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遠

郎朗。圖/受訪者提供
站在海南清水灣的游艇碼頭上,郎朗指著一圈圍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那是建設中的口岸聯檢中心,以后來這里旅游的人,進了口岸便能看到“郎朗音樂世界”了。
“郎朗音樂世界”目前已經完成了裝修,這是他在國內開設的第六家鋼琴學校了。曾經的恩師、剛剛過世的朱雅芬、格拉夫曼,包括父親郎國任都參與過他的這個教育項目,學校的整個培養體系及專業師資都是郎朗參與建立的。
郎朗不僅監督學校運營等方面,每年也會在學校教授大師課,同時會在線上進行一些問答互動,他更會利用自己的資源和影響力,邀請一些國內和國際的音樂大師來音樂藝術世界授課、講學和輔導成績突出的琴童們。他說:“我必須要投入相當的時間和精力,絕對不能只是掛個名就完事了。如果那樣我可能就不做了,因為那樣沒有意義,對自己、對孩子都不負責任。”
2歲學琴、13歲舉行個人獨奏音樂會、15歲簽約IMG、17歲成名,從前的很多年,郎朗的夢想很明確,就是要做全世界最優秀的鋼琴家。2019年7月24日《紐約時報》曾發表這樣一篇評論:“郎朗正處于從神童到成熟再到元老級藝術家的下一個升華階段。”
如今年過四十,除了仍舊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飛揚起舞,他還想竭盡一己之力,更多地傳播古典音樂,提高素質教育,助力下一代人的成長。為了使更多中國的孩子獲得快樂學習音樂的機會和環境,郎朗帶著對公益和藝術的初心,2018年在北京成立了郎朗藝術基金會,截至目前共捐贈了100間“快樂的琴鍵”音樂教室,合計1600余臺智能鋼琴,累計培訓鄉村及基層音樂教師1000余人次,為10萬余名學生帶去更優質的音樂教育。他說:“希望每個人都能追求自己的音樂夢想,也希望能培養出一些新的優秀鋼琴家”。
比“郎朗音樂世界”更早的時候,郎朗就創辦了他的國際音樂基金會,迄今已經有15年,每年提供獎學金資助全球范圍內具有音樂天賦、熱愛鋼琴的青少年,并通過音樂營、音樂周、音樂節等多種形式為廣大琴童搭建學習、交流和演出的平臺。
但活動做得久了,郎朗發現自己心中的愿景只靠一個基金會是無法達成的,還應該有一些實體,那就是建立自己的學校,這樣很多想法就可以落實,很多計劃就可以實施。他說:“我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一個學習的系統。如果沒有一個學校,就很難建立一個真正的體系。”于是,2012年,他在深圳創立了第一家“郎朗音樂世界”。“正好那時候深圳有意打造鋼琴之城的形象,當時又在做大運會,而我是大運會的形象大使。除了做學校,深圳市政府還支持我做福田國際鋼琴藝術節。”
第一年,郎朗就在這所學校教授了5堂大師課。在此之前,他還親自對老師們進行了培訓,并互相交流對音樂教育的看法,確保即將開展的課程能在他的構想中進行。郎朗說,他的學校要培養的是能夠在舞臺上表演的鋼琴家,所以“教學理念必須是最先進的,而且老師必須有豐富的演奏經驗,光紙上談兵是不行的”。
深圳之后,“郎朗音樂世界”接連又在杭州、上海、北京、青島四個城市落地。十年過去,從這五間學校走出的學生中有許多已考入了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等知名音樂學府,還有一些更是在世界各大音樂廳舉辦了獨奏音樂會。說起這些,郎朗的語氣中透露出明顯的自信:“雖然時間不長,但是我們還是挺出人才的。”
這些成績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一種理性價值觀的樹立,這也是郎朗想通過自己的教育實踐傳遞出去的最根本的東西:“首先你得想明白為什么彈琴,這一點家長們要深思熟慮。如果連這個都沒想明白的話,就會有些盲目,也會很容易遇到挫折就退卻。每當我們看到彈得好的人,要問下他為什么彈得那么好。家長的一個重要職責是啟發和引導孩子如何去熱愛鋼琴,要想盡各種辦法讓孩子為愛鋼琴而彈鋼琴、要為內心的喜歡而彈,而不是被逼著彈,或不情愿的彈。”
