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河
一
老婆婆背搭著手,站在院子里巴巴兒地望著。
院子很大,東邊是一道高大的梁坡,像被切刀砍下來一樣,齊整地成了院子的東墻。沿著南墻邊,是早先起的一溜兒舊平房,北墻一溜兒是盛雜物的草棚。緊挨西面的大門處,對稱地坐落著兩排清新的磚木結構房子,是老漢當年專門為娃兒們回來時蓋的,娃兒們一走,帶進門的左側房子老兩口就住著。
老婆婆在院子里挪著步,用手摸一摸暖暖的東院墻,望著嚴實的大院,輕聲喃喃自語:“死老漢,把這院子搗弄的,用了多大心勁兒哪!”
老婆婆輕輕嘆了口氣兒,愣起神兒來。滿眼望去,除了空落落的院子,就剩下草棚下的一輛毛驢車,一個盤在大門右側角落的鍋頭,還有近旁的一張方桌,不遠處矗著的一棵奓起皮的粗碩老榆樹。這老榆樹還是當年老漢起這院房子時栽的哪!不過東院墻上邊的那個大坡,就像快要把院墻脹下來一樣,叫人覺得有些擠壓。好在大門西邊凹下去的寬大河灘上,白楊樹高高大大地躥上來,叫人覺得長心氣兒。天熱時,白楊樹灑下碎片似的影子,像是搖晃著和人說話,叫人感到不太著急。
老婆婆正百無聊賴,近旁的女鄰居突然進來了,老婆婆高興得不得了,拉著老妹子坐下說會兒話,上下眼皮笑吟吟地擠成了一條縫兒。兩人說一陣柴米油鹽的瑣事后,老妹子瞅著老婆婆道:“這日子晃悠著快呢,你轉眼也七十歲過的人了。”老婆婆這才想起,喲,自己都這個歲數了,怕真是老了。老妹子聊了一會兒要走了,老婆婆拉著她的手讓再嘮會兒,老妹子說還得拾掇下屋子,就笑著抬身走了。
老婆婆有些失望,轉身回了屋里,想起點兒什么,看一眼放在窗臺上的鏡子。這鏡子可好久沒照了,拿過對在臉上一看,瞧,可不是嘛,真成了頭發花白的老太婆了。不過還行,身子骨還有點兒勁兒。
老婆婆放下鏡子,輕吁口氣。她慶幸自己,好就好在沒有病疾,身子底兒還耐實著,頭疼感冒時,吃幾片去痛片就好了。眼下,每月還能領一份城鎮低保費,好著呢,比前些年好到哪兒去了。油鹽醬醋和米面買一次能吃好些日子,也不饞肉,碗里能漂些油花兒就行,用不著花更多的錢。只是,眼下動著有些遲緩了,耳朵也有些吃力,不過呢,這都無大礙。
老婆婆在空曠的大院子里望著,肚里尋思著,難免就想起兒女來。
養了一炕的娃兒,就老大是兒子,當初老漢總是親熱地把他叫大娃。后來大娃在南疆娶妻生子后,孫娃就是由她帶大的。小孫娃強強調皮,一天到晚爬高上低不安生,孫娃跑哪兒她跟到哪兒,幸虧她先前身子骨好。眼下,強強早該到談對象的年齡了。大娃一家人早些年大老遠回來,總是不安閑,砍拾晾曬河床上白楊樹林子里的干柴火丫杈,碼好供老婆婆燒火做飯;老漢吆的毛驢車輪胎撒了氣兒,就動手補好;兒媳婦幫她干家務活兒,給她做繡花拖鞋,臨走時,還給她硬塞下零花錢。大娃大媳婦好,可惜太遠了,這不,多久都未回來過了。
“唉!”老婆婆嘆口氣,望望樹梢上面。白楊樹的影子早也收了起來,灰暗的大院子里又剩她一個人了。
二
快到晌午時,老婆婆提了小凳,坐到大門口。微風夾雜著細塵,她覺得眼睛有些澀,輕輕揉了下,眼角讓風吹出了一點兒淚水。
看著白楊樹搖曳的樹梢,老婆婆掐著指頭數起來。眼下算來,只身待在院子里的時光有十年了。她想努力地算清楚,一年中哪個娃回來的次數多,加起來有多少天。算了半天,也算不清楚,總歸娃們回來的天數,統共一年怕也沒一個月吧。兒女們都大了,都有自己的家,即使他們回不了家,過好了就行。
肚里思忖著,她又把小凳提起來,折回院子,瞅一眼墻壁旮旯處的鍋頭,不知該吃些啥。做少了沒做頭,做多了又剩下了。吃什么好呢?想了一下,她又提起小凳,重新坐回到大門口。指不定,望白楊樹的工夫,會有一種意外出現哪,或許,哪個女兒猛然就來到眼前,說道:“媽,我回來了。”興許大娃會突然出現……可定神望了半天,沒個人影兒。就算是從門口走過幾個鄰居也行啊!好一陣子過去了,熟悉的人一個也沒閃面兒。不要說過路人,天上連個麻雀也不見,就連狗叫的聲音也聽不見。老婆婆只好勾著腰提起小凳,回到院子。唉,現今的人都忙哪!
