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燕波 王偉 孫銘
在漫長的冷兵器時代,戰爭賴以依憑的技術手段發展極為緩慢,現代意義上的科學尚未萌發。其時,人們在戰場空間的斗爭主要靠“謀略”,充滿人類樸素智慧的軍事思想成為左右甚至決定戰場勝負的“意識之神”,那些深得軍事思想精髓的將軍往往在戰場上所向披靡。
進入熱兵器時代,以邏輯推理、數學論證、試驗檢驗為基本特征的現代科學理念與方法的誕生,不僅為戰場上的軍人提供了槍械、火炮等新式武器裝備,而且促使思維縝密、富有哲學家氣質的軍人開始思考戰爭公理化問題,即如何運用科學方法思考戰爭問題。這一時期催生了兩本重要的軍事學著作,即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和約米尼的《戰爭的藝術》。其中,《戰爭論》不僅由晦澀難懂的哲學思維編織而成,而且那種把戰爭各要素提取出來加以分析探討的方法像極了現代實驗科學的范式。約米尼的《戰爭的藝術》,則有更明顯的數理分析的印記,書中首次引入數學概念。今天,掌握數學概念,仍是各國軍隊(特別是陸軍)指揮官必備的基本功。
進入機械化戰爭時代,英、法、德、俄、意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在坦克、戰機等新式兵器的發展方面并無多大區別。然而,二戰爆發后,德軍發起的“閃電戰”震驚世界。歐洲各國軍隊猛然意識到,僅靠先進武器裝備是不夠的,如何使先進武器裝備發揮整體最大效能才是關鍵。這就涉及軍事理論。之后,英、法、蘇、美等同盟國在與德國法西斯軍隊的交戰中,很快領略到機械化戰爭的精髓,并逐漸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機械化戰爭理論。提及機械化戰爭理論,頗具代表性的是蘇軍的“大縱深戰役理論”,還有美軍提出的“空地一體戰”。
1991年海灣戰爭爆發,偵察衛星、精確制導武器、指揮自動化系統等先進裝備(系統)成體系登上戰爭舞臺,以美軍為首的聯軍顛覆了人們印象中的戰爭模式。這是數十年來通信與計算機技術發展的必然結果,也向世界宣告了信息化戰爭的到來。
美軍對信息化時代浪潮的沖擊非常敏感,其軍事理論工作開始由機械化向信息化轉型。然而,在“核恐怖平衡”的時代背景下,美軍的信息化戰力很難有實際用武之地。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開場都十分震撼,美軍以前所未有的凌厲攻勢迅速擊敗對方正規軍,但隨之而來的是漫長的“反恐反叛亂”戰爭,美軍的信息化優勢被極大地屏蔽?;诿儡娫谝晾?、阿富汗的戰爭實踐,美國軍事學家霍夫曼和前防長馬蒂斯提出了兼顧高端與低端戰爭模式的“混合戰”理論。
2011年左右,美國國家戰略重心開始向亞太地區轉移,奧巴馬政府的“亞太再平衡”戰略應運而生。在此背景下,美國國防部、各軍種及防務智庫,紛紛提出各自的作戰概念。其中,美陸軍提出“多域戰”,空軍提出“作戰云”“敏捷戰斗部署”,海軍提出“分布式殺傷”“分布式作戰”,海軍陸戰隊提出“遠征前進基地作戰”,美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提出“馬賽克戰”……之前,美空、海軍聯合提出的“空海一體戰”,后來因為沒有考慮陸軍、海軍陸戰隊等地面作戰力量的角色定位而被廢棄。
盡管這些名詞有時也被稱為“理論”(如“多域戰”理論),但稱其為“作戰概念”似乎更為妥當。所謂“作戰概念”,更突出指揮員對未來國防科技發展的預判、對未來作戰場景的構想和對未來作戰行動的設計,通常要求指揮員對未來戰爭有更強的預判、預想及預設能力。這也可以視為作戰概念與軍事理論之間的根本區別。
