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我是你的學生

童江

莫妮婭最經典的形象，是用摩絲把劉海反方向固定在頭頂，成為雄赳赳的大背頭，再在馬蜂腰勒上圍裙扮成走村串鄉的匠人，然后帶著我們一幫學生在操場右邊的家屬院，不顧女神形象扯開喉嚨大喊：“免費除銹啦！鐵鍋鐵碗鐵壺鐵皮爐子！”

大我們沒幾歲的莫妮婭，是來自北師大的天使，因牽掛老父親毅然決然回到家鄉奉獻，一踏進縣一中就被捧為香餑餑，成了我們高一年級的化學老師。

彼時我們正在探究鹽酸，她說物美價廉的稀鹽酸是化學界的泰斗，除銹就是它廣而告之的實力之一。

那時侯日子樸素得沒有一點油膩。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再奈何三年。家用物什破了補一補，舍不得扔，破成渣渣了還能給娃兒換糖呢。學校家屬院的家屬們也一樣，啥啥都不浪費。生個銹算啥，除一除就跟新的一樣了。

莫妮婭的喊叫擾亂了家屬院的寧靜，但卻受到了熱烈歡迎。各位師母爺爺奶奶拍手叫好：天耶，除銹還能免費！

我們喊來了一大堆生銹的鐵制品，跟生活沾邊的鍋碗瓢盆全都有。莫妮婭高興得手舞足蹈：好啊！這下，我們每個人都能露一手了。

別看莫妮婭課后大大咧咧，一旦著手教學，她可是茶壺里煮餃子心中有數，我們每個人幾斤幾兩她清清楚楚。

實驗材料很充足，每個人都分到了一件銹跡斑斑的實驗對象。

我拿到手的是一只生銹的手電筒。我撅著嘴用倆指頭夾起它不屑一顧。我可是化學科的頭號雁，為什么不給個有分量的？莫妮婭瞅見我嘴斜眼歪，她心領神會，大踏步走來，說道：“最簡單往往最復雜，實驗完畢見分曉。”

我不以為然，給她投去一束心高氣傲的斜視。

不過這眼神沒持續一會，我就尷尬得無言以對了。我發誓，莫妮婭的那節實驗課如同她一樣，讓我永生難忘。

實驗還在半路，我就捅了簍子。那只可憐的手電筒被我除銹除成了馬蜂窩。手電筒外殼凹槽密密匝匝，凹槽里的銹跡像鄉下老屋旮旯里的灰塵塞滿了塞實了。為了把鐵銹連根拔起，我將手電筒浸泡在鹽酸里，卻沒有準確卡住時間，鹽酸不但吃了鐵銹，還吃了明光光的鐵皮。

莫妮婭的臉色青紅翻滾，但她壓住火氣算是給我保留了自尊。最終，我面紅耳赤地上交了尷尬的戰果。她繃著嘴唇看著窟窿眼睛似的手電，鄭重其事地告訴我：“知識無大小，態度如飯碗要端正。在高考的戰場上，陰溝里一樣可以翻船。”

這件事讓我羞愧了好一陣。此后每回見到莫妮婭我都低著頭，直到她先跟我打招呼，我才紅著臉應一聲，又快步離開。

突然有一天，我發現，那節實驗課是莫妮婭特意給我在高中三年設置的一道警示。這不是我自作多情。第一個月莫妮婭進行的四次周考中，我的化學四次穩拿第一，且甩第二名都在10分往上。記得那天莫妮婭拍著我的肩，說道：山區的娃娃都是奇跡，每天嚼著干火燒饃思考能力還驚人，山中真是出神仙喲。我不知道這是莫妮婭有意過獎試探我，我此后還真以為自己是神仙飄飄然了。譬如我在化學課上會旁若無人地睡覺，呼嚕聲肆無忌憚地竄起。慚愧啊！驕傲的舉動換來的，是成績上下搖擺的危險后果。這一點莫妮婭看清楚了，她試著用溫柔的方法提醒我，但沒有效果。借著這節實驗課，她才巧妙地教訓了我。

回頭想想，真是由衷地感謝莫妮婭的鞭策。很多有天賦的人，因為驕傲自滿，沒有持續的恒勁，最終都衰弱成了現代版的傷仲永。

在如火如荼每日必考的日子里，我們的神經繃得琴弦一樣直，可莫妮婭只要站在我們面前就會表現得泰然自若。更出乎意料的是，她給我們大談老子的處世之道：為無為，則無不治。有同學就混混沌沌地問了：“老師，那我們是不是就可以撂下課本玩去了？”莫妮婭聽了哈哈大笑，她答：“不要狠拽時間，該干啥干啥，干啥干好！”

