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莉娜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越來越顯現的當下,新的、老的、東方的、西方的各種力量正在猛烈碰撞,不確定性大大增加,催生世界發展環境與我國所處外部環境的重大變化。具體發生了哪些變化?這些變化有什么特征?哪些因素在推動這些變化?這些變化是短期的還是長期的?何以塑造了我國的發展環境優劣?如何應對變動的國際局勢和時代挑戰……針對這些問題,本刊特約記者專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山東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張蘊嶺。
《領導文萃》:“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是我們對所處時代的重大判斷,一個“變”字貫穿始終。請問就發展環境的變化而言,哪些因素在產生影響?
張蘊嶺:人類在二戰后享受了一段增長黃金期,時間較長。而當下,世界范圍內正在發生許多具有轉折性意義的變化,重塑了我們的發展環境。2008年是一個轉折點,就在這一年,美國次貸危機引發了全球性的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而這場危機在發展理念和學理思潮上產生的影響深遠,其標志性內涵就是“新自由主義”(某種程度上也稱“華盛頓共識”)導向下的進程終結。諸多逆勢思潮與行為涌現,那以后就有觀點認為,今后“新保守主義”“新干預主義”將處于上風。
美國近幾年的政策是加速國際發展環境轉變的一個動因。特朗普執政時期提出了“美國優先”的政策,以單邊制裁對付競爭者,不僅退出《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還阻撓世界貿易組織(WTO)運行。而拜登政府上臺后,又突出國家安全戰略,提出“對華全面戰略競爭”,破壞了基于普遍性開放發展原則的多邊主義。
近年來,美國將與中國的經濟關系貼上政治、戰略“威脅”的標簽,企圖通過規則制定、項目引導、政策實施和輿論引導,限制中國與西方(進而延伸到其他國家)的經濟聯系,特別是在高科技領域,借安全之名強迫市場鏈接、技術、商品、資金關系的分割甚至“脫鉤”,縮小中國在世界市場特別是發達經濟市場的拓展空間。不僅是中國,整個世界都被這種“脫鉤”的負面陰影籠罩。多年來,中國是世界經濟開放發展、經濟增長的重要火車頭,限制中國,也必然是給世界經濟的發展使絆子。
俄烏沖突本身的影響和由此帶來的綜合影響呈擴大之勢,進一步重挫原有全球化進程。一方面,這場危機拉低了地區和世界經濟增速,阻滯能源和糧食的國際貿易,推升了全球通脹;另一方面,更為嚴重的是,美國及其盟友對俄羅斯實施的制裁是全方位的,尤其是殃及了全球金融交易系統、外匯儲備、海外資產等多個方面,對現行國際經濟體系和經貿規則產生長遠的消極影響。這背后的邏輯是,由于國際社會日益陣線分明,規則的改變往往帶有鮮明的政治含義。這種改變會降低許多國家對現行規則、標準和機制——例如被西方用來對付俄羅斯的現行金融交易系統,以及被制裁的俄海外資產——的信任度。出于對未來交易、資產安全的擔心,很多國家會傾向于采取不同的規則、標準和機制,從而使得世界發展所面臨的國際環境更為復雜化。
《領導文萃》:您此前曾提到,在國際環境的變化中,發展范式轉變具有非常重要的影響,發展范式轉變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重中之重。舊有的發展范式為人類社會帶來了各種問題,如資源危機、能源危機、氣候變化等,構成發展環境變化的新因素,也倒逼新的發展范式出現。這如何理解?