老婆婆看了看空空的院落,又恨氣起老漢來。這老漢啊,也走得太早了。
十年前,老漢和她的日子才叫滋潤呢。老漢就是腿腳不太靈便。老漢吆了毛驢車,她坐在車上,帶了城里買的水果罐頭和水葡萄、橘子,到城郊生產隊走老親。大家圍到一起說東道西,興致濃濃地嘮了一下午,然后老親戚們給裝了金黃的甜瓜和園子里的蔬菜,老兩口晃悠悠地坐著毛驢車回來。走到半路上,老漢切開一個甜瓜,老兩口坐到路邊,邊聊邊吃,惹得路邊的行人眼熱著直望。那時光多好啊!回來后,老漢架火,她炒菜,“滋啦”一聲,菜進了鍋里,菜香味兒升了起來,老婆婆的美好心情也升騰起來。飯做好后,老兩口在外面的飯桌上頭對頭吃起來,太陽曬過來,把桌子挪到陰涼處。鄰居過來了,老漢使勁兒地讓著,“來,進來吃飯。”太陽落山時,老兩口提了小凳,坐到門口消閑地看外面,有時鄰居過來,大家就湊到一起說笑。這時的老婆婆才不在乎有沒有白楊樹的影子灑下來。
當然,這快樂的時光還不止這些。她當時閑著,租住后院鄰居家的一對年輕人有了孩子。他們請她當保姆,老婆婆快樂地答應了。叫亮亮的小孩長得憨厚可愛,亮亮的媽媽小張有時來接孩子時,還帶來單位分的水果或是白砂糖給老婆婆。平時老婆婆把娃娃抱到鄰居家或附近小商店聊天,還不等街坊鄰里夸,她就先在亮亮的小臉蛋上親一口。鄰居們都夸娃娃長得稀罕,老婆婆臉上笑得像朵花兒似的。還不等回到大院子,老漢就瘸著腿走出來,接老婆婆和亮亮到了院子。有時正吃著飯,下班后的小張進了院子,也不客氣,就和二老一起邊說話邊吃起飯來。老婆婆疼愛亮亮,愛把他抱到方桌上,看著他站在上面,睜著黑亮的眼睛望望他望望你。但有一次,亮亮正站在方桌上憨笑著,沒站穩,從桌子上摔了下來,喊了半天才哭出聲來,把老婆婆嚇得手直抖。老漢怒罵道:“死老婆子,不把娃娃管好。”
不久,小張一家人搬走了,后來還常到大院來看他們。老婆婆掐指算著,現在,亮亮應該上初中了吧,小張現在不知是胖了還是瘦了。聽說小張也調到了市里,不知她和英子、梅子,還有丫子見過面沒有。大女兒英子早就去了二百公里外的州府所在地謀生,沒過多久,二女兒梅子也被帶去了,這不,小女兒丫子也由英子帶去好些年了。
老婆婆想著往事,又回望了一眼空空的院落,再看看大門口來去的小路,一個人也沒有。半天過去了,過來一個人,卻是陌生人,她想喊著說句話,嘴巴嘬了嘬,沒叫出聲來。今天那老妹子也不見影子,她去哪里了呢?也難怪,房前屋后的鄰居們各有各的事,這些日子,遇見最多的還就數老妹子了。有時,幾個鄰居好不容易圍到一起,大家說南道北,說東家的貓西家的狗。老妹子說她:“老姐啊,人都說,人一回憶過去的事兒,就老嘍,你眼下做得最多的就是想過去的事兒了,可不就老了嘛。”老婆婆眼睛瞇著笑了,“可不是,老了嘛。”想起這些話題,老婆婆心里又笑了。
坐了半天,老婆婆覺得腰有些酸困,就提著小凳進了院子。她抬起頭,望了一圈院子;側起耳朵聽,連半個聲響也沒有。她想,英子待的市里怕是不冷清,一定很熱鬧吧。