花一樣美的莫妮婭，對我們的關心和愛護簡直和年齡不相稱。她本來可以在教師灶上飯來張口，但她卻置辦了鍋灶，她竟然在宿舍里生火做飯了。我們起初一臉的問號，直到被她邀請，在溫馨的氣氛里吃著她給我們做的飯菜時，才體會到了她的用心。這不僅是在加強營養，她是在給我們解壓，給我們做墊腳石。

每次，我這個貧窮的丑小鴨，都在她的邀請之列。

年輕的莫妮婭將我們看做自己的孩子來關懷。她并沒有老到的造廚手藝，但她愿意嘗試并且勇敢地挑戰自己。印象最深的是那盤比烏鴉還黑的炸焦的鯉魚。她本來蓋在案板上，打算我們走后再自個慢慢對付，可偏偏就被去倒水的班長發現了，班長屁顛著雙手捧出來，一路上還尖叫：“呀，這就是我們小時候在河溝里抓的黑泥鰍。”莫妮婭聽了紅著臉趕緊解釋：“不不不，同學們，對不起，這條鯉魚是神仙下凡，開膛破肚后還能巨力反抗，我只好拿鍋蓋扣住。幾分鐘后，它就在滾燙的油鍋里修煉成了這樣。”我們一陣哈哈大笑，一樣三下五除二將那條黑焦魚啃個精光。

莫妮婭心底善良，是個事無巨細務實的美女教師。那時候國家對貧困生一學期一次現金補助。莫妮婭在班上三番五次動員，希望符合條件的學生都能申請。

那時的我來自大山，屬于貧窮中的貧窮。可我不但有著可笑的虛榮心還有著極強的自尊心，我生怕因為申請補助而遭到別人的恥笑。三天后，莫妮婭非常嚴肅地批評我：“為什么不寫申請？一把生銹的小飯勺，你一用三年，以為我不知道？不怕生活困苦就怕觀念貧窮。光彩奪目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才是你的自尊。我早已家訪去了你家，我只是捂著沒告訴你。”

啊！我驚訝又羞愧。我那地方山高路遠坑深，羊腸小道兩旁絆腳石林立，樹木山體幽深，目光所及皆是黑乎乎一片。我回家一趟都得腿打顫。我的莫妮婭，謝謝您，您是怎么爬上去的？

遇見莫妮婭老師，乃是我們的幸運。我們在一起拼搏，那么的坦然和和諧。那年高考，我們班放出了意料外的衛星，連平時把尾的學生也邁進了大學校門。在同級學校的對比中，我們的化學成績遙遙居上。

年輕的莫妮婭成了學校的紅人。一時間，眾多的報告和演講占據了她寶貴的教學時間。她不喜歡這種聒噪，這違背了她教學的主旨。她果斷地推掉了很多別人求之不得的露臉機會。

四年后，當我們——莫妮婭帶領的第一屆大學畢業的學生——回母校和她相聚時，親愛的莫妮婭已經被破格提升為副校長。同學的驚喜和我的驚訝一起投向莫妮婭。她抿嘴一笑，解釋道：“黨組織三番五次做工作，我不能再推了。工作是人干的，我給自己定有底線原則，認準務實的路子，摒棄虛晃的面子。學生為天，教學為本。”

我相信莫妮婭，她的每一句話都是會拿行動來踐行的，是由衷的可信的。就像在聚會的最高潮，她不像別人嘻嘻哈哈和稀泥喊空話口號，她請求我們做她的檢察團，看著她監督她，一旦她心猿意馬偏離教學了就毫不留情地批評她。

我看著莫妮婭，淚水漣漣，一肚子想說的話卻不知從哪句起。她看出了我的窘迫便岔開了話題。只見她翹起嘴角，說道：“當年那除銹實驗，手電筒我家的，都用20年了，本來就銹得不成樣，為了增加實驗難度，我特別在鐵皮外殼澆上水擱在空氣里氧化，挺有效果的。怎么樣？那氧化層跟樹皮一樣粗吧？那細小的長長的凹槽里生滿了紅銹，沒有一定的知識儲備，沒有萬般的細心謹慎的習慣，能完成看似簡單其實最棘手的工作嗎？”

同學們瞪圓眼睛一片啞然，我慚愧地看著莫妮婭，我的胸口暖流如潮百感交集。

我無法言語。親愛的，我慶幸是你的學生。原諒我，讓我在心底里默默地祝福：莫妮婭，你會是個好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