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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姥姥家

2023-03-26 09:26:06魏軍
娘子關 2023年5期

◇魏軍

山村的舊禮,大年初二要走姥姥家。

姥姥家住在姜家溝,我家住在魏家溝,中間隔了三座山。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如一條長長的繩子,一頭系著我,一頭系著姥姥。

相傳我的祖上是梁丘人士,因犯了事,攜一家老小逃命。數月奔波,花費殆盡,行至此處,已是隆冬季節,大雪飄飛,漫山遍野,白茫茫的不見盡頭。在不遠處,有一陡立的石壁,石壁下方是一處平坦的山坡。一行人前去躲避風雪。那坡臺大約有十丈見方,積雪卻并不深厚,尤其是中間鍋蓋大小的一處,竟一片雪花也沒有。大家甚是驚訝,斷定這是一塊聚福之地。他們便決定在此安營扎寨,用樹枝搭建窩棚,避風擋雨。

從我記事起,三間茅屋便是我家的全部家當。據說這房子還是爺爺的爺爺建造的,只是后來增添了兩間羊屋。奶奶一生中生育了幾個子女。卻一個接一個夭折了,到了父親這里終于活了下來。然而奶奶也只是將父親養到半歲便撒手人寰。村里的二神仙說她死于月子病,又或許是中風。二神仙是村里唯一去縣里讀過書的人,會給人看病扎針,又會給牲口治病。他的話自然是可信的。

父親從小很乖,不哭不鬧。奶奶去世后,家人就用羊乳去喂他,他也不挑不揀,一天天長大,身體還算壯實。兩歲以后,大家慢慢發現父親和別的小孩兒不一樣,眼睛呆滯無光,對外界事物反應遲鈍。到讀小學時,便印證了大家的猜測。父親應該屬于先天性大腦遲鈍,說精不精,說傻不傻。父親讀了三個一年級,兩個二年級,直到十五六歲才勉強讀完小學。父親雖然讀書不行,跟爺爺學農活兒倒是上手快,一身力氣,干得一手的好農活兒。刨耕耘耙,播種打場,一絲不茍。不僅如此,父親還跟村里的老人學會了條編。山溝溝里雖然窮乏,但漫山遍野總有數不盡的藤藤蔓蔓,這些藤條兒割下山來,編成籃子、筐子等物品,放到集市上也可以賣一些錢,換取油鹽醬醋。

三十歲之前,父親沒有走出過永興鎮。那些日升月落的時光里,父親除了去田間做爺爺的幫手,其他時間都在割藤條編筐子。父親膽小木訥,他很少和別人說話,也不善于說話。因為父親是爺爺的第五個孩子,小孩子們都會偷偷地叫他五啞巴。父親開始很是氣惱,后來也就默認了這個名字,就沒有人再記得他真正的名字。

窮困的家,兩個光棍男人,日子的拮據程度可想而知。然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在野蠻落后的山村更是如此。從父親十八歲起,爺爺就開始央求三鄉五村的媒婆。討媳婦是爺爺心間的頭等大事。父親并不著急,他只知道沒日沒夜地干活,編筐子。很顯然,以父親的條件,是沒有哪個女人愿意嫁給他的。

那年槐花飄香的時候,李石河溝的王婆子領來一個女人,相貌還說得過去,可是智商如不足五歲的孩子。憨實的父親自然說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因為自家兒子有毛病,很難討到正常的媳婦。山里的行情,越是殘廢的女人彩禮越高。爺爺尋思了許久。爺爺終于還是狠心同意了。賣了五只羊,爺爺著實心疼了一陣子,卻也了卻了他的一樁心頭大事。擔心夜長夢多,定親,收拾房子,迎娶僅僅用了半個月。當然,又花了不少錢。

槐花落盡的時候,山上的田里就忙起來了。爺爺要去集上賣父親編織的筐子,因為心情高興,也為了讓父親多一些見識,決定讓父親和女人一同去。集市上人流如潮,待售的山貨讓人流連忘返??鹱淤u得差不多了,集市上人也明顯少了,爺爺給了父親一些零錢,讓他帶著媳婦去逛逛,買些好吃的。為安全起見,爺爺還用一根繩子把兩人的胳膊綁在一起。

