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文學研究規(guī)范探討

李正栓 蘇賽迪

內容摘要：朱利安·巴恩斯是當代英國文壇三巨頭之一。巴恩斯小說內容豐富、形式多變，是學者進行文學批評研究的重要對象。巴恩斯小說研究肇始于20世紀80年代末，迄今已有不少學術成果。國內外巴恩斯研究主要考察小說的后現(xiàn)代特征。李穎的系列論文拓寬了巴恩斯小說的研究范式，其專著《論朱利安·巴恩斯小說的身份主題》的出版對巴恩斯小說研究意義重大，填補了國內巴恩斯研究空白。該書視角新穎，通過作者和歷史文化的在場研究全面系統(tǒng)地闡釋了巴恩斯小說的身份主題研究。本文以楊金才教授主編的《外國語言文學學術規(guī)范與方法論研究》所闡述的批評理論為指導，從文獻綜述撰寫、分析問題方法與解決問題路徑三方面對《身份主題》進行評析。

關鍵詞：外國文學研究；規(guī)范；李穎；巴恩斯小說身份主題

作者簡介：李正栓，河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研究、文學翻譯研究和典籍翻譯研究。蘇賽迪，河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

2020年，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李穎的專著《論朱利安·巴恩斯小說的身份主題》（以下簡稱《身份主題》）。該書從身份角度出發(fā)，盡可能將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1946- ）所有小說作為研究對象。自20世紀80年代末起，巴恩斯小說研究取得不少學術成果，但其身份主題研究卻被長期“遮蔽”。該書采取多維視角，從性別、種族和民族三個維度全面系統(tǒng)論述巴恩斯小說身份主題，并充分考慮巴恩斯創(chuàng)作的歷史語境及個人經(jīng)歷與思想觀念。本文以楊金才教授《外國語言文學學術規(guī)范與方法論研究》闡述的批評理論為依據(jù)，涵蓋外國語言文學研究內涵、研究原因、研究目標及研究方法等重要方面。他詳細介紹并梳理了學術規(guī)范和方法論相關問題，既為學者提供了可靠的研究范式和方法，也為學術寫作評價提供了模范標準。本文聚焦文獻綜述撰寫、文本細讀和論證策略等方面挖掘《身份主題》的學術貢獻，期望為今后文學批評起到借鑒作用。

一、扎實的研究基礎：從對話性綜述到提出問題

學術研究是基于前人研究成果的創(chuàng)新行為，“與學界充分對話始終是研究的起點和切入點”（陳茂林、陳韻祎 65），而“問題意識是研究活動的起點和做出優(yōu)秀成果的保證”（寧靜160）。因此，研究者要把握國內外學術界對相關問題的研究現(xiàn)狀和發(fā)展動態(tài)，從與前人觀點的交鋒對話中發(fā)現(xiàn)問題，確定研究方向。李穎在《身份主題》的導論中詳盡梳理了國內外巴恩斯小說的研究現(xiàn)狀，并對研究的時間、對象、數(shù)量、范圍和特點進行了整體概括和分析評判，滿足文獻綜述三要素：全面性、概括性和批判性（楊金才 46）。

李穎指出，國外已有近百篇研究巴恩斯小說的學術論文和5 部專著，而國內迄今正式發(fā)表的學術論文僅40 余篇，且尚無專著。這確立了該書在國內學術界的立足點。對于國外研究，他詳盡探討了《10? 章世界歷史》和《福拜樓的鸚鵡》兩部著名小說的研究主題，并與國外代表性研究者瑟斯托（Bruce Sesto）、莫斯利（MerrittMoseley）、佩特曼（Merritt Pateman）、桂涅利（Vanessa Guignery）、霍爾姆斯（FrederickHolmes）的巴恩斯小說研究專著展開對話，認為這些專著不屬專題論著，所涉小說數(shù)量也很有限。對于國內研究，他對巴恩斯榮獲布克獎之前阮煒、楊金才、羅媛等7 位學者發(fā)表的論文進行評述，指出楊金才和王育平的研究論文《詰問歷史，探尋真實——從<10? 章人的歷史> 看后現(xiàn)代小說中真實性的隱遁》（2006）開創(chuàng)了國內研究《10?章世界歷史》的先河，洞見深刻，為國內巴恩斯研究提供了嶄新視角。他認為，巴恩斯榮獲布克獎之后國內巴恩斯研究達到高峰期，對王一平、張連橋、白雪花與楊金才的三篇代表性文章及何朝輝的博士論文展開評述，找出努力方向。

通過與國內外學術界對話，李穎總結了巴恩斯現(xiàn)有研究的局限性：第一，研究文本數(shù)量少，大多停留在著名作品上；第二，討論問題集中，大多是歷史主題研究；第三，囿于單一文本研究，忽視作品的整體性和聯(lián)系性。基于以上問題，李穎另辟蹊徑，從身份角度對巴恩斯許多小說進行整體研究。全書共提及十二本小說，既拓展了巴恩斯小說的研究空間，又展現(xiàn)了巴恩斯小說的整體風貌。