這就對作戰概念產生了強大訴求。簡言之,一支世界一流的現代化軍隊必須擁有先進、清晰、堅定的作戰概念,用以確保軍隊轉型發展朝著最高效的方向全面推進,并保證未來任何時間點戰爭打響,都能用最短時間將大量零散而不斷變化的變量(包括先進裝備、技術、系統)組裝為一臺敏捷而高效的戰爭機器。
可以這樣認為,從軍事思想到軍事理論再到作戰概念,是伴隨現代科技發展不斷演進的。先進科技深刻改變著戰場上的各種較量,進而不斷修正對戰爭的定義。對于先進一方而言,戰場正朝著透明化偵察、自動化(智能化)決策、精確化打擊的方向演進,軍人們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樣在重重戰場迷霧中絞盡腦汁揣測與博弈了。對于落后一方而言,天空、大地等自然物不能再為他們提供更好的庇護了,他們能夠選擇的戰爭手段、工具與方式方法也大為受限,戰爭藝術的發揮空間越來越逼仄。
然而,如同中國的太極思想那樣,掌握先進科技與武器的一方并不必然地取得勝利,強弱之勢通常會由于戰爭雙方策略(藝術)的運用而發生轉換。我們可以把掌握先進科技與武器裝備的一方視為強者,而把另一方視為弱者。那么自古以來,戰略就分兩種——強者持有的戰略與弱者持有的戰略,在西方戰爭文化中對應的是“坎尼模式”和“費邊戰略”。這兩個詞出自古希臘后期迦太基軍隊與羅馬共和國發生的第二次、第三次布匿戰爭。其時,號稱“歐洲四大軍事統帥之一”的漢尼拔在坎尼采用正面對壘、側翼迂回的戰法,打了一場以少勝多的仗,這被后世兵家稱為“坎尼模式”。羅馬方面,則采用執政官費邊的固守避戰、堅壁清野、襲擾消耗的戰法,最終拖垮并擊敗了漢尼拔,這被后世稱為“費邊戰略”。
這些例子都表明,即便在現代科技和武器裝備十分發達的時代,軍事思想和戰爭藝術依然非常必要。從軍事思想到軍事理論再到作戰概念,是一種歷史演進,并非三個涇渭分明的歷史階段。作戰概念、軍事理論不能脫離軍事思想而存在,任何只注重軍事理論或作戰概念的想法,在理論上都是錯誤的,在實踐中也必然會栽跟頭。而從藝術與科學譜系的視角看,無論何時、何種處境、以何手段,都要堅持實事求是的精神,充分調和藝術與科學兩種成分,使其達到效果最佳。
軍事理論以既有的武器裝備與技術手段為基礎,面向典型戰場想定,屬于作戰思想在諸多要素確定情況下的具象化,具有較強的指導性。以機械化戰爭理論為例,無論是德國法西斯的“閃電戰”,還是蘇軍的“大縱深戰役理論”,抑或是美軍的“空地一體戰”,都對機械化戰爭實踐給出了明確有力的指導。此外,行軍速度、作戰縱深、兵力密度、突破口寬度等要素,均可作精確的科學計算,進一步提高了戰場指揮員掌控戰場的能力。
作戰概念本來是針對未來可能出現的具體作戰場景設計的,并且以既有或未來武器裝備可實現技戰術性能為堅實基礎,因而對戰爭實踐具有更強的指導性。換言之,作戰概念更像是一種作戰預案,不僅強調先進性而且強調實踐性,未來一旦發生戰爭是可以投入實戰使用的。因而,它又很容易衍生出具體戰法。以美海軍的“分布式殺傷”作戰概念為例,它的遠景目標是實現海上無人機、有人機、無人艇、有人艇、無人潛航器、有人潛艇的分布式部署及形散神聚式殺傷,但它對美海軍現行兵力運用已經產生實際影響,“閃電航母”戰法(即美國級兩棲攻擊艦結合F-35B隱身戰斗機實施遠程隱蔽突擊)正是“分布式殺傷”的實案化。
先進作戰概念和軍事理論,又掙脫不了無處不在的軍事思想的約束。畢竟,從軍事理論到作戰概念,越來越窄化為如何進行高科技作戰,但軍事思想從一開始便對上承接國家大戰略,要考慮后勤、經濟、政治等多方面因素。無論是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還是當前愈演愈烈的俄烏沖突,都在反復向世人表明:若是純粹依賴高科技作戰手段,即使在軍事上獲得勝利,也必然會吞下政治與經濟上的苦果。
(摘自《世界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