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歌
鄉(xiāng)人說:“二白菜的身上是大白菜,二白菜的身下是小白菜。”
大白菜,是秋菜。大,指的是棵大,白菜心壯得瓷實,敦實地戳在任意處,不言不語。冬天漬上一缸,和半肥不瘦的五花肉一起下鍋,燴菜。大燴菜爛熟爽利,配上小燒酒白米飯,飽足舒坦。小白菜是春菜,地化凍三四指,翻松熟土,摟打耙篩,撒籽,撣水,罩蓋塑料布,哄著菜籽安安生生在土里貓藏起來。不幾天,溜溜尖的菜腦袋頂著葉尖兒擠擠插插往出鉆,又過幾天,菜秧起了勢,撲撲拉拉,畦里坐嚴了席。二白菜棵兒小,松松垮垮,漬出來多葉少白,入鍋色相不佳,生著吃,疲疲沓沓,嚼著累牙。
年年起白菜的時候,鄉(xiāng)人先鏟去大白菜,抱到向陽的高臺上捋順擺齊,曬去水汽再漬酸菜。富余下來的,留了新鮮菜。二白菜跟后娘養(yǎng)的似的,鄉(xiāng)人不正眼看,閉目合眼刨下來,攢堆,困菜地里,上大凍之前,挪到墻根兒避陽處一些,墊幾塊磚頭瓦片碼成垛陰干著,成了凍菜。另一半,甩屋頂風晾著,成了干菜。
鄉(xiāng)人冬天躲寒,家里貓著出不來屋。飯菜也簡單,有好吃的香一頓,沒好的湊合一頓。上頓土豆燉漬菜,下頓白菜熬土豆,膩了,掐幾棵二白菜進屋,大鍋焯五六分熟,攥,兩手合攥成團,碼到菜盤里。黃豆醬杵鍋里干糗,沒肉沒油,熟了二白菜蘸黃豆醬。趕上殺了年豬,炸一碗肉醬配白菜,二白菜有了精神,人也有了精神。干白菜肉少味兒正,凍白菜身上隱隱帶著點兒凍生氣兒。那味道隱在葉幫里,嚼不嚼都在嘴里浮著。
白菜肉里纖維多,嚼不爛也不脹胃,寬腸,常吃可以通便。
有一次,回鄉(xiāng)下趕上二嫂蒸豆包騰不出手,我自己動手焯凍菜。二嫂在里屋聽見我往鍋里倒水,一邊團弄餑餑,一邊高聲和我喊:“開鍋炸,綠,沒凍生氣兒。”我聽了,把鍋蓋撤去,開著鍋炸。菜焯得差不多,二嫂往外屋端餑餑簾子,看見我敞著鍋大煙小氣焯菜,笑得直不起腰兒。
“開鍋炸,沒聽著啊?”
“聽著了,這不敞著嘛。”
“開水鍋,讓你把水燒開鍋再炸。”
二嫂笑我書呆子。
母親喜歡把黃豆面和二白菜一起下鍋,鏟子翻搗,翻干了水搗冒了油,盛碗蹾桌上,看著全家七長八短的筷頭子掄著吃。
吃出二月,天清開化,二白菜垛塌下來,勤謹?shù)娜思疑岵坏迷阚`,大的小的,一鍋燴。
二白菜吃落架,畦里的小白菜冒了嘴兒,洋井口涮涮,綠瑩瑩請上桌,接著吃。小白菜蘸生醬,菜香醬香原汁原味,感覺嘴里也跟大地似的回了春。
我常回鄉(xiāng)下看母親。年年冬天,待在母親身邊吃上幾回二白菜。回回走的時候,母親替我想著,一連聲召喚準備出門的我?guī)蠋讏F兒。
我家住在內蒙古東北部,挨著黑龍江。
冬天集市上售賣一種叫凍秋梨的水果。溜溜圓的,長尾巴的,有梨腦袋帶花點兒的,大的,小的。我喜歡吃那種帶花點兒的。這種梨有個不錯的名字——花蓋兒梨。
秋梨,是一種野梨,產地多在長江以北中原一帶,秋天采摘,下樹后用蒿草遮蓋,囤積山上,上凍以后上市。
梨,凍以后,涼甜不澀。凍梨的吃法和鮮吃不同,要等,等梨子化去冰殼,泡在涼水里解凍,鄉(xiāng)人稱之為“緩”,嘴急的買回家抱著啃,傷牙。
小時候過年,家家買一筐,放倉房里。三十晚上,掏半桶,舀上幾瓢水,水沒過梨蛋子,早早緩上。吃完年夜飯,全家人圍著水桶吃。大年夜吃梨有講究,吃可以,分不可以。
小時候吃凍秋梨,透露出大人的某種無奈。孩子多,買幾個蘋果橘子分了就沒了,挎一筐梨蛋回來,扛抓。
生活好了,時令水果不斷,過年買不買凍秋梨,沒幾個人想著。
我一直舍不了這口兒。
入冬以后,從凍秋梨露面那天起,一兜一兜往家買。
吃長了,摸出了門道。產地、年景的關系,年年梨的品種不變,味道不一樣。
買梨的時候,挨著攤兒走,一個攤子買幾個,回家嘗嘗,覺著哪家的好吃,再轉回身買一袋。撂北陽臺墻角,吃出正月,擱不住了,拿塑料袋一個一個包起來,塞進冰箱里。想吃的時候,一個一個往外掏,省著吃。
凍秋梨敗火消食,牙口怕涼腸胃怕冷的人不宜多食。
