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銀
打我記事起,鈴聲就一直伴隨著我,陪我學習,陪我工作,陪我成長。四十多年如影隨形,從來沒有離開過。
很小的時候,我經常在幼兒園附近的一片空地上玩,看著比我大一些的小朋友穿著新衣服背著新書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幼兒園,打心眼里羨慕。可是我始終不敢走近那里,只是遠遠地瞧著。幼兒園曾經是我們村里的衛生所,那些穿著白大褂背著藥箱子的鄉村醫生經常在那里出出進進忙忙碌碌,神情嚴峻讓人望而生畏。對那里,我的心底一直有陰影。小時候的我特別淘氣,經常跟著鄰居的一個小姐姐瞎胡鬧,記得有一次,我在院子外邊瘋跑時不小心摔倒,被又尖又細的小石子兒劃破了膝蓋,像張開小嘴一樣的傷口頓時血流不止,我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母親忙不迭地背著我跑到衛生所,幾個穿著白衣服的人七手八腳地為我處理傷口。酒精的刺激鑷子的夾擊傷口的疼痛加上心里的恐懼,讓我很長時間對這個地方心有余悸。能夠吸引我、促使我走近的,便是那清脆的鐘聲。一棵瘦骨嶙峋的歪脖子樹下,掛著一根約莫尺許長的角鐵,上面有個不規則的洞,洞里斜插著一個鼓棒一樣的鐘槌。我遠遠地看著,一個瘦瘦高高、頭發烏黑的女老師站在大樹下,拔出鐘槌敲打鐵鐘,“當當當……”的聲音頓時回蕩在教室周圍,那樣動聽那樣迷人。那是我記憶中最早聽到的鐘聲,也是影響了我一生的聲音。那個女老師面容和藹,臉上時常掛著微笑,就像春天里盛開的山桃花,明艷、動人、淺笑嫣然。
到了該上幼兒園的時候,我說不出的興奮和激動,以至于早已忘記了兒時的恐懼。當我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坐在不大的教室里,急切地等待著老師的時候,迎面向我們走來的,正是那張我熟悉的面孔。她依舊滿臉親切的微笑,一頭烏發扎成一個低馬尾,她就是我最初的啟蒙老師魏老師。她告訴我們,每天上下課都要以鈴聲為準,在學校鈴聲就是命令。魏老師還教會了我們一首兒歌:“聽到鈴聲響,快快進課堂。起立要站直,坐正不亂晃。不做小動作,專心來聽講。發言先舉手,回答聲要響。”魏老師說話的聲音很輕柔,很好聽。以后每次上課鐘聲敲響后,我便會想起老師的話,下意識地認真和嚴肅起來。那個時候我就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鐘聲就像一個鐵面無私的法官,約束著我們的行為和習慣。
有一次,小姐姐手里拿了一盒桑葚在我眼前晃,一臉的狡黠和得意。紫黑色的桑葚閃著晶瑩的光澤,顆顆碩大飽滿,粒粒鮮嫩欲滴。摘一顆放在嘴里輕輕一咬流汁淌液,一股蜜滋滋甜絲絲的味兒從舌尖直滲到心底。我問她哪來的,她神神秘秘地說后山摘的,還說下午帶我去。我猶豫著,想著還要去幼兒園,可是實在抵擋不住美味的誘惑,鬼使神差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向后山走去。當我躡手躡腳經過離幼兒園不遠的一座土墻時,“當當當”的鐘聲瞬間響起,我打了一個激靈,就像得到什么重要指示一樣,不顧一切地拔腿向幼兒園跑去,只留下小姐姐歇斯底里的呼喊聲在風中凌亂。
我特別羨慕敲鐘的魏老師,心里暗暗思忖著要是自己能敲一次有多好,哪怕只敲一下呢?我按捺不住的欲望日漸膨脹著,終于有一天讓我逮著了機會:那是個夏日的周末,教室周圍空無一人,只有蟬在樹上百無聊賴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茂密的樹葉灑下一地的濃蔭。我悄悄地溜到大樹下,伸手去夠鐘槌,怎么也夠不著。我不甘心,又試圖爬樹,又找來墊腳的石頭踩上去,可是那塊鐵疙瘩始終在離我的手一尺多的高度晃蕩著,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濟于事,我只好悻悻地作罷。
1980 年的秋天,我正式踏入了學校的門檻,成了一名小學生。當我來到新校舍,首先入眼的就是那個高高地掛在房檐下的鈴鐺。一根細長的繩子一頭系住鈴兒一頭垂下來,打鈴的同學托著繩子胳膊一動一動的,鈴鐺就會“當當當”地響起來。通常負責打鈴的都是高年級的同學,必須是認真負責的才行,等到畢業了就會把打鈴的任務交給下一屆的同學,像接力賽一樣。我到了五年級的時候,負責打鈴的是我們班的班長,人長得高大,學習又好,很讓我們欽佩。特別是他的腕上戴了一塊手表,明晃晃的很扎眼。那個年代手表可是個稀罕物,我們平常家庭的孩子,不要說戴,見也很少見。每次看表,他都會把胳膊夸張地掄一個大圈,從后背處舉到頭頂上再慢慢垂下來,腦袋也隨著胳膊的動作繞了大半個圈兒,當手表落在眼前的時候,他一邊看一邊大聲地說道:“啊喲,就差兩分鐘了。”約莫過了一分鐘,他會把相同的動作重復一遍:“啊喲,就差一分鐘了。”這時候我們就會不約而同地被他的動作和聲音吸引,怔怔地看著,甚至忘記了寫字,除了羨慕,還是羨慕。到了下課的時間,不管老師正在講課還是做什么,他都會大搖大擺地徑直走出去,不一會兒,“當當當”的鐘聲不出所料地響起,教室頓時淹沒在一片嘈雜聲中。那些年的鐘聲有時候急促而凌亂,有時候清晰而響亮,也有時候沉穩而緩慢,都是由打鈴人的心情而定。學校里所有的耳朵都是鐘聲的學生,讓人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它似乎在一遍遍地提醒我們要珍惜時間勤奮學習,不要荒度每一分每一秒。至今想起來,那清揚、遼遠、空闊的聲音久久地回蕩在校園,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回蕩在我們的心中。