張蘊嶺:在近代,自英國開始的工業革命逐步擴展與演進,最終形成了世界發展的基本范式、傳統的工業化范式。工業化時代給世界帶來的是生產力的前所未有大發展,工業化范式的普世性為世界提供了新的發展環境。
但在工業化范式向世界拓展、規模不斷膨脹、經濟快速增長的過程中,產生的問題也越來越顯現。其一,工業社會對自然資源的急速消耗導致越來越多不可再生資源被開發殆盡,地球面臨資源枯竭風險;其二,對自然資源開發利用以及工業生產產生了嚴重的污染和生態危機,有害氣體、廢水、有毒物質侵蝕空氣、水源和土壤,日益威脅人類生命安全,世界發展不可持續問題凸顯;其三,作為工業化范式的綜合效應,包括產生大量碳排放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導致了全球溫度上升、氣候變化,不斷誘發極端天氣事件,對地區生態和人類生產生活造成災難性破壞。
如今,發展范式的全球化和由此造成的全球性問題,使得發展范式的轉變具有整體性、全局性特征,牽一發而動全身。因此,這種范式的轉變是根本性的轉變,它不可能“一蹴而就”“華麗轉身”,而是一個不斷演化和創新改變的艱難和痛苦的進程。以應對氣候變化為例,它所涉及的是地球整個生態系統,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扭轉靠傳統工業化驅動經濟增長的方式,向低碳和碳中和的可持續經濟和生活方式轉變是人類的共同責任。這一進程攸關全人類的存續。
在工業化進程中,經濟主要靠傳統產業鏈的延伸實現增長,把現行結構向下端轉移和擴大,承接者(主要是后起發展中經濟體)通過進一步擴大下游產業規模而獲得經濟增長。因此,當前世界經濟的新增長主要靠后起發展中經濟體推動。進入“后工業化”階段的發達國家,其經濟結構轉向以服務業為主,它們的轉型主要靠把傳統工業向外轉移,因此消費結構并沒有發生本質改變,相反,承接者生產的廉價產品反而使其消費規模增大了,甚至以近乎浪費的形式擴大。
時至今日,由于諸多障礙,特別是安全化、政治化因素的干擾,國際產業鏈供應鏈價值鏈的運行和構建被限制、割裂,開放與合作的趨勢被遏制,使得全球化環境越來越不利于新技術應用和擴散。其中最典型表現就是多邊經濟治理機制的式微,在解決全球性問題上無法獲得足夠的支持。
轉變發展范式將截斷傳統生產鏈條的延伸,這會產生兩大問題:一是下游產業轉移再沒有拓展之地。按照“產品生命周期理論”,生產一旦進入成熟期及以后階段,要么向外轉移,要么關掉,前者可以提供更多獲利空間,并積累資金用于研發新技術,但后者會大大提升生產成本;二是如果后起發展中經濟體沒有了接替現成產業鏈的機會,就失去了經濟起飛的現成爬梯。
《領導文萃》:那么,基于上面的介紹和分析,您認為發展環境變化的大趨勢是什么?
張蘊嶺:二戰以后的大部分時間里,新科技革命產生的新技術進入實用階段推動產業升級和技術擴散,加速全球化發展,拉動世界經濟的新一輪增長。而多邊開放規則及相應的制度體系,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全球化,最重要的作用之一就是推動了技術擴散,助推了全球經濟尤其是發展中經濟體的發展。
時至今日,由于諸多障礙,特別是安全化、政治化因素的干擾,國際產業鏈供應鏈價值鏈的運行和構建被限制、割裂,開放與合作的趨勢被遏制,使得全球化環境越來越不利于新技術應用和擴散。其中最典型表現就是多邊經濟治理機制的式微,在解決全球性問題上無法獲得足夠的支持。2008年金融危機后,美國聯合中國、英國、德國、印度等創建了二十國集團(G20),被認為是世界經濟走向新型全球治理的新標志,以針對共同經濟問題進行政策協調、推動世界經濟發展為主要任務,在克服危機后遺癥方面立下了汗馬功勞。但如今,代表最發達工業國利益的七國集團(G7)又抬頭,G20正在被“邊緣化”,多邊行動共識減少,分歧增大。這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西方國家的安全化、政治化因素,或為了滿足排他性利益,或為了排擠某些“對手”,越來越不愿參與廣泛的國際協調,達成更具代表性的共識。
面對嚴峻的世界經濟形勢,本應采取強有力措施的G20財長和央行行長會議,由于分歧太大,連聯合聲明也沒有發表,反映出達成囊括發達經濟體和發展中經濟體的國際共識是何等之難。各國對于如何解決世界經濟面臨的低增長、高通脹、糧食危機等問題沒有共識,更沒有合作行動。
《領導文萃》:如您所說,發展環境最重大的變化之一就是有利于開放與合作的全球化遭到挫折,能否再展開論述具體哪些因素重塑或逆轉了全球化進程?