英子當年去州府所在的市里打拼了幾年后,跟了市里的一個帥氣小伙子。記得她早先在一家企業跑銷售,后來又做什么銷售主管,把她那個小家經管得有模有樣。英子的女兒是保姆帶大的,倒把他們老兩口疼省下來了。英子一年中總有幾次要回家來看看的,但待不了兩天,她的電話就響個不斷,有時老總也打電話催她回去。有那么幾次,英子接她去市里住了一段日子,但她嫌城里熱,住不慣。縣上的平房大院再土,也覺著舒心涼快。
想了半天英子,她又想起了梅子。二女兒梅子恐怕也閑不住。聽英子上次打電話說,梅子快要生了。丫子呢,她應該好著吧?老婆婆想著,望一眼空落落的大院子,望到了那棵老榆樹,眼里又鉆進了躺在草棚下已經有十年的毛驢車,老婆婆眼眶里不覺涌出了一汪眼淚。
三
過了些日子,梅子來電話了,說她已經生了,想請老婆婆來伺候月子。老婆婆寂寞了好久的心猛地活絡起來。她趕緊收拾了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具。臨出門前,老婆婆回頭看了看空蕩蕩的大院子。走吧,留下自己一個人,又怎么過活呢?自己本來就應該和女兒待到一起的。這樣想著,她的心里平添了一些快樂,搖晃著身子,邁著蹣跚的步子出了院門。
想起梅子,老婆婆心里多少還是有些揪心,也有些心疼的。梅子結婚時,家里給陪了電視和冰箱,這還是她和老漢省吃儉用買的。但好像梅子的家梅子做不了主,她丈夫說啥,梅子就得聽啥。梅子今年有次回家來,沒待幾天,丈夫就開始催她了。當時梅子正幫著老婆婆洗被單,電話響了,梅子趕緊擦干手,跑到一邊去接電話,但她沒留心碰了免提鍵。老婆婆雖然耳朵聽著有些吃力,但還是聽見了。梅子的丈夫聲音很大地說著:“多少天了,還不回來,不回來以后就待著去。”梅子才回來幾天哪,老婆婆心里想著。梅子不好意思地望望老婆婆,老婆婆說:“中午吃過飯后就回去吧。”
老婆婆來了,幾個女兒都很高興,英子和丫子一家都聚到梅子家,和老婆婆高高興興地吃了飯。這之后,老婆婆很快進入了保姆的角色。
年輕人不太會管孩子,孩子愛哭鬧,梅子常常沒辦法。沒招兒了,就不耐煩,對著孩子呵斥:“哭,哭,一天就知道哭。”
老婆婆知道怎樣管孫兒。孫兒鬧哭,不是餓了,就是小肚肚不舒服,或是被捂著癢得難受。老婆婆看見孫兒鬧,就讓梅子喂一下奶;再哭,就給孫兒喂一點藿香正氣口服液,助腸胃消化,或者給洗個澡,娃就舒坦了。管孫兒的這段時間,老婆婆覺得不那么著急了。
晚上,老婆婆趁著孫兒睡著了,坐到小凳上,趕緊把孫兒的尿片子放在盆子里,吭哧吭哧地洗起來。梅子靠在沙發上,抻著懶腰,拿著手機劃弄著。老婆婆想,那東西能有多好玩啊,那么小,還不如看墻上掛的大電視。快到中午時,老婆婆把孫兒哄睡著后,趕緊開始做飯,看見梅子仍在那里搗鼓手機,老婆婆也不忍心讓她幫忙。飯熟了,女婿也進了家門。吃完飯后,女婿不知是因為嫌家里人多,還是嫌娃娃聒吵,和梅子打個招呼后,徑自就出了門。晚上臨睡前,孫兒哭鬧,老婆婆抱起來耐心地哄著,梅子劃拉著手機,偶爾湊到跟前問:“又咋了?”女婿躺在臥室呼呼大睡,有時不耐煩地翻一下身子。老婆婆心里倒不覺著什么,心想已經很不錯了,如果是在自家空落落的大院子里,還不就一個人連啥響動都聽不見嘛。
孫兒五個月時,梅子給他斷了奶。
