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晨禎 岳 榕
紀君祥的元雜劇《趙氏孤兒》被18 世紀的法國思想家伏爾泰改編為《中國孤兒》,是中國戲劇跨文化傳播的經典案例,也是廣為人知的中國最早的對外文化輸出之一。西方國家對“趙氏孤兒”故事的接受度高、反響熱烈,這當然得益于《中國孤兒》的廣泛傳播。事實上,元雜劇《趙氏孤兒》曾被翻譯成多種語言,自18 世紀以來成為非常受歡迎的中國故事題材。隨著媒介的發達,世界文化交流的日益頻繁,“趙氏孤兒”故事成為具有公共知識產權的公共文本。一方面是“孤兒”故事返回中國,中國戲劇導演接受西方思想文化觀念的影響,對傳統劇目進行創新改編;另一方面,國外的創作者紛紛表現出對“趙氏孤兒”故事的濃厚興趣,以不同國家、不同地域的文化視角對其進行文本重構,“趙氏孤兒”呈現多樣面貌。這種跨文化的文本旅行,不僅促進了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傳播,豐富了戲劇的形式和內容,而且實現了故事文本的重構再生產,對中國文化在世界的影響具有重要意義。
“趙氏孤兒”故事的最早文本是“民間文本”。學者段友文在《祖先崇拜、家國意識、民間情懷——晉地趙氏孤兒傳說的地域擴布與主題延展》中指出:“趙氏孤兒傳說最初以口頭傳承的形式展演在民間,后有文人的介入使民間敘事走向文本化,逐漸從活態的口頭文本固化為書面文字。在口頭與文本的交融中,趙氏孤兒傳說故事情節得以擴展、人物形象得以建構,并表現出鮮明的層累性。層累的歷史造成傳說中心人物——以程嬰為核心的忠義之士的突出與放大,并形成忠義的永恒主題?!雹?/p>
“趙氏孤兒”故事在山西盂縣藏山流傳久遠。藏山以《史記》載“趙世家”的救孤、立孤與藏孤、育孤故事傳說為主體形成了獨特的藏山文化。《大明一統志》載:“藏山,在盂縣北五十里,相傳程嬰、公孫杵臼藏趙孤之處,山有廟,祀嬰及杵臼?!辈厣揭騻髡f藏匿趙氏孤兒而揚名天下,忠義文化代代相傳。現在是國家級4A 風景區。風景區的知名度來源于“趙氏孤兒”故事的流播。不僅在藏山,盂縣境內及其周邊地區,都流傳著“趙孤”的故事。藏孤洞、報恩祠、育孤園及藏山村、大圍、慌鞍嶺、寶劍溝、落箭山等地名得來皆與故事中程嬰攜孤遠逃追殺、救孤育孤相關。尤其這些地方流傳著大量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口頭傳說,有些傳說甚至還在代代相傳中被賦予了神奇色彩,逐漸演變成為神話。如趙武被老百姓祀奉為“藏山大王”、奉為“雨神”,在古代,還有專門的祭祀奉神演出。今天的藏山景區,有“趙氏孤兒”故事的實景演出,頌揚程嬰、公孫杵臼的忠義為主題,吸引大批游客參與互動。
《趙氏孤兒》的故事在藏山流傳了千百年,對當地的文化和風俗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藏山每年吸引著大量的游客前來參觀和朝拜。在藏山與趙氏孤兒相關的歷史遺跡和文化景觀,不僅展示了趙氏孤兒的故事,也傳遞了忠義情感的價值觀念。忠義觀念正是在元雜劇版本中大力宣揚的倫理精神。
