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買提的春天

雅 楠

賽買提是村里出了名的“懶兒”。他的懶眾所周知，他的懶就像老城墻上被風雨沖刷過的痕跡，深沉里透著頑固。

2018年的春天，春耕在即，似乎一切與生命有關(guān)的事情都在這個時節(jié)里蠢蠢欲動。動物已睡醒了，植物也開始萌發(fā)了，人們也甩掉了厚厚的棉衣，扛起了鋤頭，走向了地頭。

顯然，春日里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將要逐日上演。

看，在阿克蘇地區(qū)烏什縣吉格代力克村，我所在的駐村工作隊正在忙著找?guī)头觥⒗澲瑸榇迕窭瓉砹藥装賴嵒屎陀驮４迕駛円捕荚谖覀児ぷ麝牭膸ьI(lǐng)和指導下熱火朝天地給核桃樹挖坑、施肥、澆水，他們生怕自己的動作慢了，讓自己家的樹苗吃了虧。可是，當大家的農(nóng)活兒都干得差不多了，我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村民賽買提家的地里始終不見動靜。

難道他生病了？第一書記孫建新站在地頭小聲嘀咕著，一副難懂的表情在他黝黑的臉頰上鋪展開來。做事一向嚴格謹慎的他為了一探究竟，叫上我一起向賽買提家的方向走去。

賽買提家在一片隱秘的核桃林里。當我們來到他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他家的院門緊閉，但是大門并沒有上鎖，而是從里面用一根木閂閂著，一看就知道里面肯定有人。

“賽買提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快開門。”可任憑我們怎么喊叫，就是不見他出來。無奈之下我們只好轉(zhuǎn)到后院外面，順著柵欄墻翻了進去。后院里到處都是牛羊的糞便，新的舊的、軟的硬的混合在一起無法辨認，我們只好踩著糞便來到前院。他家前院里有三間笆子房，看著有一間的門上掛著半塊布簾，孫建新便掀開布簾帶頭走了進去。一張并不平整干凈的木板床上，賽買提正在四平八穩(wěn)地睡大覺。

“賽買提，你在干什么？”孫建新頓時中氣上提，高聲問道。

聽到熟悉的聲音，賽買提瞬間睜開雙眼，當他看見孫書記正站在床前，從床上一骨碌翻了下來，眨巴著眼睛杵在那里，那睡眼惺忪的樣子，甚是滑稽。而站在一旁的我，也差點笑了出來。

“大家為了搶時令，都起早貪黑地在地里干活兒，而你卻鼾聲震天地在家里睡大覺，你不知道核桃樹錯過季節(jié)不施肥要影響果樹的成長嗎？”孫建新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誰說我不干，我只是這幾天不舒服。”賽買提邊揉眼睛邊哼哼唧唧地小聲辯解，那扭捏的模樣像極了做錯事的小孩子，膽怯卻又固執(zhí)。

我們明知他是裝的，但為了鼓勵他，就沒有揭穿，只是做了簡短的安排后便轉(zhuǎn)身離去。看見我們要走了，賽買提連鞋都沒來得及穿就追了出來，他趕緊把門閂取下來打開，并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我們就那樣頭也沒回地走了，只留下賽買提一個人光腳站在那里發(fā)呆。

第二天，賽買提一早便起來了，他給自己燒了一壺奶茶，從一個花布包里翻出了老婆烤的最后一塊馕，就著奶茶蹲在院子里吃了起來。因為前一天下午莫名其妙被孫書記訓了一通，心里不爽就沒吃晚飯，其實天還沒亮肚子就已經(jīng)餓得咕咕叫了，所以他吃得很香，邊吃邊想著昨天晚上睡前想的招兒，不由得為自己的聰明得意地哼起了小曲兒，從沒想過這一塊馕吃完了，下一頓飯要怎么解決。

吃完早飯，賽買提就扛著鐵鍬出門了。在陽光的照射下，他的臉頰似乎顯得更加黑瘦，他的眼窩似乎更加深陷。兩根脖筋和鎖骨高高凸起，看上去是那樣地瘦骨嶙峋，那件寬大的衣服里裹著一副瘦弱的身板兒，也顯得是那樣地不協(xié)調(diào)。但不同的是，今天他走路的樣子不再是以前那樣無力，而是大搖大擺，昂首挺胸，還邊走邊哼著小曲兒。看他這樣，地里干活兒的村民也怔住了，看了又看。

“這還是原來的那個賽買提嗎？”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不會吧！難道是賽買提的春天要來了嗎？”大家都在心里嘀咕或小聲猜測。