梅子上班后,中午就不回家了,女婿中午也不回來了,白天就只有老婆婆和孫兒待在家里。
早晨起來,趁著孫兒還未醒來時趕緊燒水、炒菜。飯做熟后,孫兒也醒了,老婆婆就趕緊抱起孫兒,看著小兩口吃飯。等他們走后,老婆婆先喂孫兒,孫兒吃過后蹬著小腿在床上玩兒,她再吃。開始老婆婆不知他們中午都不回來。快到中午時,老婆婆哄著孫兒睡覺后,趕緊做飯,等著小兩口回來。過了中午,他們還不回來。她把飯又熱了一遍,抱著孫兒邊哄邊發呆。到了晚上,老婆婆尋思,他們該回來吃飯了。她仍舊做好了飯等著,可更多的時候是梅子回來吃一點兒。老婆婆聽梅子說過,女婿娃子是單位管點兒小事的,應酬多。老婆婆想,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女婿晚上回來后很少吃飯。她不想管那些事兒,只要他們回來就行,回來后家里就有了說話的聲音。
天熱了后,老婆婆也抱著孫兒到樓下去轉轉。樓和樓之間都是匆匆來去的人。手里拿著手機看的小年輕們經過老婆婆時,連頭都顧不上抬。老婆婆也遇見過幾個老人,她指望他們能停下腳步和她絮叨一陣兒,但他們最多望老婆婆一眼,再望一眼她懷里抱著的孫兒,就晃悠著閃過去了。有時,幾次照面熟了的幾個老人,經過時沖她點點頭,表情很儉省地望著她笑一下。老婆婆只好抱著孫兒在樓前樓后挪移著步子。她暗想,這里畢竟不是農村縣城哪!老婆婆這樣想著,就抱牢了孫兒,走穩步子回到樓房,等著梅子兩口兒下班回來。
梅子兩口兒回來得仍然很晚,老婆婆已經挨慣了這種生活。英子和丫子有時也來,來了后逗一會兒娃娃,但她們來得少些。老婆婆想,不打緊,有孫兒和奶奶互相做著伴兒哩!
孫兒睡著時,老婆婆端詳著孫兒,笑瞇瞇地說:“看這娃娃,睡得多沉。”孫兒睡覺時,老婆婆想找個人說話,又不敢出去,想打開電視聽聽里面的人說話,回頭望望熟睡的孫兒,就免了這念頭。然后,老婆婆就望著墻壁發一會兒怔。她又想起了自家的大院子,想起了院子角落的鍋頭,還有亮亮愛站的方桌。老婆婆禁不住又回頭望一眼孫兒,嘴里自說道:“你媽媽就快回來了,媽媽回來家里就有了聲音,哦,哦,哦……”
四
老婆婆在梅子家待了三年多,孫兒也漸漸長大了。終于有一天,孫兒發開了小脾氣,說了一句大人話。
一天晚上,天都黑透了,還不見梅子兩口兒回來。孫兒睡著后,老婆婆給他蓋好了被子,習慣地坐在小凳上緩緩神兒。過半個多時辰,老婆婆到廚房又把涼了的飯菜打火熱了起來。熱好后,又坐回到小凳上,端詳著睡熟的孫兒。這時,孫兒醒來了,眨巴著眼睛問奶奶:“奶奶,爸爸媽媽還沒回來嗎?”老婆婆望著孫兒搖搖頭。孫兒嘟著嘴又睡了。大概又過了一個時辰,兩人同時回來了,邊脫鞋邊說著話。老婆婆聽見他們是喝完酒后又出去唱歌了。這時,孫兒突然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噘著小嘴嘟囔出一句話:“家里就我和奶奶,我不要你們了。”老婆婆趕緊嗔怪道:“娃娃咋說這種話哪!”女婿撲到床邊來,嚇唬道:“不要我們,我和你媽也不要你了。”孫兒嚇得哭了起來。