一個時辰過去,父親回來了,心神失落。爺爺本就著急,一看這情形,趕忙質問。父親說他們見有人在表演耍猴的,就看了起來,等人散了,才發現那女人也不見了。爺爺急火攻心,連忙奔去尋找,來來回回幾趟也沒見個人。一旁的人說,一定是讓人給拐走了。就這樣,父親又成了光棍兒。這件事也讓爺爺傷心了好幾年。

在姜家溝,男人也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手頭上有十幾畝田,最讓人羨慕的是他有六個閨女,田里的活兒總是干得風風火火。家中有五間正房,三間配房,還有一個高大的門樓,兩扇厚厚的木門足以顯現出主人的實力。

那年麥子是一個大豐收,十幾畝的麥粒堆在院子里,被炙熱的太陽曬干后就能入囤存放。中午時分,一家人正在吃飯,不知什么時候,一團烏云從山后涌了上來,幾分鐘時間就化作傾盆大雨。男人和女人扔下碗,拼命堆積麥粒,又用塑料布遮蓋。即便用盡全力,還是被大雨沖走了一部分麥粒。更糟糕的是,一場大雨把女人淋病了,她高燒三天三夜,黃家梁子的先生都沒有好辦法,熬了三天才平靜下來。期間,先生也主張去縣城診所瞧瞧。可是到縣城人抬馬扛的要好幾天,各種費用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目。男人思索了一番,還是作罷了。

北風吹了三次,滿山的樹葉就隕落殆盡了。天氣寒冷,一座山一座山都被冰雪包裹著,村子里的人們也如蟄伏的動物一般深居簡出。汪家溝的王婆子一大早就在女人的床前忙碌了起來。王婆子是接生婆,一個臉盆兒、一把剪刀、一瓶高度燒酒便是她工作的全部家當。不僅姜家溝,附近幾個梁都來喊王家婆子接生。

女嬰哭第一聲的時候,王婆子就大聲告訴了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時的男人。男人沒有進屋,他轉身去了后院,喂他那兩頭騾馬,他這是失望了。女嬰前面已經有六個姐姐了,男人金盼銀盼,盼她是個男娃兒,卻事與愿違。不僅如此,女嬰從哭出第一聲后,便不再動了。她奄奄一息,四肢柔弱,王婆子擔憂地說,怕是活不成了。

一直到傍晚,這嬰兒都沒有好過來的跡象。她不哭不鬧,不吃東西,眼睛緊閉,只有胸膛微微地顫動,表明還有一口氣在。男人始終沒有細看孩子一眼。他抽完一袋煙,毫無表情地說,扔了吧。是啊,他家里那么多女娃了,也不差這一個,況且這女娃奄奄一息,或許熬不過天亮呢。女人就嗚嗚地哭,或者她不敢阻攔男人,又或者與其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死掉,還不如快刀斬亂麻。男人用一個小被子把女嬰卷了,塞進了箕子。女人小聲哀求,裹嚴實點啊。男人把女嬰扛到下山溝里,隨手倒在邊邊上,回來時女人還在哭。他不耐煩地說,你的肚子沒本事,怪誰?

女人不再哭,可她心里如刀絞一般呀。等男人去了后院,女人顧不得身體的疼痛,她穿好衣服,頂個頭巾,把腰間的帶子扎得緊緊的。即便這樣,她依然氣力不足。女人又尋到一根木棍,蹣跚著向山下移去。或許是母女心有感應,她遠遠就看到一個包裹,靜靜地躺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上。女人回來時,淚水灑了一路。她迅速脫去衣物,鉆進被窩,緊緊摟著女嬰,如抱一塊冰。女人一夜沒有合眼。

太陽爬上第二道崗時,她被一陣蠕動驚醒了,懷中的孩子全身熱乎乎的,半睜著眼睛,小嘴兒在尋找著什么,女人的淚水又下來了。她把奶頭塞進小嘴里,雙手抱得更緊了??墒沁@懷中的嬰兒又哪知人心的險惡呢?因為女人懷孕時發了三天高燒,孩子出生又被扔在雪地里受凍,女嬰的身體狀況非常差,經常生病。女人想盡辦法一次次把她從死神手里拉回來。黃家梁子的先生總嘆息女人的犟勁兒,他說,換作別人,十個孩子也沒了。