“趙氏孤兒”故事發生在公元前770 年至公元前476 年的春秋時期,《春秋》《左傳》等典籍有相關事件的記載。紀君祥的元雜劇《趙氏孤兒》是根據《史記·趙世家》記載“趙氏族滅”事件所改編,又名《趙氏孤兒大報仇》,其繼承了司馬遷《史記·趙世家》對該事件的歷史記載態度,直接影響了《趙氏孤兒》的主題?!妒酚洝ぺw世家》記述了在禮崩樂壞的大背景下,晉靈公的寵臣屠岸賈因個人恩怨誣陷趙盾,且順勢斬抄趙氏滿門,就連晉成公的姐夫趙朔,也被迫自殺。趙朔的妻子莊姬被囚禁,生下了趙氏孤兒。趙氏孤兒在數位舍生取義者的幫助下存活并長大成人,其為家族復仇的故事原型成為元雜劇故事的底版。在元版《趙氏孤兒》中,作品集中矛盾沖突,將事件聚攏在晉靈公時期,講述忠臣良將趙盾一家被奸臣屠岸賈加害,滿門良賤三百余口均被屠殺,趙氏孤兒在程嬰、公孫杵臼等忠臣義士的保護下活下來,賦予復仇大任。孤兒長大獲知與屠岸賈的家仇國恨,采取了復仇行動。復仇的故事內容與家國大義結合起來,“存趙”的主題與“趙宋王朝”被異族覆滅的歷史大背景暗暗契合,紀君祥的創作意圖已然明確,在異族統治的元代,這樣的作品對元蒙統治之下備受欺侮的漢人是極大的鼓舞。這種頌揚“忠義”以及具有濃厚家國情懷的故事文本被廣泛接受,在歷朝歷代被重述、被上演。如明代有傳奇《八義記》,地方戲有《八義圖》,京劇有《搜孤救孤》。但最受歡迎的仍然是元雜劇版本的《趙氏孤兒大報仇》。在18 世紀,這個故事文本移植到了法國,成為伏爾泰筆下的《中國孤兒》。
中國戲劇故事在海外的傳播起點公認是元雜劇《趙氏孤兒》被改編為《中國孤兒》?!囤w氏孤兒》最早由西方傳教士主動引入法國。1731 年,法國耶穌會士馬若瑟引進了元雜劇《趙氏孤兒》,該劇的法文譯本于1735 年發表在《中華帝國全志》第二卷上。在譯文中,元雜劇的唱詞形態被消解,而凸顯五幕劇的劇本形態與故事沉重的悲劇主題,該劇慘烈的悲劇性與西方價值觀、審美觀相契合。當時的啟蒙領袖伏爾泰對該劇產生濃厚興趣,著手將其改編為著名的啟蒙戲劇《中國孤兒》?!囤w氏孤兒》是一部具有濃郁悲劇色彩的劇作,奸臣屠岸賈的殘暴狠毒與程嬰、公孫杵臼等人冒死歷險、慷慨赴死的自我犧牲精神構成了尖銳激烈的戲劇沖突。最終,正義力量通過與敵人的反復斗爭取得了勝利,消滅了邪惡勢力,這體現了典型的悲劇精神。王國維贊頌《趙氏孤兒》“暨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②。西方崇尚悲劇,認為悲劇偉大的精神在于意志的沖突?!囤w氏孤兒》從頭到尾都伴隨著暴力與死亡,不僅具有鮮明的悲劇性,而且符合西方的悲劇觀。因此伏爾泰依據新古典主義的美學原則改編《中國孤兒》。伏爾泰在閱讀了馬若瑟的譯本后,認為其中的價值觀和事件對于法國觀眾來說過于復雜,法國觀眾習慣于情節集中、時間集中、地點集中的“三一律”式的故事講述,而“趙氏孤兒”故事時間長達十五年,難以在舞臺上呈現。伏爾泰憑借對中國歷史的熟悉,將故事背景時間的設定由春秋時期推至民族矛盾更激烈的宋末元初成吉思汗時期,將劇情時間從十五年減至符合“三一律”時間的24 小時。《中國孤兒》盡管保留了“趙孤”故事中“搜孤”“救孤”的舍生取義的故事內核,但其表達重點轉移到了主人公成吉思汗與舊情人伊達梅的“情”與“理”的取舍糾結上。紀君祥《趙氏孤兒》中濃烈的復仇意志,在伏爾泰劇中逐漸淡化,最終呈現的是文明的“理性”對蒙昧野蠻“情感”的征服。成吉思汗成為被中國道義所感化而尊“禮”重“德”的君王,這樣的改寫,也正符合18 世紀西方戲劇家對古典主義創作規則的遵循,以及伏爾泰啟蒙思想的社會理想追求。