那時候我們上早自習的鐘聲是胡校長親自敲響的。每天早上6:00,鐘聲就會準時響起。他敲響的鐘聲,不急不緩、擲地有聲,每一次聲響都那么嘹亮、清晰,仿佛每一聲都敲在了我們的心坎上,寄托著對我們的希望。我家離學校很近,在家里都能聽到學校的鐘聲,有一天上自習的鐘聲已經響了,我才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急急忙忙穿衣起床、拿了書包,睡眼蒙眬地向學校跑去。當跑到教室門口時,只見胡校長站在那里,淺灰色中山裝,戴一副黑邊眼鏡,一臉嚴肅地望著我。我的心嚇得咚咚直跳,趕忙低了頭,一溜煙地進了教室。一連幾天,胡校長那犀利的眼神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縈繞回旋,怎么也擺脫不了,那天以后我再也沒有遲到過。
慢慢地,老舊而傳統的鐘聲逐漸退出了歷史的舞臺,代之以悅耳動聽的電鈴聲,此時我正在面臨著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中考。中考是一個分水嶺,考上中專意味著分配工作、戶口轉正、前途一片光明;考不上就功敗垂成,十來年的心血或許付之東流。我整天埋頭于繁重瑣碎的復習、浩如煙波的題海和此起彼伏的考試中,日復一日,廢寢忘食揮汗如雨,只為了數年后能遇到更好的自己。多少起早貪黑、多少披星戴月,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付出了多少心血與淚水,只有風霜知道、只有雨雪知道、只有頭頂的那輪明月知道。
那段時間給我印象最深的老師是教語文的劉老師,他中等個子,小平頭,經常穿一件素布上衣,看上去很儒雅。他就像我生活中的一束光,照亮了我的心扉,照亮了我前行的方向。我的語文成績一直不錯,直到現在,我還喜歡在業余時間寫一些文字,記錄日常生活,抒發喜怒哀樂,想來也與那時候的童子功有關系吧!那段時日,校園里定時響起的鈴聲便是我最寡言卻最忠實的陪伴——惜時如金方坦然無悔;學有所成方不負此生。正是鈴聲給予了我對生命最深刻的思考和最難忘的啟示。
中考結束后,我被平定師范學校錄取,開啟了嶄新的學習和生活。陌生的環境和對家人的思念,讓我在很長時間里不能適應。此時能夠給予我心靈慰藉的只有那似曾相識的鈴聲,無論是寒風陣陣的清晨,還是形單影只的黃昏,只要聽到熟悉的鈴聲,一種親切的感覺就會涌遍全身。
1992 年秋天,我從師范畢業,被分配到一所鄉村小學當老師。從學校門出去,又從學校門進來,我的身份發生了從仰視到俯視的轉變。那是一所陳舊的小學校,但掛在辦公室門前的那個鐵吊鐘,卻讓我無比的激動與欣慰。我的思緒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乳臭未干滿臉稚氣的小女孩,偷偷溜去大樹下敲鐘不成,滿心懊惱垂頭耷腦的情形,不禁讓我啞然失笑。學校雖然有電鈴,可遇上停電,鐵鐘還會發揮巨大的作用。當我名正言順氣定神閑站在教學樓前敲響鐵鐘時,看著我的孩子們投來羨慕敬佩的目光。我的眼前又浮現出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瘦高個子、滿頭烏發、滿臉含笑、一個低馬尾隨便地扎在腦后的魏老師;穿著中山裝,戴著黑邊眼鏡,一臉嚴肅的胡校長;中等個子、小平頭、素布上衣、博學多才的劉老師……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塊黑板,寫下的是真理,擦去的是功利;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支粉筆,畫出的是彩虹,留下的是淚滴;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間教室,放飛的是希望,守巢的總是你;長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個講臺,舉起的是別人,奉獻的是自己……我覺得手里的鐘槌很重很神圣,似乎掌握著孩子們的未來、學校的未來、中國的未來;敲響的鐘聲,似乎在宣誓一種職責、一種使命、一種情懷,我頓時感到肩頭上擔負著沉甸甸的責任。
三十多年的時間匆匆而逝,仿佛針尖上的一滴水滴在大海里,無風無浪無聲無息。這些年來校園里的鈴聲和我的生命似乎已經合為了一體,我活在鈴聲里,鈴聲也附著在我的生命中。
“叮呤呤呤……”上課了,我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向教室,里面安安靜靜的,孩子們正在各自學習,我腳步放緩走過窗臺,看到一群俯下的身影。“沙沙沙”的寫字聲流淌于溫暖而明媚的陽光里,輕柔、和諧、美好。我們也許曾經瘋狂、浮躁,但只要聽到鈴聲,喧鬧的心立刻就能沉靜下來,是鈴聲讓我們懂得了自覺自律、懂得了發憤圖強的意義。春天萬物更新、朝氣蓬勃,此時嘴角飛揚的我,似乎聽到了嫩芽破土、竹筍拔節的聲音,在清晨悠揚清亮的鈴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