第三年,她的弟弟就出生了。一家人都把心放在這個男娃的身上,她便更孤單了。直到三歲,她才開口說話。五歲還不能獨立行走。她的身體一直虛弱,不用說去上學,更不用說去田里干活兒,只能待在院子里趕麻雀,防止它們偷吃晾曬的糧食,簡直就是一個廢人。嗯,是的,等吃等喝,還花很多錢買藥,這愈發讓大家討厭。好在有母親的袒護,他們也只能暗自生氣發狠。

這中間,她的姐姐們陸續出嫁了。男人對求親的人家要求挺高,家里沒有高頭大馬不嫁,誰讓他的女兒個個那么漂亮呢?可是,她一直是一家人的心病。父親為她什么時候嫁出去發愁,母親也為她什么時候嫁出去發愁。父親覺得嫁出去就省心了,母親擔憂她嫁出去怎么生活。天地之間,人的命運竟是這般渺小。她深深地埋在大山深處,自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她明白自己很多時候都是多余的。她不想這樣,她努力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幫母親做飯,喂豬羊,洗衣服。這些也是母親要求她學會的本領。如果有一天她不在這個世界了,她的孩子能養活自己才行啊。

她二十歲時,父親給她尋了一個婆家,盡管母親還想多養她幾年。她的父親不同意,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其實兩年前她的父親就想把她嫁出去,她的弟弟也快要娶媳婦了,家里有這樣一個姐姐,名聲不太好。

她尋得的丈夫便是我的父親,自然,她是我的母親。

此時母親的身體好了許多,卻依然不能長時間走路,也不能去坡上干活,但她是一個堅強的人。父親雖然憨厚憨實,卻是她的依靠,他當然是她的天。母親接連生下我們兄妹三人,這在外人看來,她得攢了多少勇氣呀。

母親依然經常吃藥。等我長大一些,便常常幫母親在院子里用磚塊架一個陶罐兒熬藥。黑乎乎的藥水又苦又澀,母親卻能一口氣喝下去?;蛟S她覺得,這藥水比生活還是甜多了。山里人討生活本就不容易,母親還要常年吃藥,家中境況愈發困難。三個孩子一天天地長身體,吃的多著呢。

我記不得曾經什么時候穿過新衣服,弟弟妹妹更不用說,他們身上的衣服都是我穿小過的。盡管如此,母親還是會用各種布片兒把所有破洞的地方補上。其實在那些年月里,不露肉便讓人很知足了。生活的苦,母親從不向別人訴說。和父親在一起,和她的孩子們在一起,她已經感受到了幸福。這世間的人各有各的命,有的人雞鴨魚肉,會嫌鹽多鹽少,有人燒米湯時會為多放一把米而心疼。生活是什么,在每個人眼里絕不一樣。欲望不同,心境不一。

母親枯乏慘淡的生活,姥爺是不會放在心上的。他覺得,嫁出去的閨女就是人家的人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隙ㄒ赡腥素撠?。他甚至不希望母親回娘家。說到底,他是嫌棄母親沒有本事,給他丟人,所以除了大年初二,母親是很少回娘家的。

或許天底下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更何況母女一場。姥姥一輩子都在掛記著母親,或許正是因為她多病的身體,愈是沒有本事越讓姥姥放心不下。姥姥就趁著趕集的當口去我家稍帶點吃的。比如用頭巾包一些高粱或玉米,或者剛做的窩窩頭。有一次大約是三月三廟會,姥姥來住我家。她從趕廟會的籃子里拿出一包蜜三刀,這是過年的時候才能收到的禮物,姥姥竟然藏到了現在。這蜜三刀是我們小時候見過的絕上的美食。母親規定每天只能吃一塊兒,而且是我們兄妹三人分著吃。小孩兒總是貪吃的,在溫飽問題都困難的歲月里,吃零食總歸是奢侈的。我們兄妹總盼著姥姥來,可是一年到頭姥姥又能來幾趟呢?最讓人期盼的是大年初二去姥姥家,因為只有那一天,我們兄妹才能吃到一年中最豐盛的美味佳肴。那飯桌上的味道緊緊地拽著我們的神經,在夢里經常出現,即便過去了許多年,依然揮之不去。