此外，李穎還對巴恩斯小說的身份書寫的系列文章進行了專門論述，進而提出自己的具體觀點。就性別身份研究而言，他列舉了丹尼爾· 肯德爾（Daniel Candel）的《朱利安· 巴恩斯<10? 章世界歷史> 中女性化自然》（1999）。肯德爾的論文突出自然主體，但李穎從女性角度出發(fā)，窺見女性邊緣地位以及女性與自然關系的搖擺和不確定性，并指出文章忽略了巴恩斯小說對男性的關照和對性取向問題的思考，繼而確定了男性、女性和性取向三方面統(tǒng)一的性別身份研究框架。就種族身份研究而言，李穎認為《亞瑟與喬治》中喬治東方化的分析未觸及巴恩斯種族身份構建的實質，且巴恩斯小說的東方書寫不限于此作品。對此，他提出從外他者和內他者兩個角度對巴恩斯多篇小說進行分析。就民族身份研究而言，他列舉了基于《英格蘭，英格蘭》探討英格蘭性或英格蘭民族身份的代表性文章，指出法國作為“ 他者” 和“ 最近的人” 是英格蘭民族身份認同的重要參照，應將與法國文化的對話納入巴恩斯小說身份研究中。

二、剝繭抽絲式的文本細讀：平行對照、交叉融合與“斜視”

與學術界對話是外國文學研究的起點，梳理研究現(xiàn)狀確定研究問題后是細讀文本和分析問題。文本細讀指“ 對文本的語言、結構、象征、修辭、音韻、文體等因素進行仔細解讀”（張劍 630），是正確闡釋文本內容和創(chuàng)新研究路徑的前提。李穎在細讀文本的基礎上，通過引用原文中具體詞匯和人物話語進行論證，并結合特定社會歷史文化和巴恩斯個人經(jīng)歷對小說中性別、種族和民族身份問題進行分析研究。“分析問題的方法大致包括平行對照、交叉融合和旁敲側擊三種模式”（楊金才 47）。這三種模式在李穎專著中均有體現(xiàn)，展示了他過硬的學術思辨能力，增強了文本分析的多樣性和深刻性。

首先是平行對照。平行對照“即將兩個或更多文本（現(xiàn)象）放在同一學術層面上加以觀照，既可找其共同點，亦可尋其差異處”（楊金才 47）。例如，《10?章歷史世界》第二章中阿拉伯人和主人公的身份塑造同巴恩斯對薩爾曼·拉什迪事件態(tài)度相對照。巴恩斯寫了《宗教法的五年》（“Five years of the Fatwa”）為拉什迪創(chuàng)作《撒旦詩篇》（The Satanic Verses）進行辯護并譴責英國政府對國內穆斯林的抗議有些手軟。巴恩斯的回應從西方立場出發(fā)，忽略了穆斯林世界的感受。在《10?章歷史世界》中，巴恩斯站在西方立場將阿拉伯人塑造為無視道德和法律的暴徒，忽略了阿拉伯人的感受。此外，主人公弗蘭克林·休斯身為英國人卻為了保全自己和女友的性命放棄本國國籍選用愛爾蘭護照，體現(xiàn)了對英國的諷刺。

其次是交叉融合。交叉融合“即指研究者將兩種看似無甚關聯(lián)的現(xiàn)象加以雜糅，從而使研究對象表現(xiàn)出全新的學術內涵”（楊金才 47）。該分析方法體現(xiàn)為《身份主題》中經(jīng)典文學與時代歷史及作家經(jīng)歷的“互讀”。例如，作者在論述巴恩斯小說性別身份游離狀態(tài)時，指明該書寫方式與“二戰(zhàn)”后女性地位變化和英國國力及影響力的衰退相關，同時，李穎又聯(lián)系巴恩斯個人經(jīng)歷，指明該種表征與巴恩斯家庭生活中女強男弱的現(xiàn)實息息相關。在進行巴恩斯小說民族身份認同研究時，他還提出“巴恩斯的創(chuàng)作總是體現(xiàn)出很強的時代性”（李穎 178），對巴恩斯小說英格蘭性的研究正是英格蘭地位下降帶來的民族身份焦慮和危機感的結果。

最后是旁敲側擊。旁敲側擊“即采用齊澤克所提倡的‘斜視策略從某個邊緣性視角對中心研究對象加以反顧，從而達到推陳出新的學術功效”（楊金才 47）。例如，《亞瑟與喬治》是反種族歧視的佳作，但李穎認為巴恩斯的敘述恰是對種族歧視分子的積極回應。東方主義“已經(jīng)深入到西方人的潛意識中”（楊金才，愛默生與東方主義 66）。小說講述了喬治在亞瑟等人幫助下洗脫罪名的故事，但巴恩斯的敘述始終讓讀者感覺喬治與某些罪惡相關。他認為這是由于巴恩斯對喬治經(jīng)濟求助信件和家庭怪異行為的蒼白解釋或解釋缺失。此外，他同樣指出巴恩斯對喬治兄妹之情的曖昧虛構以及對喬治父子對英國和英國文化的肯定體現(xiàn)了他對東方人“不正常”的固化思維和對移民文化的同質化。