張蘊嶺:全球化借三大力量推動世界發展:一是由多邊進程保障的市場開放,構建非歧視性的全球市場規則,為更多經濟體的企業和個人參與國際分工創造條件;二是越來越多的國家接受開放發展戰略,主動融入世界生產、物流和消費等體系;三是企業依托開放的國際市場,參與產業分工,幫助擴展跨國供應鏈。在此過程中,以往受國家主體限制的要素或資源流動(比如資本、人員和商品)很大程度上得到了解放,產業分工和供應鏈不斷延伸,越來越多的國家、企業、人員加入全球分工中,并從中受益。這種全球化發展情況在20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初最為明顯。
但此后全球化發展受到多重影響乃至沖擊:
一是全球化導致的財富增長加劇了貧富差距,財富積累和分配兩極化的趨勢加強,資產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少數企業集中,財富以越來越大的規模向少數個人集中,出現了大量被邊緣化的地區、群體和個人,誘發越來越多的國家和社會對全球化收益的認知發生變化,反全球化力量抬頭并形成日益強大的政治勢力。
二是2008年全球性金融危機的罪魁禍首是美國次貸危機,誘發反對資本無序擴張的思潮和運動,比如“占領華爾街”運動。進而,盛行了數十年的以金融和市場開放為主要特征的“新自由主義”也被懷疑和否定,要求對資本進行管理和治理的呼聲高漲。就此,主要發達國家與主要發展中國家倡導成立了G20,其任務除了應對金融危機,更為重要的是推動更加包容與可持續的世界發展。但當前這一機制已呈現被西方邊緣化的趨勢。
三是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導致產業鏈大范圍斷裂,要素流動受到嚴重制約,國際供應鏈的“不絕對可靠”撼動全球,引發政府、企業對發展安全的反思,使政府在戰略和政策上、企業在經營上、人們在認知上都更強調安全而非單純著眼于效率,反全球化政治與社會勢力突起,政府出手干預、限制關鍵行業的外來參與,企業縮減跨國供應鏈環節,社會呼吁更多政府干預,搭建更高水平社會保障等。
四是俄烏沖突的影響。沖突、制裁所引發的能源危機、更大規模的政治與戰略對抗等,挫傷了各方對現有國際規制尤其是開放的經貿金融體系的信心,極大改變了地區和全球綜合發展環境,使基于全球化思維的布局,比如公共政策制定和企業經營決策,發生了逆轉。
《領導文萃》:對此,請您做進一步的分析和介紹,全球化逆轉的主要表現是什么?
張蘊嶺:第一,逆全球化思潮泛起,言論、勢力和行動上位。不過,“新自由主義”導向下的全球化“終結”,并不意味著全球化大趨勢的終結,開放發展、世界市場、產業分工、供應鏈等基本理念和取向并沒有發生根本性改變。在此基礎上,政府、企業及個人基于各種誘因,會從不同角度重新審視全球化高速發展時期的政策、戰略和行為。這一過程中可能會出現一些過激言行,甚至極端事件,這類不穩定、不確定性情況,將會對全球發展產生很大影響。
第二,多邊體系的深化發展遭遇瓶頸。當前全球發展的力量和結構對比正在發生很大變化,各方分歧,特別是以美國為主的西方發達經濟體與新興市場國家間的分歧在增大,在諸多問題上難以達成共識。多邊體系難以推進的情況下,很多新規則卻可以通過區域安排獲得進展,特別是在涉及“邊界內”規則,即國內經濟運行規則的問題上。而國際區域安排仍在加速,比如《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的簽署。不過,區域協定存在兩面性,一方面,它有助于推動區域內的經濟發展,另一方面,區域協定規則具有歧視性、排他性,不對非成員國開放,可能會分裂世界市場。同時,美國出于戰略競爭的考慮所構建的“友圈”安排和規則,也對開放的地區主義和非歧視的多邊主義產生不利的影響。
第三,以智能化、網絡化、數字化為主導的新技術發展需要全球化的生存與擴張。這類新技術的傳播和構建鏈接是通過網絡等空間進行的,突破了傳統的國家邊界。通常技術的使用落地受到國家的管控,各國會把安全問題作為重要考量,但是,由于新技術的這種內在的空間特性,迫使一國要利用這些技術,就必須制定有利于使用這些技術的開放規則,滿足其內在要求。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全球化正在進入一個新的發展時期。
在當前和今后的世界發展中,全球化都仍是一個基本特征,只不過不同時期會表現為不同的形式和特征。認識這些新形式和新特征,并制定與之相適應的發展戰略、政策與行動,充分利用新全球化帶來的機遇,對于政府、企業與個人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
《領導文萃》:您所說的安全性議題占據各國議程愈加重要的位置,是全球化進程乃至整個發展環境改變的重要誘因,應該如何理解?