這年的秋天,孫兒三歲八個月了。女婿通過關系,把孫兒辦到了市屬幼兒園。一天,梅子小心地對丈夫說:“那,就讓我媽再待一陣子,讓她接送一下孩子……”女婿聲音有點兒不悅地說:“幼兒園中午根本就不用接,連這點兒都不懂。”梅子再未敢吱聲。老婆婆會聽,孫兒上幼兒園,就用不著她了。
過了兩天,老婆婆卷好了行李和換洗用品,離開了梅子家。臨走時,老婆婆在孫兒的小臉蛋上親了一口,眼睛有些濕潤。梅子望著,眼睛淌出了淚水,抱著娃把老娘送到了車站。
之前,英子要接老婆婆到她家住一段時間,但老婆婆不想去,她住不習慣,況且,出來時間長了,縣城家里的大院子也空著。丫子那里她也不想去打擾,她和女婿娃過得正熱火哩。
丫子還在縣城大院時,娘兒兩個有說有笑,院子里一片生機。丫子被英子帶到市里后,也就帶走了老婆婆的最后一片笑聲。又過了幾年,聽說丫子談了對象,還聽說那小伙長得很好看。老婆婆跟前的鄰居老妹子在市里見過丫子,回來后對老婆婆說:“有一次,我看見丫子坐在一個摩托后面,雙手抱著前頭的小伙,那神情別提有多幸福了,那小伙長得還蠻好看嘞!”老婆婆聽了后,心想,怪不道呢,丫子回家的次數少了。再后來,老婆婆取出積蓄,給丫子陪了嫁妝,由英子操持著熱熱鬧鬧把丫子嫁了。老婆婆這樣想著,心里也覺得怪滿足的。
離開梅子家后,老婆婆又回到了久別的縣城平房大院。
五
回到大院后,老婆婆舒了口氣。在炕沿上坐會兒,望望窗臺的鏡子,瞅瞅房子里的擺設,又站起來這里摸摸,那兒瞧瞧,心里輕松了不少。出來到院子里,又細細地將角落的鍋頭擦了一遍,將零亂的碎東西往順里拾掇了一番。
聽說老婆婆回來了,房前的老妹子來了。老婆婆高興地牽著她的手到屋里,親熱地嘮起來。看著快晌午了,老婆婆要留老妹子一起做伴兒吃飯,老妹子要回去,老婆婆急了,硬拉著她的手讓留下。老婆婆和老妹子一起,和面擇菜剝蒜炒菜,飯做好了,兩人一起邊嘮邊吃飯。下午,幾個老鄰居知道老婆婆回來了,也到院子里來看她。老婆婆只覺得屋里一陣暖洋洋的,心里覺著快活。
之后,跟前的街坊鄰居們,又都各自忙東忙西了,老婆婆又像過去一樣,回到了一個人過日子的世界。望望東邊刀削的高墻和院子里孤挺的老榆樹,一股空蕩蕩的感覺又襲上心頭。
吃過飯后,她仍舊提著小凳,來到大院門口。天氣有些涼了,她穿得暖和了些。老漢在世時,棉衣都是她親手裝的棉花,就連老漢套的那頭灰驢,也蓋上了用麻袋縫的厚披衣。老漢穿著棉衣,趕著毛驢車出去辦事,回來后一點兒看不出冷,還直夸老婆婆好。想著這些事兒,老婆婆舒心地笑了。
老婆婆坐了半天,很少看見路過的熟人,就只好望望前面的鄰居老妹子家,還好,老妹子碰巧在家。兩人坐在炕沿上,拉著話頭嘮了半天。聊了一陣子,老婆婆心情寬松了好多,又折回到大院子里。
天陰了,飄起了雨點。老婆婆望了一眼草棚下的毛驢車,踮著碎步子回到放雜物的屋里,找了一塊大塑料布把車轅條蓋好,嘴里念叨:“老東西,我還得天天陪著你。”看著毛驢車,老婆婆心里暖和了不少。又拿出單子把鍋頭和大方桌也蓋住,她想起了這個鍋頭和方桌上的許多往事,舍不得雨點下來把它們沖濺得臟兮兮的。雨越下越大,老婆婆坐在廊檐下,看著嘩啦啦傾下的雨點,心頭浮上一層愁緒。大娃和幾個女兒,對了,還有小張家,他們都住的樓房,他們的房子應該都很嚴實吧。