當天，等我們到賽買提家的核桃地時，已經(jīng)快中午12點了，孫書記大老遠就看到鐵鍬在地里扔著，賽買提卻斜躺在地頭的一棵核桃樹下蹺著二郎腿睡覺呢。

“賽買提，你是來睡覺的嗎？”孫書記喊了一聲。

“老天！怎么說來就來了。”賽買提聽到孫書記的聲音后立馬站了起來，快速地拿起鐵鍬，在那里邊嘀咕邊開始裝作干活兒。

孫建新一看他開始干活兒了，為了給他留面子就沒再多說。可是我們剛走沒多遠，賽買提就扛著鐵鍬大搖大擺地回家了。村民們終于明白，賽買提的春天不過是一陣無痕的清風。

當天下午，當我們又路過賽買提家的核桃地時，連賽買提的人影都沒見著。我們正準備再去他家里查看一番，旁邊的村民搖著頭告訴我們，賽買提早就騎著摩托車趕巴扎（集市）去了，無奈之下我們只好悻然離去。

次日清晨，我和副隊長劉寒峰再次來到賽買提家的地里時，賽買提正如同昨日般愜意地躺在地里睡覺。與昨日稍有不同的是，這次他并沒有把鐵鍬扔在地上，而是直插在地里，也沒有睡在地頭上，而是睡在了插著鐵鍬的地方，故意做出一副剛干完活后休息的架勢來應對我們的檢查。

“賽買提，你怎么還在睡覺，別人家的活兒都快干完了。”劉隊氣憤地喊了一聲。賽買提立馬翻身站起來，又趕緊將鐵鍬拿在手里開始干活兒。

“劉隊你看，我今天沒睡覺，剛才是我剛干完活兒累了休息一會兒。”劉寒峰順勢一看，又好氣又好笑，他為了應付我們的檢查，在每一個樹根處挖了一個小小的坑就算是干完了。

“你可真行，這是樹不是花，60×100 的樹坑，你只挖了一個這么小的坑就算干完了？你是在給別人干嗎？”看到賽買提玩起斗智斗勇的把戲，劉寒峰氣不打一處來，可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又能奈他何。

更可氣的是，從那天起賽買提的小聰明越耍越精，越耍越來勁兒。為了應付我們，他每天拿著鐵鍬站在馬路邊上盯著，如果有工作隊的人來檢查了，他就趕緊跑回地里去“裝洋蒜”，如果工作隊不來，他就扛著鐵鍬回家了。

記得有一次，他聽小隊長說，工作隊孫書記明天早上9點要來檢查工作。他一聽嚇了一跳，心里直犯嘀咕：老天，咋來那么早？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第二天，為了不被我們逮個正著，他很早就跑來地里邊干邊等，從早上8 點到10 點，孫書記還沒到，他受不住了，不是蹲著就是站著，就是不敢再躺著睡覺了。

其實那天，晨會開的時間比較長，我們趕到時已經(jīng)中午12點了，只見賽買提蹲在地里抽煙。老遠看見書記過來了，他扔掉煙頭就跑過來說：“親愛的孫書記，我把樹坑都挖好了，肚子已經(jīng)餓得前心貼后背了，您咋才來呀！”孫建新看他的樣子實在滑稽，終是忍住沒笑，徑直到地里去查看。賽買提一看慌了，趕緊跟過去邊阻攔邊解釋：“書記，今天干不完明天干，身體餓壞了可不行的。”

“你說啥？”孫建新的一聲反問，讓賽買提再也不吭聲了。因為此時孫建新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賽買提又換了新花樣，很明顯靠里面的樹坑比靠外面的樹坑小很多，而且外面的大坑也不到規(guī)定的尺寸，如此明顯的動作，根本就是在糊弄人。

“你這也叫干活兒？你在給誰干，給我干嗎？秋天核桃賣了錢給誰花，是給我花嗎？你不想干是吧？那肥料也不用給你分了，反正你用不上。新房子也不用蓋了，我看你老房子住得挺高興的。”孫建新十分生氣地說。

“那可要不得呀！對不起，孫書記，我干還不行嗎？”一聽不給分農(nóng)資，也不給分新房子，賽買提著實著急了，趕緊給書記道歉。

“要干是嗎？好，趕明天下午你要是還干不好，說明你根本不想改。到時候別說新房子，你連老婆都接不回來。”