郎朗以自己為例說道:“我從小對音樂敏感度很高,能體驗到音樂給我帶來的靈感,這給了我一種動力——我想好好彈、想彈得有進步。(所以)大部分時間我都是愿意練琴的,當然有少數時間不愿意練,想玩,畢竟是小孩,很正常。”在他看來,如今社會上對于鋼琴學習是有一些誤區的:“有的朋友會認為只有特別狠地練琴才能有鋼琴家出來,實際上一個人如果沒有好奇心的話,很難有驅動力。要讓孩子們多聽音樂、多進音樂廳、多接觸與音樂有關的事情。”
在郎朗成長的過程中,眾所周知,他父親當年的督促確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郎朗現在卻有些更深的理解和看法,也很值得現在的家長們參考:“以我現在的心態來講,的確,我覺得有些時候沒有必要那么‘狠’。但實際上我爸更多的是引導我對鋼琴的興趣和喜愛。我爸經常帶我去圖書館查資料、收集唱片、聽講座、聽其他老師上課、聽音樂會、看其他同學練琴、也一起討論曲子、研究未來的路,一起學習一起進步,激發我的創造性,保持對熱愛音樂的激情。所以說理念、心態和方法也是非常重要的。當然,不努力肯定不行,但努力并不只是一個‘狠’字,或者說‘狠’并不是努力的全部。更多的是對音樂的引導、發自內心的喜愛以及多元化的學習,這對成為鋼琴家是絕對有益處的。”
這些年,郎朗已經發生了一些改變。“20歲的時候,我想多彈一些技巧性強的曲子,比如2007年的時候,在北京國際音樂節里彈了十個完全不同風格的協奏曲。現在不會了,我已經彈過了,而且我想更多地把我對音樂的深度理解彈進去。”
這并不是一個容易的改變。早年時,郎朗只要十指觸碰琴鍵,他總會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種興奮的狀態。而在父親的訓練中,這種特質還得到了強化。比如很小的時候,父親會經常突然叫醒正在睡覺的郎朗,要求他立刻開始彈奏某個曲子,他會迅速地從迷迷糊糊的狀態轉換到激情澎湃當中。久而久之,郎朗也喜歡起伏性大、技巧性強的樂曲。這也恰恰成就了他。
改變首先與年齡有關。“以前我覺得一定要做滿,越多越好,要在屋里展示我所有的玩具。”郎朗說,年輕的時候他需要用這種形式來刺激自己,給自己打一劑加強針,但從35歲以后開始覺得有些厭倦了:“干嗎呀,每天都這樣超負荷值得嗎?現在趕緊減點,太多了,自己看著都別扭。一個人走向成熟的第一步,就是適度地把握自己的追求。”
也是在35歲那年,他開始重新研究琢磨一些曲子,包括那首一直深藏于心的巴赫《哥德堡變奏曲》。這是巴赫1742年的晚期作品,全曲包含三十首起落喜悲的變奏和兩首周而復始的詠嘆調,幾乎包括了卡農、賦格、舞曲在內的所有巴洛克時期音樂體裁,被稱為音樂史上規模最宏大、結構最復雜的變奏曲。
郎朗從小沒少練習這首長達1個多小時的曲子。17歲那年,他在芝加哥拉維尼亞“世紀明星音樂會”一舉成名之后,曾在晚宴上演奏過一次,75分鐘一氣呵成,令在場的指揮家、演奏家們大為驚嘆:小小年紀,就能演奏如此高難度的曲子。但這次演繹在他的演奏生涯里幾乎是唯一的。其后,他就再沒有觸碰過這首變奏曲,但一直心懷敬畏,念念不忘。為了演奏好這部偉大的作品,郎朗拜德國著名古鋼琴家為師學習裝飾音,同時潛心研究巴赫樂譜里工整嚴密的結構。“這必須沉下心來,多一些思考。”他還專程去了趟萊比錫的圣托馬斯教堂,這里是巴赫生前擔任指揮的地方,也是安葬他遺體的地方。坐在巴赫使用過的雙層羽管鍵琴前,郎朗莊重地彈奏了一段,透過原始巴洛克樂器發出的聲音,他終于找到了破解這支變奏曲密碼的靈感。在后來發布的專輯里,除了錄音室版本,他也把這一段的現場錄音收錄了進去。
2020年3月1日,德國威斯巴登音樂廳,郎朗舉辦了第一場《哥德堡變奏曲》的獨奏會。他用一個半小時彈完了整部變奏曲,成為有史以來時間最長的一個版本。當最后一個音符余韻蕩盡,他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般激動興奮過,也從來沒有這般如釋重負過。對比20年前的那場彈奏,這一次的旋律中已有了許多松弛、自由和變化。