雨過天晴后,老婆婆心里想著事兒,想到外面轉轉。她不想到處胡轉,轉多了腳疼,她想到了人們提說過的養老院。走著走著,她轉到街上不太遠的一家養老院對面,站在馬路這邊,遠遠地端詳了好一陣子。院子里有的老人在慢慢散步,有的像在閑聊,有的圍坐著玩牌,有的在鐵架子一樣的東西上伸腿彎腰,看起來蠻好的。
老婆婆回家后,腦子里時不時地晃悠出養老院里那些老人的影子。他們互做著伴兒,肯定不急啊。
突然有一天,老婆婆接到了通知,說是她家所在的沿河岸的這片地方要被征收,修建水河沿岸景觀帶。老婆婆癡呆呆地看著大院子,想起了老漢,看著刀削般的齊整的東院墻,望了一圈毛驢車、鍋頭,還有方桌,眼角涌出了淚水。
過了一個月,補償款下來了。老婆婆得知,家里的院落,南墻邊那溜兒簡陋平房,北邊一溜兒草棚,西面兩排磚木房子,包括當年老漢種的白楊樹,還有這個大院子的占地,共補償征地款七十八萬元,搬遷時間定在三個月內。
老婆婆之前已給兒女們打了招呼。補償款下來后,大女兒英子迅速通知南疆的哥哥和同在市里的梅子和丫子,要他們回到縣城家里開家務會。
六
約定的這一天,兒女們都到齊了。院子里房子多,娃們都暢快地分開住到兩排干凈的磚木房子里。
大哥厚道,大姐有主見,這家務會開始后,英子就成了當仁不讓的主持人。英子開門見山說道:“今天的家務會主要議題有兩個,一個是征地補償款怎么分配,再一個是老娘應該怎么辦。”
英子說完后,大家都不吱聲。
老婆婆聽著,眼睛瞇著,露出慈愛的目光,望了子女們一圈兒。說到征地補償款要分,她一點兒也不意外,也不吃驚。這大院落雖是在老漢手里創下的基業,但兒女們都有份兒。按理說,她是第一繼承人,她拿得最多,這道理她還是揣得懂的,但錢這個東西,夠花就行,她一個死老婆子,要那么多,人去屋空,有啥用,讓娃們說吧。
這時,大娃摳了一下頭,悶悶地說道:“給老娘這里留大頭吧,大院是老爹和老娘的,沒有老娘的,哪有我們的?”
老婆婆聽著,心里只覺得熱熱地涌出了一股暖流。
英子望了一眼梅子和丫子,問:“你們看,怎么辦?”
梅子看了一眼大姐,眼珠轉了轉,伸了伸舌頭說道:“那,老娘不得有人管嗎?要不……一人一份,看誰養活老娘的話,大家另外再出工資給誰。”
英子又掃了一眼丫子:“丫子,你看呢?”
丫子低頭搗鼓著手機,頭也不抬,嘴里說道:“怎么都行,大哥、大姐,還有尕姐,你們看吧,我好說。”
英子聽了大家的話后,望了一眼老娘,說道:“老娘,你說說看。”
老婆婆咂了下嘴唇,慢慢說道:“娃們,都好說,你們看著辦吧。”
英子一聽,說道:“看吧,這就是我們的老娘,多好啊!對這補償款的事,大哥和梅子有爭議,丫子沒意見,怎么辦呢?”然后略一沉思,出口說道:“好,我看這么辦,綜合大家的意見,每人分十萬,連老娘這里也算一份,剩下二十八萬,先由我代老娘管著,先就這么辦。”
英子三下五除二地說完后,兄妹幾個聽了,都不免有些緊張,就連玩手機的丫子也停住了。大家都聽明白了,誰代管了,誰就可能拿到這二十八萬塊錢。這可是二十八萬呢呀!