張蘊嶺:第一,全球化使得幾乎所有國家都參與到世界發展網絡中,在全球化背景下,企業和個人利用良好的市場環境開展投資、生產等活動,從而推動世界經濟快速發展。但是,在開放環境下,被沖擊、排斥甚至被邊緣化的風險也增加了,各市場主體應對安全的意識隨之增強,并采取行動。
第二,信息化、數字化、網絡化推動了經濟發展與社會現代化的提升,創造了經濟社會運行的新形態新結構。不過,這也導致經濟與社會脆弱性和風險大大增加。一些隱患是由于技術原因造成的系統停運等,一些問題則是受到外部攻擊造成的網絡癱瘓、信息和資產失竊,在特殊環境中,比如沖突、戰爭、自然災害等,信息、網絡甚至會遭受致命損壞。因此,人們越來越重視信息安全、網絡安全等安全議題。
第三,新冠疫情中斷了人們的正常交往,依賴交流活動的經濟部門陷入困境。對國家來說,如果一些涉及國家基本供給的原料、產品過度依賴外部,一旦供應中斷,國家安全與社會穩定將會受到嚴重威脅。對企業來說,參與國際分工基礎上的供應鏈一旦斷裂,相關經濟活動將受到極大影響,甚至停滯。因此,疫情的全球延宕導致政府、企業和社會對于安全議題的反思。
第四,國際力量對比發生重大轉變,新興市場國家的崛起正在挑戰原有強國的地位、利益和影響力,國家間戰略競爭加劇,各方力圖維護自身優勢,對競爭對手施加限制,使得保護主義甚至極端民粹主義抬頭。特別是,以中國綜合實力快速提升為背景的競爭戰略化、政治化、意識形態化趨勢凸顯。美國采取的貿易制裁、組建所謂基于信任的供應鏈、半導體聯盟等,都是把經貿問題戰略化、政治化、安全化,把力量對比之爭提升到“制度之爭”。
我們不得不重視一個趨勢,即安全因素的突顯很容易導致“泛安全化”,即認識和定位一切問題都上升到安全問題的角度。在這種導向下,諸多問題都會被納入安全問題的范疇加以應對,并表現出很強的排他性和強制性。一項交易一旦被認定危害安全,就會被阻斷,即為了避免可能的安全威脅寧可不做。
《領導文萃》:具體來說,安全化對發展環境構成了哪些不利影響?