大年初二去姥姥家,是我們這里流傳已久的風俗。春節走親戚,要按親疏遠近的順序。大年初二是頭一天,自然要去媳婦的娘家,也就是孩子的姥姥家。以后的日子里還要去姨家、姑家……家中親戚多的,往往到正月十五前才能走完。媳婦回娘家是有講究的,外人看女人一家人的穿戴行頭,便知夫家的門庭高低,也能知道女人在夫家的地位。所以女人攜夫帶子回娘家,總會盡量裝點門面,擺擺闊氣,一來顯擺自己,二來為娘家長臉。

我有六個姨,她們自然知道這個道理。每個大年初二,不用通知,便自會不約而同去姥姥家。當然,我們也去。山路彎彎,長路漫漫。為了在中午前到達姥姥家,大家往往吃過早飯就要出發。她們動身前總會把一匹馬精心打扮。她們去姥姥家總會騎上白色或紅色的大馬,用棕刷子把毛梳理得油光發亮,又用精飼料把馬兒喂得膘肥體壯。馬脖子上定要圍上一圈兒銅質的鈴鐺,馬頭的鬃毛上也要綁上幾條紅色的布條兒。人端坐在馬背上,雙手抓緊韁繩,馬頭高昂,一路上叮叮當當,紅帶飄飄,自然是一副耀武揚威的陣勢,著實讓人羨慕一陣。走親戚,禮物是硬頭貨,她們總是闊綽得很。一個木排橫在馬的后背上,兩邊掛上兩個或多個用柳條編成的斗子,裝上滿滿的禮物,一路上顛來顛去。實力不濟的也會騎一頭黑色的毛驢,好歹也能替人行腳。

我們家自然是沒有這闊氣,沒有高頭大馬,毛驢也沒有,只有兩只羊和幾只雞。我曾經天真地對母親說,雞要是能變成馬那么大就好了,我們就可以騎著它飛過去。母親就苦笑一下,我們都吃不飽飯,雞要是長那么大,拿什么喂它?幻想終究是不頂用。我們去姥姥家,只能靠兩條腿步履蹣跚走在山路上,翻過一座又一座山。有時拄一根拐棍兒也算是三條腿了,也能比兩條腿快一些。灰禿禿的山坡上,父親挎著裝著禮物的小籃子走在前面,我們跟在后面。母親身體虛弱,總是落在最后面。父親只好一次次放下籃子走回去,背她走一段兒,一路上還要歇幾次腳。

行路遲緩。早晨蒙蒙亮出發,挨到中午才勉強趕到姥姥家。此時他們早已到達多時,或圍坐在一堆火旁吹噓,或圍著高頭大馬夸贊。我們的到來并不會給他們帶來驚喜。姨和小舅他們只是象征性地打個招呼,有人甚至都沒有多看一眼。姥爺在火堆旁抽旱煙,他冷冷地說,路都走不了,還來湊什么熱鬧?這句話自然是說給母親聽的,當然也包括我們。這明顯是嫌棄。倒是姥姥,她踮著三寸金蓮的小腳從廚房里跑出來,把雙手的水在胸前的布巾上擦了幾下,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拉著我,引進偏房里。姥姥又用一個殘破的泥盆兒從灶膛里扒拉出一些灰燼,給我和弟弟妹妹烤凍得通紅的手。外面的大火堆是他們的,我們沒有圍坐的資格。

他們依然在高談闊論,話題無非是去年的收成收入,扯了幾匹布,做了多少新衣服。從偏房的門縫看過去,他們還真是衣著光鮮。瞅了一下自己,我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著補丁,與他們真是格格不入。自然,他們的頭發也收拾得精致有型,不像我亂蓬蓬的蓋在頭皮上。可能是烤火熱了的緣故,他們扒開胸前的衣服,露出長長的脖子?;蚴菍⑿渥有淇跀]了起來,露出手腕兒,讓人一眼就能看到脖子上和手腕上的不知是金是銀還是銅的首飾。他們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穿戴在身,顯示出與眾不同。