英子環視了大家一圈兒,臉色一沉,爆出一串話:“當初,大哥的強強是老娘帶大的,老娘可是沒少盡心血。梅子,你的娃娃也是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抓大的,老娘也費盡了汗水。就連丫子,你結婚時老娘出了多大力。大家說,誰結婚時家里這樣幫過,沒有。大家再說說,有誰為家里盡的力多,而她的娃娃老娘沒帶過?沒有,除了我。大哥幫家里多,他都不吭氣,你們兩個妹子還有啥說的,啊?你們都巴掙著自家的小日子,我還要看著老娘的養老事情,你們都不要再長啥心眼了,先就這么定了。”
英子這一打一拉的一長段話,轟得大家亂了心思,都啞了口。
英子說話后,老婆婆沒吭氣兒。人老了,到了天年,錢也背不去,只要大家和和氣氣解決了這事兒,全家還不就一片祥和嘛。
老婆婆這樣想著,臉色又慈祥下來。只聽英子又說道:“還有第二個問題,老院子沒有了,老娘怎么辦?”大家一聽,都望向老婆婆。英子說:“老娘,您老就自己說說吧,看到誰家去,總得有個歸宿吧。”
老婆婆輕輕搓弄著衣角,肚里思忖:大娃眼看快要當爺爺了,他們一家就更忙了,去了就是拖累。英子一天忙東忙西的,連家都顧不上,怕是也不好顧我一個死老婆子吧?梅子那里,到她家去,一個人成天望著墻壁發呆,這滋味你說……丫子那里,她和那個女婿娃一天恩愛都顧不過來,我一個老婆子去了,你說……想到這里,老婆婆望著英子,說道:“還是你來說吧。”
英子掃了大家一眼,說道:“那好,老娘不說,看來誰家都不愿去。那就這樣,不是還有剛才我說的代管的二十八萬嗎?你們別以為我要一個人獨吞啊,看把你們的眼睛睜得瓦砣子大。老娘總得有個歸宿吧?由我負責,就用這二十八萬在市里給老娘買套房子,給她老人家來養老。”
英子說過后,老婆婆默不作聲,輕輕點了點頭。是啊,只要有個窩兒就行了,只要身體好著,不拖累兒女,比啥都強。
會開到這里,英子拍了板:“好,就這么辦。回去給自己的家人,嫂子,還有妹夫們講清楚,誰有問題,找我來說。”
離規定的拆遷時間還有近一個月時,老婆婆搬了家,離開了住了一輩子的大院子。
臨離開時,老婆婆看見外墻上已經有人寫上了紅色的“拆”字,那個“拆”字被畫了好大的圓圈。老婆婆在院子里慢慢轉悠了幾個來回,走到草棚底下的毛驢車那里,輕輕地摸著,摸了好一陣兒。又踱到老榆樹前,手摸著老樹皮愣了會兒神兒,又摸了摸暖暖的東墻,踅到那張方桌和鍋頭前,愣怔了許久。然后站在門邊,讓白楊樹的影子在身上晃閃了好一陣兒;輕輕移了下步子,讓從大門口吹進的微風,在身上輕輕地拍了一陣兒。
隨后,她站在大院當中,和前來送別的老妹子,還有幾個老鄰居合了一張影,又讓老妹子為她單個兒照了最后一張相,她安頓道:“把毛驢車、老榆樹,還有那張方桌和鍋頭都照進去。”照完后,老婆婆回望了一圈兒大院,又一一撫摸著鄰里們的手,眼睛里簌簌地淌下了眼淚。
七
英子如期在市里靠近她家小區的地方給老婆婆買了一套二手房,剛好二十八萬,五十來平米。英子說在她家附近,好照料老婆婆。英子過戶時,房產證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英子給老婆婆說了這事后,老婆婆遲疑了一下問:“那,房子算是……”英子接過話:“算啥?就算你的房子呀,你可以住一輩子呀,有我呢,你放心好了。”
就這樣,老婆婆正式住到了市里。才住自個兒的樓里時,老婆婆覺得蠻新奇的,一個人住一套房子,起坐自由,不受人打攪,也不打攪人。
可住了一段時間后,老婆婆慢慢覺得悶得慌。想當初縣城邊兒上自家的大院落,雖只她一個人,但走轉得開,寬展敞亮。可這間房子,走過去是小屋子,轉回來是小客廳,再轉過去是小衛生間,擠得就像小鴿子籠一樣,把人圈著轉不開,只覺得心里有些堵。
房子小了都不要緊,只是……只是,一個人住到小籠子里,成天見不到人,心里悶得慌。女兒們也都來著,就是來得次數有點兒少了。唉,都忙嘛,時間長能來一次就不錯了。
老婆婆站在窗戶前,望著外面枯黃的樹葉,向后望一眼,身后是白墻壁,向前望一眼,走幾步,對面的墻就貼到了臉上。房子大小不說,還是空落落的。