梨放水里解凍,緩出一個冰坨以后,磕去冰殼,露出軟塌塌的梨蛋蛋,吃嘴里含一會兒,焐焐涼氣兒,吞著吃。涼氣兒甜氣兒從嗓子眼兒往下走,一走走到腸胃的另一頭,通透。喝高了酒,吃兩個,胳膊腿兒,管不住地往四下里背著伸。
拿一個拳頭大的花蓋兒梨,放碗里,撂餐桌上,緩透了,咬一小口兒,裹住,滿口汁兒,“咕咚”一聲咽下去,找著了那種通透的感覺。
回鄉(xiāng)下,提拎幾個,進屋遞給炕上坐著的母親。母親拿一個放進自己喝水的搪瓷缸子。緩透透的,筷子頭兒對著梨肚兒扎一個窟窿眼兒,湊上去,嘬著吸,梨子皮癟下去,母親的臉紅起來。
妻子看我們娘兒倆吃梨憋不住樂。“你也來一個。”我低著頭,摸一個舉給她。“不要,不要。”她邊說邊下意識用手抹兩下嘴角兒。她怕涼,搖著手走了。
凍秋梨,白白的瓤兒,黑黑的皮兒,皮里皮外由白轉黑,黑,一準是凍出來的。北方梨樹不好活,結了梨也長不開,產地一準跑不出南方。南方產的,千程百里運過來,免不了火車汽車手推車轱轆著折騰,賣給北方人大冬天坐熱炕上吃。甭說滋味如何,單說這長長的距離,就有了些想頭。
我回回這么想著的時候,心里就會冷不丁冒出那種熟稔而通透的感覺,想起母親坐炕上吃梨的樣子。
鄉(xiāng)人管玉米叫苞米,管剛灌漿的玉米叫青苞米。
母親走的那年夏天,后園的青苞米熟了,二嫂擗回屋一筐,一穗兒一穗兒剝成光棒兒。母親躺在炕上見了,兩手張著嚷:“青苞米,青苞米。”我遞她手上一棒兒,她攥在手里貼著鼻尖兒聞了又聞,舉起來覷了又覷。
烀好苞米,用盆端過來讓母親看。母親樂的那個樣子跟個孩子似的。苞米送到她嘴邊兒。她努力張大嘴啃幾下,一粒兒也沒啃下來。我摳,摳幾粒斜著倒進她嘴里。她含一會兒,咂咂味兒吐了出來。二嫂嚼了兩口抿她嘴里,勉勉強強咽了一點兒。
母親常給我們烀青苞米吃。鄉(xiāng)人管這叫啃青。烀一回苞米,母親念叨一回挨餓那年偷青苞米的事兒。
吃大食堂那年,各家各戶把糧食交到隊里,散伙時,一粒糧沒分回來。春天,挨一段兒餓,青苞米剛鼓粒,鄉(xiāng)人去苞米地偷青。
夜里,母親和東院李家媳婦一起鉆苞米地,一人擗一麻袋。母親個子小,拱不起麻袋,拖拖拽拽往回弄。賽牛腰的袋子,要把母親留在野地里。那個晚上母親拼上力氣,三步一歇,五步一喘,小半夜才挪到家。母親惦記家中一堆孩子。路過西北山看見兩個半人高缸口粗的火球,奔西北一上一下跳動,到崗頂不見了。大火球把兩人嚇壞了。
分田單干以后,家家養(yǎng)牛馬,半大孩子牽著自家的牲口到山上去放。青苞米熟了的時候,孩子們天天在山上生火烤著吃。新擗下來的青苞米漿足,烤熟以后,啃一口熱氣在嘴里來回頂撞,把天地都撞高遠了,含著玉米粒的臉,瞅山山綠,瞅云云白。
我整天待在山上,鼻子好使,每年青苞米下來第一個知道。在山上燒過苞米吃還不解饞,回家攛掇母親去自家地里擗一筐回來,剝了皮,倒進鍋里烀。氤氳的熱氣里散發(fā)著苞米的清香。趁熱吃上一棒兒,暖腸,飽足。
家搬到城里,啃青的機會越來越少,只有趕上季節(jié)回鄉(xiāng)下,才能吃上幾回。城里早市上有了青苞米,我天天起早遛市,踅摸買回家烀著吃。味道比鄉(xiāng)下的苞米要差一點兒,差什么說不上來。
熟人里邊有幾個賣青苞米的,苞米上市,天天兒掛朋友圈上。我每年快遞幾箱,烀好放冰箱里凍存。冬天拿出來烀烀,不變味兒,和新苞米一樣。
鄉(xiāng)下農作物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大豆高粱不見了,谷子糜子不見了,小豆小麥也不見了。入夏,清一色的苞米秧,滿坡油綠。
去年中元節(jié)給母親上墳,經過一片苞米地,半里的路,用手扒著密密實實的苞米秧闖過去,手上臂上臉上拉出十幾處血口子。
母親是苞米收進場院以后走的。那年霜凍來得晚,苞米一直活到自老山,籽粒顆顆飽滿。
自老山——自己老在了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