說到底,我們家與他們就不在一個層次,人窮志短呀。不過我們也識趣,離他們遠一點兒,盡量不打擾他們的興致。其實原本走親戚就是各走各的親,各拿各的禮,有多拿多,有少拿少。禮多禮少,都是一番情意呀。但是他們騎著高頭大馬,還帶著高檔禮物,得意洋洋地擁進姥爺的村子,這給姥爺賺足了面子,很是討姥爺的歡心。我們一家的出現則明顯略帶寒酸,應該是掃了姥爺的興吧,讓他們沒有顏面。與他們的高頭大馬相比,我們的出現就是一股晦氣,讓人生厭。理所當然的,不管飯前飯后,我們都是他們談笑的內容。

看,七妮兒一家人連個囫圇衣裳都沒有。

小孩兒一個比一個懶。

拿那仨核桃倆棗,還好意思回娘家。

就是一家人來混吃飯,不知又要賠給他們多少。

小小年紀我就知道了,世界上還有這樣一把鋒利的刀,殺人于無形。父親多多少少也能明白大家話中的意思。他很少說話,一個人躲在偏房的角落里。母親一次次滿臉愧疚地望著父親,父親拉了母親的手,指著旁邊的小凳子,讓她不要總站著,又把妹妹攬入懷里,給她扎小辮子。

酒飽飯足,說的是他們。我們一家人和一些孩子坐在一張桌子上,飯菜本來就少,姥爺說小孩子吃不多。孩子們一陣搶奪,輪到我們伸手時,差不多就沒有了,姥姥從廚房里趕過來,守在旁邊,時不時小聲呵斥他們,趁機加一些飯菜放到我們兄妹面前。父親母親把饃掰成一小塊兒,蘸盤子底上的湯,自己吃也給我們吃。飯后,他們繼續拉呱兒。孩子們則跑出院子放鞭炮、找鳥窩。小孩子想不了太多,我和弟弟妹妹也會隨他們去玩兒。有時他們會從兜里掏出零食塞進嘴里,饞得我和弟弟妹妹不知咽了多少口水。弟弟就撿起他們扔在地上的糖紙,伸直了舌頭去舔上面殘留的甜味,還要給妹妹舔一下。我不會去舔,我知道那樣很丟人。那些小孩兒會經常編一些順口溜來嘲笑我們。

爛衣裳,打補丁,撅起屁股露著腚。

這時候我就會不自覺地摸摸后面,擔心衣服真的破了,腚露在外面。

姥姥把桌子上的殘羹冷炙收拾起來,熱菜倒在一起,涼菜倒在一起,端到廚房,又把喝完酒的包裝盒撿回來,將剩菜裝進去,悄悄地塞進我家裝禮物的籃子里。這一幕有時逃不過妗子的眼睛,她總撇著嘴,盯著母親說,真沒有出息,又吃又拿。母親確實沒有出息,她緊閉著嘴唇。姥姥也裝作沒聽見,她一直在忙不停。

這些混合在一起的剩菜,有咸有甜,有辣有酸,各種味道碰撞著,經過一系列物理化學的反應,又生發出多少不知名的味道。這混合的美味兒,自然能讓我們兄妹開心地品嘗好幾天。母親挖出一坨剩菜,再配上一些蘿卜或白菜,舀上一瓢水,點火燒透。這一盆兒回鍋菜,散發著獨特的味,香味兒充溢在廚房里,充斥著每個人的鼻孔。即便過去了幾十年,這混合的香味兒依然不經意飄進我的夢里,讓我欲罷不能。

冬季日短,太陽紅紅的,偏過山頭,大家都要各自回家了。貴客先行。于是他們帶著醉酒后的各種滿足和快感,跨上高頭大馬,排成一隊,浩浩蕩蕩地上路了。姥爺和妗子把他們送到路口的大石頭旁才作罷。