英國《泰晤士報》曾這樣評價郎朗彈奏的《哥德堡變奏曲》:“展示的是一個成熟而個性化的鋼琴家,完全與巴赫的天才融為一體”。英國另一家著名的音樂評論刊物《留聲機雜志》也不吝贊美之詞:“郎朗的哥德堡版本給我們帶來的是等同于音樂界的羅伯特·阿爾特曼或史蒂芬·斯皮爾伯格所執導的電影史詩。”
前不久,郎朗在加州圣巴巴拉著名的格拉納達劇院舉行《哥德堡變奏曲》獨奏會,最后全場觀眾站立鼓掌達十分鐘之久。圣巴巴拉著名鋼琴教授杰西卡說:“如果巴赫聽了郎朗的哥德堡變奏曲,都會佩服他不可思議的聲部交替對位運用。”

郎朗為四川汶川的孩子捐贈了9間音樂教室。圖/受訪者提供
因為疫情的關系,郎朗的腳步又稍稍放緩了一程。這段時間里,他結了婚也有了孩子,還參加了一些音樂活動、電視節目。正在邁入人生新階段的他,看上去沉穩、隨性了許多,更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對于來自社會上的一些質疑,比如“古典音樂家該不該上電視綜藝節目”,郎朗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了自己的看法:“上不上電視節目,不是衡量一個藝術家的標準。不是說這個人上了電視節目,他就不是鋼琴家了,或者說這個人出名了,就不是一個嚴肅的音樂家了。作為一個鋼琴家,有幾個衡量的標準,首先是看他一年彈奏過多少場重要的音樂會,這些音樂會的現場效果怎么樣,其次要看他的曲目量有多大,還要看他跟哪些世界著名樂團長期合作、在世界哪些音樂廳和音樂季、音樂節的系列里多次演奏過,等等,這些都是些硬指標。就像一個球星,要看他參加過哪些著名的球賽、進了多少球、多少助攻、傳球率突破率有多少。”
事實上,郎朗一直處于繁密的演出行程中。過去很多年里,他的生活節奏經常是坐飛機到達一個城市,然后練琴、演出,后半夜睡下,第二天中午醒來,再奔向機場趕往下一個城市。今年,在參加了央視、北京衛視、遼寧衛視、山東衛視、河南衛視五臺春晚之后,他短暫地陪家人過了一個春節,便又飛往華盛頓,以一場肯尼迪中心的獨奏會開啟2023新一輪全球巡演。之后,他又陸續在斯坦福大學、紐約無線電城音樂大廳、洛杉磯迪士尼音樂廳等地標性場地,與洛杉磯愛樂樂團、舊金山愛樂樂團、匹茲堡交響樂團等國際知名樂團合作演出;4月,120天的獨奏巡演將在西安、蘇州、上海、福州等國內城市舉行;6月,重返歐洲,在德國、荷蘭、奧地利巡演9場;下半年,迪士尼專場將會在德國、意大利、法國、西班牙、希臘等地奏響……
“我喜歡彈音樂會,如果不彈,我感覺生活都會黯然失色。我肯定會彈到彈不動的那天為止。”郎朗說。過去,他向來以高密度音樂會著稱,通常一位演奏家一年最多舉行五六十場音樂會,但郎朗的紀錄達到過140場。就連他在柯蒂斯音樂學院的導師格拉夫曼都說過:“哪怕霍洛維茨也無法從體力和情感上應付一年120場以上的音樂會,但郎朗卻做到了。他一年能彈120場至140場,同時還能做很多其他事情。”
但如今,郎朗更看重每一場音樂會的質量。他一方面縮減一年音樂會的數量,另一方面更注重把古典音樂作品的內在精髓和豐富色彩彈奏出來。郎朗不間斷地在藝術上追求新高度、探求新境界,以至《洛杉磯時報》這樣評價他:“他可以與殿堂級鋼琴家們古爾德、霍洛維茨、阿格里奇相提并論。他與這些鋼琴家擁有共同的個性、詩性、獨特性、驚人的技藝以及迷人的音樂性。”
最近,郎朗在斯坦福的獨奏音樂會更爆出每個家庭限購2張的“嚴格規定”。場場爆滿、場場舞臺加座的現象在當今古典樂壇當屬奇觀,而郎朗則習以為常。日前,洛杉磯樂評家托尼·弗蘭克爾在聽完郎朗另一場與交響樂團的音樂會后評論道:“超級巨星郎朗將格里格鋼琴協奏曲帶到了極樂世界的境界。”
年少成名,郎朗已見慣風雨,而今他已漸漸平靜。他現在想的最多的就是:“我必須把每一場音樂會都彈到最好,這樣才算是一個職業鋼琴家。”即使今天,他對自己要求都很苛刻,有時某一天少練了一會兒琴,他都惴惴不安,警告自己:這么做太不對了。第二天,他就會把昨天缺失的練琴時間補回來。
“不管你是誰,只要不認真、不去追求了,馬上就會退步。藝術不欺人,也不等人,你不做,就會有人比你做得更好。”郎朗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