賽買提一聽可嚇壞了，趕緊追著孫建新理直氣壯地說：“我又沒犯法，你咋知道我把老婆接不回來？”

“你當真沒犯法？”孫建新看了他一眼。

“沒有。”賽買提回答得還挺干脆，他哪知孫建新早已把他的事了解清楚了。

“那你打老婆算不算犯法？”

賽買提一聽書記提起打老婆的事，態(tài)度立刻軟了下來。即使他再沒文化，也知道打人犯法，更何況是打了給他生兒育女且侍候了他十幾年的結(jié)發(fā)妻子。于是他趕緊一只手拽著書記的胳膊，一只手咣咣拍著自己的胸脯說：“書記，您放心吧，趕明天下午7點我一定把活兒干完，把每一個樹坑挖得好好的，決不偷懶，你們可隨時來檢查。”

“真的？你能干完？你不睡覺了？”孫建新很嚴肅地問他。

“不睡了，絕對能干完，每個坑只大不小。”回答的聲音雖然有點小，但還算得上有力。

“好，我明天下午7 點來檢查。”書記說完后，我們便轉(zhuǎn)身走了。

其實，這次我們并沒有走遠，而是躲在一個隱蔽的地方觀察了一番才走的。賽買提這次真的沒走，而是彎著腰在地里干活。

第二天由于忙著開會，我們又沒顧得上去看。第三天一早開完晨會，第一件事便是先去賽買提的地里查看。我們還沒到跟前，就看見賽買提拿著尺子和鐵鍬站在地頭張望，看到我們走過來，他老遠就激動地叫喊：“我親愛的書記啊！您可算來了，我昨天等到9點鐘了，您怎么沒來呀？今天早上我也是一早就來了。”

“你是干到9 點，還是等到9 點？”看著賽買提那滑稽的表情，大家都忍不住想笑。

“我不到7 點就干完了，怕您來了量，我把每個坑都量了好幾遍，都是標準的坑，不信您量量。”看著書記嚴肅的表情，賽買提小心地解釋。

孫建新本來不量了，憑經(jīng)驗他看一眼就知道差不多了，但為了治治賽買提投機取巧的毛病，還是讓我們挑幾個量了一下，基本上都是合格的。

“今天你總算是完成了任務，但也是拖了好長時間才完成的，以后不得再犯偷懶的毛病，要及時把自己的農(nóng)活干完。而且我們還要再觀察一陣子，等你把房子收拾利索了，及時把牲口喂好了，院子里也打掃干凈了，不但把新房子的名額給你，還幫你把老婆接回來。”

“哎呀！我親愛的書記，您就放心吧！我再也不偷懶了，再也不會和老婆打架了，您幫我把老婆接回來后，我保證會好好過日子的，再不讓您操心了。”賽買提一聽孫書記不但給他分房子，還要幫他把老婆接回來，激動得直搓手，深陷的眼窩里瞬間泛起了淚光，緊緊地握著孫書記的手說。

自從老婆生氣回娘家以后，賽買提就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了，其實他早就后悔了，早就想讓老婆回來了，只是自己沒臉去接而已。

從那天起，賽買提的春天可就真的來了，他開始慢慢地轉(zhuǎn)變，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兒，回家還知道收拾收拾房子，喂喂雞和羊了，以前這些活兒都是妻子的。自從妻子被氣走了之后，這些生靈們就基本上屬于半生半死狀態(tài)了，想起來就喂，想不起來就不喂，個個餓得瘦骨嶙峋的。不過現(xiàn)在的他每天都在一點點地轉(zhuǎn)變，就是希望老婆能早點回來。

一個美麗的午后，幸福就那么悄然降臨了。這一天賽買提很早就起床了，他將床鋪掃了又掃，被子疊了又疊，廚房擦了又擦，去后院抱了一捆干草喂完羊后，又回屋換了一件深灰色的夾克衫和一條深藍色的褲子，然后來到了馬路上翹首期盼著。

在另一戶院落里，孫建新帶著我們正在布佐熱姆娘家的炕上與其母親談話。

“老人家，我們代表工作隊和村委會來向您道歉，是我們對您的女兒布佐熱姆關(guān)心不夠，讓她受委屈了。”孫建新說。

“我的女兒自從嫁給賽買提，就沒過幾天好日子。賽買提真的太懶了，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還打我女兒。以前是為了我的幾個小外孫，現(xiàn)在我的小外孫們也長大了，也知道照顧自己的媽媽了，所以我再也不想讓我的女兒回去了。”布佐熱姆的母親流著淚哭訴。