生活就像山上的樹葉,生了再落,落了再生,一年年重復著。本是苦命的人,哪有多少幸福來臨?如草間的蟲子,風來了,雨來了,橫豎忍著就行。

山里人干活兒是不分季節的,天天有忙不完的事,刨地、平地、打壟、播種、施肥,澆水、除草、打藥、捉蟲、收割。一年到頭,每天能看見走路就要起床上坡,看不見路了才回到家里。即便冬閑季節,父親也會早早起床,去山路上撿拾動物的糞便作為農家肥。父親老實本分,莊稼種得精細。母親常為自己不能親自幫父親一把而內疚,她在家里也閑不住,洗衣做飯,喂羊,喂雞,每件事都做得很仔細。

有一年秋天,我家的苞米成熟了,父親帶著我們兄妹三個去梁上掰苞米。我們負責掰,父親負責裝進袋子里,再扛到梁下的山路上,用平板車拉回家。山高坡陡,父親每扛一次回來都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甚至顧不上喝口涼水。中午時分,本該吃飯的時間,母親卻不在家。父親四下打聽,也沒有信息。我們都急壞了,便邀人一起四處尋找,卻也找不到。一直到后半晌,才聽到村頭一個婆婆說,看見母親端著飯籃子上山了,我們又急急順著山路找。在一個拐角處,有人發現了坡下的灌木上飄著一個頭巾,那正是母親經常帶在頭上的。一行人急忙順著山坡往山下的灌木叢里找。在溝底,母親趴在那里,竹籃子還在她的胳膊上,身體和溝底的小溪的水一樣涼。我能猜到,母親一定是擔心我們又累又餓,才冒險去梁上送飯。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經不起一塊石頭的磕碰,更沒有想到會跌落谷底,她的孩子再也沒有娘。

那一年,我十二歲,弟弟十歲,妹妹八歲。母親去世后,父親像個孩子一樣哭了一場又一場,從不喝酒的他也學會了喝酒。從那以后,父親再也沒有去過姥姥家??墒俏蚁胛业睦牙蜒剑瑳r且姥姥也想我呢。

我想一個人去給姥姥拜年。

我去給姥姥拜年,一般是大年初二的午飯后出發。我騎上我的兩條腿,有時半路上撿一段樹枝當拐杖,算是三條腿了,但依然趕不上四條腿的馬跑得快。這些我不在意,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胳膊上的籃子里是我夏天在后山撿的蘑菇,還有一些木耳,卻只有一點。我只好弄一團草墊在下面,把蘑菇和木耳在上面鋪一層,又用一塊藍色棉布蓋了,鼓鼓的,還可以。

翻過幾座山,遠遠地就看見山坡上姥姥家的院子。有時還能看到他們在院子里烤火,飄到院子上方的一縷縷青色的煙。我不急于走進姥姥家,他們的大馬還拴在院子門口,隱隱還能聽見脖子間鈴鐺的響聲。我放下籃子,在附近撿拾枯樹枝,時不時觀察那些大馬和毛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藍黑色的天幕下,一些星星逐漸鉆了出來。

我捆好樹枝放在背上,又掂起籃子,摸索著向姥姥家走去。我在門板上輕輕拍了兩下,很快就聽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移了過來。門開了,姥姥里外看了下,一把把我拉進去,徑直進了廚房,又把房門關了。

姥姥一輩子都是一個內心柔軟的人,除了對富足的后代贊賞之外,對我這個窮外孫,也是惦記倍至。姥姥很疼我,從小到大都是。有時候太黑了,姥姥等了很久不見我的身影,她就佝僂著身子去門外觀望,有時又端著油燈迎我很遠的距離。

灶膛里,中午燒飯的灰燼還沒有完全熄滅。姥姥添了柴,大火又熊熊燒了起來。姥姥讓我坐在灶門口,解了上衣的扣子烤火。她洗了手,把鍋里的碗端到案板上給我吃。這個時候我早就饑腸轆轆了,心里想,隨便吃點他們中午剩下的飯,喝點他們剩下的湯,也是天下最好的美味。然而,這些熱氣騰騰的菜并不是中午他們吃剩下的,是姥姥特意為我留下的。