張蘊嶺:安全因素突顯,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發展環境的認識。在發展環境復雜多變的當下,對于安全問題的強調固然非常重要,但如果“安全化”成為主導,應對和解決問題都用處理安全問題的手段,將會損害發展環境。在各經濟體相互往來非常密切的背景下,以鄰為壑的結果往往是雙輸的,既會打擊對方,也給自身帶來損傷,還可能殃及他者,通過相互合作來應對彼此面臨的安全問題顯得尤為重要。
我們不得不重視一個趨勢,即安全因素的突顯很容易導致“泛安全化”,即認識和定位一切問題都上升到安全問題的角度。在這種導向下,諸多問題都會被納入安全問題的范疇加以應對,并表現出很強的排他性和強制性。一項交易一旦被認定危害安全,就會被阻斷,即為了避免可能的安全威脅寧可不做。在國際經濟交往中,競爭是客觀存在的,主要表現為開放環境下的競爭力對比,競爭本身也有助于促進競爭力的更新和提升。在泛安全化導向下,一方為了阻斷競爭對手競爭力的提升渠道,可能會不惜代價采取制裁、隔離、脫鉤等極端措施。美國對華戰略競爭的許多舉措正體現了這類特點。
《領導文萃》:結合您所談到的發展環境的變化,請簡單回顧下我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發展路徑。
張蘊嶺:發展是一種講求內外互動的進程,會不斷調整政策,主要是基于內在發展要求來進行調整。同時,這種調整應該是基于對外部環境的評估,以順應和利用外部的變化。回顧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一直在審時度勢和順勢而為的前提下不斷自我調整,以構建有利的發展環境,既抓住機遇,又創建機遇。
改革開放初期,考慮到自身條件,中國把重點放在推動沿海地區的發展上,借助地理區位優勢,設立經濟特區以求更方便、充分地利用海外資源,讓沿海地區先行發展起來,形成“兩頭在外”的經濟發展模式。而在外部環境層面,中國通過對美建交,打破外交堅冰,逐步改善與美歐日國家的關系,創造了有利于開放發展的國際環境。
進入20世紀90年代,中國持續推進改革開放,拓改革深度,提開放水平,深耕體制機制改革,在內部構建市場經濟體制,把主導方向調整到推動全面發展上。這種調整契合國際局勢變化,當時正值冷戰結束,全球化進一步發展,更多國家融入世界經濟分工體系,帶動全球經濟進入快速發展。中國抓住了機遇,加入WTO,開啟深度、快速融入全球化的時期,與世界經濟聯系的通道進一步打通,為更充分地利用世界市場、資源、技術等經濟要素,實現經濟騰飛創造了條件。
2008年由美國引發的經濟危機沖擊全球,這是一個分水嶺,宣告了世界發展的“盛世”結束,進入一個大的調整期。但從外部環境看,發展中經濟體繼續保持增長,推動全球經濟治理改善,維護了開放合作發展的大環境。此時中國繼續調整,在擁抱全球化的同時,加大對經濟增長的支持力度,并調整經濟發展方式,維護了繼續增長的態勢,在2010年邁上了經濟發展的一個大臺階,經濟總量超越日本,僅次于美國。
在實現一段較長時間的快速增長后,中國通過推動發展結構與方式的轉變來盡量維系與外部環境相適應的發展路徑,提出轉變經濟增長方式、供給側改革以及“一帶一路”倡議等。一方面通過挖掘和增加內需,來繼續驅動經濟發展,另一方面通過與外部(尤其是廣大發展中國家)建立深層次合作,擴大伙伴關系,構建新的發展動力機制。2020年,面對國際大環境諸多“逆風”,中國進一步深化調整,實施國內國際“雙循環”,旨在從結構上構建一種以內部驅動為主,內外相互聯動的新發展結構。
《領導文萃》: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中國應如何在發展環境變化的趨勢下,推進發展范式轉變,增強發展韌性和動能,實現可持續發展?