有趣的是,以伏爾泰的《中國孤兒》為代表的西方“孤兒”故事經過再傳播重回中國,中國當代導演在改編《趙氏孤兒》時,自覺接受西方思想的影響,對“趙氏孤兒”的故事進行多角度詮釋。1990 年,中法比較文學協會剛成立,就將伏爾泰的《中國孤兒》翻譯為中文劇目,中國先鋒導演林兆華對伏爾泰的《中國孤兒》進行了再創造改編。這是一次跨文化戲劇的嘗試:他別出心裁地將河北梆子的《趙氏孤兒》與伏爾泰的《中國孤兒》組裝在一起。“伏爾泰的本子像希臘悲劇,大段大段臺詞,中國版《趙氏孤兒》更生動。我想把中國《趙氏孤兒》和法國《中國孤兒》放在一起”。③河北梆子《趙氏孤兒》的演員不時跳出戲劇,成為《中國孤兒》血腥屠戮場面的觀眾;滿腔仇恨的程嬰坐到放棄復仇的成吉思汗對面,看著他的表演。表演者既扮演劇中人,又是特殊觀眾,梆子戲曲的《趙氏孤兒》被包容在話劇《中國孤兒》中,中西融合,雙向互文。林兆華確實對“趙氏孤兒”題材有獨特興趣,2003 年林兆華又導演了一部話劇版《趙氏孤兒》,與此作品同期,當時的新銳女導演田沁鑫也創作了一版話劇《趙氏孤兒》。人們難免對兩個版本的《趙氏孤兒》進行比較。兩版話劇都沒有延續元雜劇《趙氏孤兒》的“忠義”主題。林兆華的話劇主題上放棄了忠奸之辨的討論,而將焦點放在了成年孤兒和屠岸賈之間的親密收養關系上,作品放棄了復仇的斗爭,更對復仇與否的命題予以新的討論。在此版本中,“忠義之士”程嬰成為徹頭徹尾的悲劇人物,數年來為了義氣,背著復仇的執念,忍辱負重地看著趙武在仇人面前成長,以為時機到來可以訴說一切時,卻被趙武一句“與我無關”逼得幾近崩潰。田沁鑫版的《趙氏孤兒》打破話劇重“話”的范式,注重動作、注重色彩,呈現出的是舞臺劇的特點,其融入舞蹈元素,熟練運用中國古典舞蹈的技法,用演員的一喜一怒、一舉一動,表現了劇中人內心深處無聲的吶喊與詠嘆。趙氏孤兒在劇中成為真正的主角,他從困境和迷茫中成長起來,求得在世為人的道理。這兩個版本的《趙氏孤兒》具有鮮明的當代性,兩位趙氏孤兒都放棄了向屠岸賈復仇,一定程度上反思中國“血親”文化傳統和孝義觀念,體現了當代導演對中國社會現狀的觀察與思考,而這樣的思考無疑是接受到西方倫理觀念的影響和啟迪的。
2021 年5 月21 日中國音樂劇版《趙氏孤兒》在上海首演,這部戲劇不僅在戲劇類別上采用“音樂劇”這一舶來樣式,而且其依據的文本是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上演的由詹姆斯·芬頓改編、格雷格·多蘭執導的《趙氏孤兒》。2017 年,中國導演徐俊在英國交流學習期間觀看了芬頓版本的《趙氏孤兒》,芬頓的劇本讓徐俊興奮的地方在于對個體人性層面的開拓,詹姆斯·芬頓將故事聚焦于“親子怎可死”的人性拷問,增設“程子靈魂”這一角色與程嬰對話,以悲劇式的哲思詮釋《趙氏孤兒》。徐俊音樂劇繼承了芬頓版本中的“程子靈魂”角色,并用音樂劇抒情手段表現程嬰與程子、趙孤與養父的情感糾葛與煎熬。這樣受到西方版本影響的嶄新改編得到當代青年觀眾的熱情歡迎。一部與現代人相隔年代久遠的古代故事,其文本被重構、改寫,中國古老的故事借由西方重構文本的轉述,以音樂劇的表達形式,重新煥發光芒。