昏暗的油燈下,我默默趴在桌子上吃起來。姥姥見我吃得太急,她輕輕拍拍我的背說,慢慢吃,鍋里還多著呢。那些年我一直很奇怪,為什么姥姥給我留的飯菜那么苦,那么咸?,F在才知道,一些液體從臉上流進碗里,也就分不清是誰的味道了。

吃飽了飯,我就把藏在山坡上的柴抱進來,放在姥姥的廚房里。姥姥就會驚奇地問,你是不是偷別人家的柴火啦?我說,哪能呢,我會變啊,我變出來的。姥姥終究還是知道我撿了半天樹枝,她把我拉到懷里,拍拍我的頭。其實那個時候,我比姥姥還高一點。昏暗的油燈映照下,姥姥的表情難受,嘴角抽搐。我擔心是惹姥姥生氣了,不敢看著她。

我又拿了扁擔去給姥姥挑水。山里人吃水是很困難的,那時候吃水都吃泉水。水在很遠的地方,需要爬過一道梁子,那里有一口泉眼??拷鄣囊欢温繁容^窄,因為常有人去打水,又濕又滑,晚上更是難走。我往往一手扶著石壁,一手扶著扁擔。我還是太年輕了,不如大人懂得控制節奏。等兩桶水擔到姥姥家,路上會灑了一半。姥姥并不贊成我去打水,但是她攔不住,只好站在大門外,聽見我回來了,就遠遠地迎過去,讓我停下來,給我擦汗。姥姥家有三口大水缸,等我把水缸都灌滿了,基本上已是半夜時分。

這時候我會說,姥姥,我該回去了。

姥姥把我的籃子小心翼翼放在姥爺面前,掀開蓋布讓姥爺看一眼。姥爺一直都沒有正眼看我,他知道我的籃子里也不會有什么好東西。姥姥說把我的蘑菇木耳留下,給我換成幾個窩頭。姥爺就回過頭來呵斥她,咱救急不救窮,你這是干什么?你能幫他一輩子嗎?姥姥低下頭,默默地又把窩頭拿出來,把我的蘑菇、木耳放回去,對姥爺說,那我送送外甥吧,說完就拉著我的手急急往外走。

深色的夜幕吞噬了一切。這個時刻,世間才是最平等的,沒有高低上下之分。

走出幾十米,姥姥在我耳邊輕聲說,前面拐彎那個大石頭的后面有一個包,里面是你姨她們拿的禮物。我給你包好了,你拿回家分給弟弟妹妹吃。記住,不要讓別人知道了。

黑暗中,我使勁點點頭,勇敢地向前走去。

有一年,大雪從除夕一直下到大年初二的早晨,整座整座的山都被茫茫的白雪覆蓋,只有一些落盡了葉子的樹干,光禿禿地待在山坡上。大雪封了門,早晨推開房門的時候,頗費一些力氣。見我一直呆呆地望著遠處的山,父親說,雪這么深,你出不了門,就甭想著去姥姥家了。弟弟妹妹盡管盼著姥姥家的零食,盼了一年了,他倆還是小聲說,哥,你還是不要去了。我沒有理他們,中午比平時多吃了一個窩頭。我是鐵了心的,姥姥家必須去。

我還是跨上籃子,裝上禮物——蘑菇和木耳,自然下面還是蓬松的枯草,枯草里面還有一條小魚。

剛放寒假的時候,聽別人說后山的溪水里有魚,我帶著弟弟妹妹去捉。那時溪水上面結了冰,我們就沿著溪邊觀察。在一個小水坑里,還真有小魚,太冷了,它們都懶得動。我用一把鏟子砸冰,好半天才挖了一個洞。那魚也真傻,它竟然鉆到洞口,伸出頭來??赡苤皇窍胪缚跉猓绿珢灹?。弟弟用一把笊籬一下子網了上來,扣在妹妹的筐子里。半天的功夫也就捉了幾條,最大的一個也才像一個蘿卜大小。然而,這足以做一頓魚湯喝了。

魚湯是父親做的,他只是嘗了下味道,剩下的被我們仨分了。我把魚背上的肉分給他們倆,然后嚴肅地說,魚頭和魚尾是我的,你們誰都不能和我搶。后來捉的魚越來越少,我想到了姥姥,就把一條最大的魚,藏在了屋后的一個石坑里,又用石塊蓋好。