張蘊嶺:對于當前的中國來說,發展仍然是“第一要務”。但時代變了,外部發展環境與20世紀迥異,當前和以后的發展也與以往有著不同的內涵、結構和范式,三大變數值得關注:
由于區域發展不協調的國情以及氣候變化、環境污染和資源局限等時代挑戰,中國不能把傳統低端產業大批量向外轉移,其他國家承接者的可拓展空間也越來越小。中國難以再沿襲發達國家的老路來實現經濟結構的轉型,必須把自身向新發展范式的轉變與外部發展空間拓展統一起來,這無疑會大大增加經濟結構轉型、發展范式轉變的難度。因此,中國必須下更大決心,走新發展范式之路。
一是外部“遏華”勢力繼續抬頭。在中國經濟總量持續增加、影響力提升的情況下,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戰略警惕持續提高,相繼采取措施,遏制中國經濟發展與科技進步。尤其是美國,繼續對華“脫鉤”,拉攏盟友和其他國家,力圖構建排斥中國的多重機制。
二是逆全球化割裂了世界市場。新冠疫情在全球持續蔓延,各國為此采取的各種防控政策導致產業鏈大范圍斷裂,拖累世界經濟增長,更刺激各國發展中的“泛政治化、安全化”情緒,反全球化、保護主義上升,阻撓了正常的國際經濟聯系,導致我國對外經貿活動受到更多干擾。
三是地緣政治沖突導致國際政治安全局勢惡化。俄烏沖突引發的綜合影響擴散,在經濟和政治安全方面都產生嚴重影響,隨著戰爭持續,這種影響還在進一步擴大。這些都使得中國所提出的新發展戰略與政策實施面臨不利的外部環境。
中國正處在經濟結構轉型期,到了把下游產業轉移出去以實現產業結構升級的階段。但是,由于區域發展不協調的國情以及氣候變化、環境污染和資源局限等時代挑戰,中國不能把傳統低端產業大批量向外轉移,其他國家承接者的可拓展空間也越來越小。中國難以再沿襲發達國家的老路來實現經濟結構的轉型,必須把自身向新發展范式的轉變與外部發展空間拓展統一起來,這無疑會大大增加經濟結構轉型、發展范式轉變的難度。因此,中國必須下更大決心,走新發展范式之路。
近年來,中國正視傳統發展方式的弊端,加快向新發展范式轉變,提出了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新發展理念,并決心以此為指導,推動高質量發展、可持續發展等。同時,作為一個發展中大國,中國也承擔起推動發展范式在更大范圍內轉變的國際責任。比如,通過倡導和推動“一帶一路”建設,在共同參與、共同建設的進程中帶動更多國家,特別是發展中國家的創新發展。以后,中國應該繼續在推動解決傳統的工業化范式帶來的一系列遺留問題時,拓展新發展范式“朋友圈”,并借此為我國尋找新的發展動能和發展機遇,盡力改善發展環境。
面對變化的形勢,特別是全球化方面的“逆風”和美國在全面戰略競爭下所采取的諸多限制、遏制措施,中國需要做出新的調整,以變應變。基于提升經濟發展動力和活力的考慮,當前最為迫切的是,要盡快打通和恢復過去三年被疫情干擾的對外經濟交往聯系,采取更加積極主動的措施,推進經貿、投資和人員交流的便利化、常態化。這不僅是從中國自身發展需要出發的必然選擇,也是從推動地區和世界經濟發展著眼的必要之舉。重建和重振內外供應鏈涉及諸多方面,其中全面暢通與供應鏈相關的交往、盡快恢復跨國供應鏈韌性迫在眉睫。因為供應鏈是內外緊密連接的,建立在復雜的分工網絡基礎之上,一旦部分環節發生中斷,就會倒逼各個鏈條重組。所以,如果中國方面的環節斷裂,就有可能在重組中被排除在外。在美國盡力構建排擠中國的“盟友圈”“友情圈”,大搞“友岸外包”的情況下,這種可能性尤其值得警惕。因此,中國應采取更為積極的調整,一方面盡力穩住中美大國關系、周邊友善環境的大局,主動開拓對話渠道,降低發生沖突的風險。另一方面堅決維護現有供應鏈的完整和暢通,同時不斷開拓、構建新的跨國供應鏈,確保“雙循環”有“環”可“循”。
黨的二十大明確提出: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方向,堅持高水平對外開放,加快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這對外部世界顯然是個重大積極信號。不可否認,面對日趨復雜的外部環境,在中國國內,社會安全、經濟安全、國家安全等意識也在增強,但這不是反全球化,中國開放發展的大政方針并未改變。盡管外部環境發生很大變化,中國必須更加堅定地堅持開放發展、合作發展的大方向,不能也不會關起門來搞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