“趙氏孤兒”故事內涵豐富,既有傳統主題的家仇國恨、忠奸信義、舍生取義、忍辱負重,又能延伸出現代視野中對生命權利、人性困境的哲學探尋,在全球化時代,“趙氏孤兒”故事已經是世界公共文本,成為各國藝術創作取材的富礦。趙氏孤兒的故事文本得到國外文化一定程度的認同接受,成為國際傳播的有效資源。在跨文化傳播的每一站,我們看到各個國家地域對趙氏孤兒認同的價值取向,但更應該看到中西方的文化差異,在國外多樣的“趙氏孤兒”故事文本重構中,存在由于文化身份的混雜而產生的分歧和不當表達。當趙氏孤兒故事經歷了西方文化的改造而重新回來,我們該如何再出發?如何對世界講中國的故事?
2018 年是“中希交流年”,著名導演王曉鷹為希臘國家話劇院導演了中希合作版的《趙氏孤兒》。這一版的話劇,是“中國演員和希臘演員用各自語言同臺表演,是第一次由中國藝術家在外國的國家劇院排演中國的戲劇經典,由中國導演執導西方大劇院的職業演員來講述中國故事,這標志著中國文化走出去開始了一個新階段?!雹茉摪妗囤w氏孤兒》在形式和內容上強調站在時代高度對不同文化的融合,尤其在結尾部分,對程嬰和趙孤形象的重構,“孤兒先是面對‘十六年的養父’無法痛下殺手,最有‘復仇動力’的程嬰在舉起長劍后,也因‘我這雙治病救人的手如何下得了像你那樣的毒手’而停止復仇。但最終孤兒用屠岸賈殺死其父的同樣方式將屠岸賈殺死,并下令對屠岸賈全家也要滿門抄斬,于是‘趙氏孤兒’成了與屠岸賈一樣的兇狠殘忍之人!”⑤在這一版的“中?!眹H合作中,既有中華民族傳統精神燭照,又有希臘悲劇式結尾的人性思考,這樣的敘述,是向世界講述“中國故事”的一個成功示范。
首先,在全球化進程中,當“趙氏孤兒”故事成為公共文本,成為誰都可以講述的中國故事,這是中華文化獲得外來文化認同接受的體現,因此,其文本重述、重構要用現代化和國際化思想,適應時代潮流,契合受眾審美,提升中華文化接受度,通過創新煥發古典故事的現代魅力。
其次,在我們的對外傳播中,要彰顯民族特色,堅持文化的主體性,用“自己講”的“中國故事”影響“別人講”的“中國故事”,積極進行交流互鑒,積極提升我們國家在國際格局中的話語權,促進實現“中國故事”跨文化傳播的意義。
注釋:
①段友文、柴春椿《祖先崇拜、家國意識、民間情懷——晉地趙氏孤兒傳說的地域擴布與主題延展》,《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3 期,第40 頁。
②王國維撰、馬美信疏證《宋元戲曲史疏證》,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177 頁。
③林兆華、李宏偉《導演小人書》,作家出版社2014 年版,第510 頁。
④⑤分別摘自王曉鷹《〈趙氏孤兒〉與“跨文化戲劇”》,《中國戲劇》2019 年第3 期,第25 頁和第2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