孫建新怕老人情緒太激動，趕緊又接過話茬說：“老人家，以前是我們工作的疏忽，現(xiàn)在每天都會有人提醒他下地干活兒，而且還不時地上門去檢查他家里的衛(wèi)生情況。即便他以前有再多的毛病，我們也會讓他改過來的。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觀察他一段時間了，表現(xiàn)確實不錯。地里活兒也干完了，家里也收拾干凈了，雞和羊也按時喂著呢，所以您就放心地把女兒交給我們帶回去吧。再說還有幾個孩子呢，父母分開對孩子們身心也不好，會給他們的心靈留下創(chuàng)傷的。我想這也不是您所希望的結(jié)果吧？”孫建新苦口婆心地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本想老人家會因為孩子而松口，可沒想到一提到孩子，老人家哭得更傷心了：“家丑不可外揚，既然你們是工作隊的領(lǐng)導，我也不怕你們笑話了。我女兒嫁給了他，結(jié)婚不到六個月就被賽買提的后媽給分出去單過了。女兒生下第一個孩子才六個月的時候就又懷上了老二，老大才一歲兩個月老二就出生了，就等于一年生兩個孩子。女兒生下兩個孩子后身體太虛，再說她一個人也帶不了兩個孩子，可賽買提每天不是睡覺，就是出去吃喝玩樂，根本就不管孩子，沒辦法我就把大人和兩個孩子接到我這里來了，本想他會回心轉(zhuǎn)意，結(jié)果他一次都沒來看過孩子，這樣的人我怎么能放心把女兒交給他。”

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讓我們很意外，也實在讓人氣憤。可轉(zhuǎn)念一想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他也已經(jīng)是40 多歲的人了，只要肯改變，給孩子們一個完整的家庭，是應該給他一個機會的。

于是孫建新硬著頭皮給老人家做工作：“老人家，那些都是他年輕時候的事了，賽買提現(xiàn)在也特別后悔，所以才專門請我們來的。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既然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改好了，我們就應該給他一個機會，給孩子們一個完整的家不是嗎？再說您不相信他，還不相信我嗎？我們會幫助他的，您放心吧！”

在我們的輪番勸說之下，老人家終于松口了。其實布佐熱姆也是想回去了，孩子們沒有父親也不行，她自己帶著兩個孩子獨自生活也不現(xiàn)實，再找一個又怕對孩子們不好，賽買提再不好，畢竟是孩子們的親生父親，對自己的孩子肯定是沒有二心的。再說跟著我們回去也算是有面子了，畢竟是賽買提自己請工作隊的人把她接回來的，如果他還犯渾，還有工作隊呢。想到這里，布佐熱姆挺直了腰桿，就跟著我們回家了。

再看賽買提這邊，當我們把布佐熱姆帶回來的那一刻，他激動得直搓手，也不見上前去擁抱一下，就站在那兒看著她傻笑，布佐熱姆也不看他，只是一個勁兒地邀請我們進屋里喝茶。進屋后，布佐熱姆準備給我們倒茶，賽買提趕緊搶過茶壺低聲說：“還是我來吧。”布佐熱姆就退到一邊站著，看著賽買提又倒水又遞馕的，她偷偷地捂著嘴笑。

把布佐熱姆接回來以后，為了不再生出事端，也為了給老人家一個交代，更為了給村里營造一個風清氣正的良好環(huán)境，孫建新主動請纓幫扶賽買提一家。

為了逐步提高賽買提勞作的積極性，孫建新自掏腰包給賽買提買了四只小羊，鼓勵他好好養(yǎng)，養(yǎng)大了就是一筆不少的收入。自從孫建新給他買羊以后，賽買提的確變得積極多了，對小羊的照顧也非常精心。有時候即便他出去，也會安排孩子們按時照顧他的羊。如果孩子上學不在家，他就會惦記著他的羊而快快地回來，他怕布佐熱姆因為生他氣不管小羊。

“賽買提，你沒把書記買的羊宰掉吧？”有一次我路過他家，跟他開玩笑。

“哦喲，天上的雄鷹看著呢，書記買的羊能宰掉嗎？”他說。

“那書記買的羊你都能認得嗎？”我好奇地問。

“當然，書記買的羊我能不認識嗎？它們長得可漂亮著呢。最讓我喜歡的就是最小的那只了，雖然個頭不大，聲音可洪亮著呢。”那言語中透著滿滿的自信與驕傲，這樣的表現(xiàn)可是賽買提從未有過的。看來賽買提的春天真的是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