大眾創新。學者秦儉綜合域外的司法判決與法條規定認為,生產性合理使用的適用條件為,使用者出于非營利目的,為重混、諷刺、仿作或滑稽模仿等創造性使用,同時只能使用已發表的作品,并在使用時須注明作品來源,且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當然,在適用該制度的同時要把握好版權保護和合理使用之間的價值取向,避免惡意使用[5]。
任何優秀的法律制度的發展都扎根于司法實踐的創新。法官在司法實務中應當對合理使用制度基于利益平衡、權利受限、社會價值等多元因素進行考量,豐富擴張適用合理使用制度的理論論證。最高人民法院于2011 年發布的《關于充分發揮知識產權審判職能作用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和促進經濟自主協調發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8 條規定,法院在判斷被訴侵權行為是否能夠適用版權限制與例外條款時,直接參考了美國轉換性理論下的“四要素”分析法,不少法院在界定個案中的特定作品使用行為時,曾使用“轉換性使用”的措辭,或實質上以四要素分析法判斷具體行為是否構成合理使用。《意見》第8 條實際上等同于最高人民法院授權下級法院在“確有必要”時,突破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對合理使用情形的限定,在實務中能在一定程度上發揮積極的能動作用[6]。
以中外比較研究的視角,緊跟國際人工智能立法技術趨勢,立足于合理使用制度的前沿研究,可供選擇的制度回應方案有兩個。一是借鑒歐盟和日本,在沿用大陸法系的“三步檢驗法+具體列舉”模式中,增設新的合理使用例外情形,將數據輸入這一必不可少的人工智能創作行為納入合理使用的情形[7]。二是仿效美國為促進創新而采取的“四要素判斷法”的合理使用的立法模式,該模式具有更加適應社會發展需要的靈活性和優越性,能夠為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提供良好的環境。
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改變了作品的表現形式,同時對作品的傳播、使用和創作方式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合理使用制度面臨新的挑戰。一方面,隨著著作權權利客體和權利內容的擴張,著作權人的權利范圍不斷延伸;另一方面,技術措施和格式合同在人工智能時代的應用不斷擠壓合理使用的適用空間,快速、便捷和低成本的復制技術也使侵權行為和合理使用的邊界變得模糊不清,破壞了著作權人和使用者之間的利益平衡,使社會科學文化發展的公共利益目標在數字時代難以實現。基于合理使用具有的維護利益平衡、保障表達自由、降低交易成本和發揮外部性的制度價值,合理使用在人工智能時代仍有其存續的意義和正當性,并且應適當擴大其適用范圍,以靈活應對人工智能時代發展的新需求。合理使用制度不能被邊緣化,要緩和合理使用制度和“作者中心主義”的沖突,尋求一條共贏之路,提升合理使用制度的地位,進一步深化研究合理使用制度具體在現實中的適用。例如,生產性合理使用制度,但也要把握好版權保護和合理使用之間的價值取向,避免產生惡意使用或者鉆法律漏洞的情形發生。人工智能的發展不應被困在法律技術的框子,在堅持著作權法的立法目的和利益平衡原則下,將人工智能創作認定為合理使用,在不損害著作權人的正當權益同時亦有利于文學藝術產業的發展,更能促進人工智能技術、產業的進步。不斷地追求人工智能創作行為與法律革新的和諧關系,構建人工智能時代背景下的新的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