出門只是走了幾百米,我就后悔了。雪太深了,快沒到了膝蓋。每邁一步都要用力從雪中拔出一條腿,再一次插進前面的雪中。我把籃子放在雪上,每前進一步就把籃子向前推一把。太陽比平時亮得很,一簇簇光線射進雪粒上,又四下反射出去,望過去晃得眼睛疼。漫山遍野的雪地上,我如一個小黑點,慢慢地移動。

反正到處都是雪,我不再走原先的山路,況且也找不到那山路了。我選擇最近的距離爬上山坡,又從山坡上爬下去。其實從山坡上下去最爽了,我不再走路,直接趴在雪上往下滑。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有滑雪這個運動,不然弄一個木板或許會更快一些。

我站在姥姥家后面的山坡上,天色已經快黑了,路上用的時間太久了。白茫茫的雪中看不清姥姥家的情況,但我估摸著他們已經打道回府了。我憑著感覺一步步向姥姥家走去。

走上那個拐彎的大石頭的旁邊時,我看到姥姥家門前的這條路被掃出了一段。我拍打身上的雪,放心地向門口走去。遠遠的一個聲音傳來,是娃兒嗎?那聲音著急又驚喜。我應了一聲,心里頓時明亮了起來,腳下忽然有勁了。

姥姥拉著我的手,哭著說,娃兒,你咋來了?這么大的雪,不能晚幾天嗎?我故作輕松地說,沒事的,姥姥,我就想今天來給你拜年。姥姥說,你的姨她們都沒有來,你姥爺也病了,在床上躺著,家里今天也沒做好吃的。說著,姥姥把我拉進了廚屋。她把灶門的一塊石頭挪開,從灶灰里扒出一塊紅薯,放到我的手里,還燙著。姥姥說,娃,快趁熱吃了,又從鍋里端出一碗丸子湯。我早已饑腸轆轆,這些食物很快就下了肚。

我對姥姥說,雪太厚了,我沒有撿柴火,也不能去梁子那里打水了。姥姥說,傻娃娃,哪里用得著你撿柴火,水就更不用操心,這大雪化的水,吃上半個月也不愁。

我提上裝著禮物的籃子去看姥爺。他的臉在灰暗的油燈下沒有了往日的神色,估摸著是生病的緣故。老爺看見我來了,沒起身,他只是恨恨地罵,兒大不中用,讓他去喊個先生來都不肯,造孽啊。

黃家梁子的先生我知道,母親吃的藥大多都是從他那里買的。我走出堂屋,拿上姥姥的手電筒去請先生。姥姥死死地抓住我不松手,我還是掙脫了。姥姥只是在后面小聲抽泣。

先生的家不算太遠,轉過兩個坡就到了。我敲門進院,他并不認得我,不由得驚訝起來。我說明來由,他想了一下說,外甥,也只能是你,也只能是看在你娘的份上,我蹚雪走一趟。先生在收拾藥箱的時候又自言自語,這都什么世道?

先生坐在姥爺床前,讓他著實吃驚不小。瞧了病吃了藥,臨走時,先生說,可惜,我一個閨女也沒有,也沒得一個外甥。姥爺把頭扭向床內側,沒有回他。

我要走了。姥姥讓我住下,我堅持回去。姥爺說,把娃的禮物留下吧,再給他回點吃的,手電筒也拿上。

拐彎的大石頭旁,我接過籃子,沉甸甸的。姥姥說,可不要弄丟了。

魏家祠堂的門窗重新上了漆,朱紅色映襯著坡上的薄雪。山間小路也鋪了黑色的柏油,如巨人在山坡上寫的草書。我關上車門,背上背包,翻過一座山又一座山。

此時,山坡上的風依舊寒冷,吹動著我鬢間花白的頭發。遠處一些鞭炮聲零星地響著,一束煙花在天空中閃爍了一下,映照著姥姥家東倒西歪的土房子。天空如黑色的冰塊,繁星點點,那顆最亮的星一定是姥姥在迎我。

我走上前去,在倒在一旁的門板上輕輕拍了兩下:“姥姥……姥姥……我來給您拜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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