她還是想到外面走轉走轉。
于是,老婆婆又提了小凳,來到樓房外面。她坐到門口有樹蔭的草坪旁,希望有幾個臉熟的人能停下來,同他們說說話,哪怕幾句也行。可是,大家好像很忙,誰也不會主動去和她這個老婆子閑站在那里拉話。
倒是有一個看樣子像農村來的老婦人和她搭了話。這位老婦人路過老婆婆時,老婆婆滿臉和藹地望著她,老婦人也望著她,兩人都像是從一個地方出來的老鄉有感應似的,搭上了話。聽著老婦人也說著一口地道的家鄉話,老婆婆覺得親切,像遇見了老鄰居一樣,殷勤地靠上去,說了好一陣兒話。離開時,老婆婆又用眼光追著那老婦人,直到她走得看不見,老婆婆眼睛里涌出許多的開心和滿足。
第二天,老婆婆又提了小凳出來,仍舊坐在昨日坐過的地方。她期待能看見昨日的那個老婦人,但一直等了一個多時辰,老婦人也未出現。這時,老婆婆想起了縣城老院子的鄰居老妹子,這會兒,她好想她。
到現在,老婆婆還不知對門住的是誰。英子給她安頓過,別和對門,還有樓上的人胡來往,這里的人和縣上農村的人可不一樣。
老婆婆想起英子的叮嚀,心里就不免把自己收著些。
不過,她還是想找人說說話。這樣想著,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看看附近是不是有養老院,但轉了一上午,也沒打聽到養老院的地方。
中午轉回家時,英子來了電話,問老婆婆上午轉哪兒去了,家里電話也沒人接。老婆婆說過后,英子發起火來,“一天就養老院、養老院,你安安穩穩家里待著。養著一群兒女,進養老院,讓人知道了不笑掉大牙。”
老婆婆聽完英子的話后,手一松,砰地放下電話,望望四周空蕩蕩的墻壁,一行眼淚無聲地淌了下來。
八
一天,老婆婆正坐在墻角的小凳上發呆,突然聽到了敲門聲。老婆婆趕緊起身,使勁搓了搓耳朵,挪著步子來到門口。
打開門后,看了半天。來人是一女一男,手里拎著大包東西,女的問她:“老姨,你再看一下,能不能認出我來了?”老婆婆再細看一遍,嘴里顫著聲道:“認出來了……認出來了。小張,小張,快進來。”小張和她丈夫一起來看老婆婆了。
老婆婆滿臉笑著,眼睛里流下了眼淚。她用手擦一擦,趕緊抓著小張的手,緊拉著她坐到布沙發上。
小張一說,老婆婆才知道,有次英子在街上遇見了小張,說她已經搬來了市里,并說了準確的地址。
老婆婆一會兒摸著小張的手,一會兒湊到跟前端詳著她的臉,緊一聲慢一聲地問著小張家的情況。老婆婆聽著,臉上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兒。老婆婆眼睛里閃著光,和小張絮叨著以往在大院子里的生活。老婆婆問:“亮亮大學畢業了吧,快上班了吧?”小張說:“畢業了,已經工作了。”老婆婆聽了,滿臉涌起了笑,半天合不攏嘴。老婆婆只顧扯著小張的衣角說話,竟然忘記了讓他們吃茶幾上的水果。
晚上,小張和丈夫,連同自己的父母,把老婆婆接上,一起去老婆婆喜歡的家鄉人開的地方風味飯館吃飯。亮亮小的時候,小張的父母看自己的外孫子就常常到老婆婆家的大院去,原本就熟識。老婆婆看著小張父母斑白的兩鬢,聲音哽咽著說:“我們都老了。”小張父母笑道:“是啊,我們都老了。老了,就得有個歸宿,你的幾個女兒現今都在市里,你在這里養老,女兒們都在身邊,這也算是好歸宿了。”老婆婆滿臉笑著,眼睛又瞇成了一條縫兒,說道:“娃娃們都好,都能時常抽時間來看看我,就是,現今的年輕人都忙哪!”說著話,眼角邊有些潮濕。看著小張給幾個老人取餐巾紙,小張的丈夫給大家倒茶,老婆婆望著小張的父母,心中蕩出一陣眼熱不已的暖流。小張父母一定過得很舒心,看得出,小張和他們常在一起,說不定另外的子女也和他們在一起,他們心里一定不空落。
吃過飯后,小張兩口兒和小張父母送老婆婆回去。小張出小區大門時,回頭一看,老婆婆還遠遠地站在那里望著他們。
第二天,老婆婆又走到街上,她想去打聽一下,市里的養老院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