三、“簡單化”和“復雜化”并行的論證策略

分析問題的目的是解決問題。解決問題包括兩種基本途徑：“簡單化”和“復雜化”（楊金才 48）。李穎在解決問題時將兩種途徑辯證結合，既借助理論分析將文學文本或文學理論現(xiàn)象簡單化，又通過擺脫傳統(tǒng)結構性思維將簡單文本現(xiàn)象復雜化，體現(xiàn)了批評審美的簡約和批評對象的深刻。需要點明的是，李穎更多地是將理論鑲嵌在文本中，或隱身于文本論述里，與“ 后理論” 時代文學理論的隱形呈現(xiàn)或缺失現(xiàn)象相契合。

首先，對性別身份研究時，李穎通過列舉波伏娃、福柯、巴特勒的觀點指出性別和性取向是由文化建構的，并對巴特勒的操演性理論加以總結，即“ 男人的身體也可以成為女性氣質的載體，女人的身體也可以承載男性氣質，而性取向不一定非得是異性戀”（李穎 53）。作者指出巴恩斯筆下的女性常具有男性氣質，而男性又常伴有女性氣質，且同一性別體現(xiàn)了不同的性取向。巴特勒的操演性理論在小說中得以具體化。以《地鐵通達之處》為例，小說講述了主人公克里斯通過藝術進行反叛逐漸走向成熟的故事，是一部成長小說。但在小說后兩部分中，克里斯逐漸過上年少時鄙視的生活，這似乎與小說的成長主題不符。李穎從巴恩斯再現(xiàn)男性人物的體系出發(fā)，將主人公行為選擇充分問題化，探討克里斯無視學生運動的深層原因，得出克里斯的成熟以男性氣質不斷弱化為標識，深化了巴恩斯小說的性別研究。

其次，對種族身份研究時，李穎采用了薩義德的東方學理論。作者通過楊金才對薩義德東方觀的歸納將東方學理論觀點明晰化，即東方主義者構建的東方是歐洲意識的產(chǎn)物，是難以理解、充滿異國情調、色情、神秘故事的殘酷野蠻之地（楊金才，愛默生與東方主義 66）。以《福拜樓的鸚鵡》為例，李穎通過福拜樓情人路易斯· 科萊對庫楚克· 哈內姆的敘述話語揭露了西方人相對東方人的優(yōu)越感。另外，他又從敘述者層面深挖了小說中巴恩斯的東方主義意識。巴恩斯專設“ 路易斯· 科萊的敘述” 一章讓科萊訴說心聲，但未提供機會讓埃及女性庫楚克為自己辯解和申述。庫楚克作為東方人被剝奪了話語權，讀者對她的認識主要來于福樓拜的話語，東方在巴恩斯小說中成為沉默的他者。

最后，對民族身份研究時，李穎主要采用了庫馬爾的內視角和外視角，并借助科利等人的個人想象理論。內視角聚焦巴恩斯對英格蘭鄉(xiāng)村和城市的態(tài)度，外視角聚焦以法蘭西民族作為外部參照對英格蘭性的界定。以內視角為例，《英格蘭，英格蘭》的結尾部分描繪了老英格蘭退回前工業(yè)時期的美好鄉(xiāng)村風貌，但李穎將文本現(xiàn)象復雜化，指出這體現(xiàn)了巴恩斯對老英格蘭人造鄉(xiāng)村的消極思考，而“ 退回” 則是對英格蘭鄉(xiāng)村懷舊的反駁和警示。另外，“ 英格蘭，英格蘭” 旅游項目中被人為改變和創(chuàng)造的代表英格蘭的五十項事物也讓巴恩斯對商業(yè)化和全球化下英格蘭傳統(tǒng)歷史文化的消亡感到擔憂，諷刺了國人“ 既眷戀歷史、傳統(tǒng)又濫用歷史、傳統(tǒng)來建構英格蘭民族身份的吊詭做法”（羅媛 112）。巴恩斯并未明確其英格蘭性的民族身份認同。李穎從這種不確定中得出巴恩斯對英格蘭性的反思趨于鄉(xiāng)村和城市、傳統(tǒng)和未來之間，對赫德（DominicHead）關于戰(zhàn)后對英格蘭民族身份的處理起到明示作用，即“ 一方面是對不可調節(jié)的傳統(tǒng)的警惕，同時也試探性地思考對民族性的重建”（118）。

結語

李穎通過對國內外前人研究的充分把握、分析、批判和提煉，確定了從性別、種族和民族三個角度闡釋巴恩斯小說身份主題政治意識形態(tài)內涵的必要性與創(chuàng)新性。他以現(xiàn)實主義視角切入巴恩斯小說研究，將形形色色的后現(xiàn)代主義西方理論資源整合在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框架內。通過細致入微的文本閱讀、文本互動以及文化考察，還原了巴恩斯小說的歷史維度和政治含義。從文獻梳理到文本細讀，從理論資源借鑒到論證策略，這部著作體現(xiàn)著我國學院派批評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體現(xiàn)出作者良好的學術素養(yǎng)和規(guī)范意識，是一部頗有借鑒意義的學術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