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曉鴻
公元805年,永貞革新失敗,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面對政治失意,柳宗元只能寄情山水,吟詩自遣。五年后,他在永州城郊冉溪邊上筑屋居住。冉溪,是風景秀麗的所在。在這里,柳宗元是否能得到精神的慰藉與解脫呢?品讀下面的詩歌,便能得到答案。
【詩歌先讀】
溪 居
[唐]柳宗元
久為簪組①累,幸此南夷謫②。
閑依農(nóng)圃鄰,偶似山林客。
曉耕翻露草,夜榜③響溪石。
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④碧。
注釋:①簪組:古代官吏的飾物,這里代指做官。②南夷:古代對南方少數(shù)民族的稱呼,此處指永州。謫:被降職或調(diào)往邊遠地區(qū)。③夜榜(bàng):夜里行船。榜:劃船,搖船。④楚天:指永州的天空。春秋戰(zhàn)國時期,永州屬楚國。
【妙語解詩】
“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謫”兩句表面上是在抒寫溪居生活的悠閑愜意,細細品味,其中卻隱含著作者內(nèi)心的寂寞之感與憂憤之情。
“久為簪組累”,“累”為“羈絆”“牽累”之意。長久地為在朝中做官所累,這恐怕是正話反說,作者別有懷抱。柳宗元出生于河東望族,21歲進士及第,很早就渴望積極用世。永貞革新開始,柳宗元積極參與改革,自然也是想一展抱負。可惜未滿一年,革新失敗。被貶之時,柳宗元剛過而立之年,正是大有可為的年華。所以,柳宗元并非“久為”官宦,實是“初居”要職,剛剛接近權力核心,便被澆滅了經(jīng)世濟民的夢想。
“幸此南夷謫”,從高居廟堂之上,到被貶江湖之遠,怎么能說“幸”呢?其一,事已至此,幸與不幸,又能如何呢?唯有接受、順從而已。把“不幸”說成“有幸”,飽含著萬般無奈之情。其二,心中有太多的憤懣和痛楚,但郁憤積蓄太多,就無從說起。把“不幸”說成“有幸”,飽含著“欲說還休”的心酸。其三,哀莫大于心死,心死則不再抗爭。把“不幸”強說成“有幸”,才能把對朝中權貴顛倒黑白、混淆忠奸的不滿以及自己的激憤,淋漓盡致地宣泄出來。
“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謫”兩句看似悠閑豁達,實則有無盡的悲涼和無助,值得人們反復吟詠品味。
【詩意放送】
長期以來,我被官職束縛,終日不得自由。如今幸而被貶到了這偏遠的永州,恰似脫籠之飛鳥,好似出網(wǎng)之游魚。
閑暇之時,與種菜的老農(nóng)為鄰,常常跟他們談起稻黍稷麥菽,談起春耕秋收冬藏。如今“風波一跌逝萬里,壯心瓦解空縲囚”,不再有“少時陳力希公侯”的期許,不再有“許國不復為身謀”的襟懷。我經(jīng)常告誡自己,平息汲汲于功名之意,以滄浪之水洗濯我心。偶爾覺得,自己還真像是在山林隱居的人,好比采薇于首陽山的伯夷叔齊,又如種豆南山下的陶淵明。
掐指細數(shù),我來永州已五年有余。永州雖屬蠻荒之地,卻賜我以冉溪。
我喜愛冉溪,沿著它走了二三里,發(fā)現(xiàn)一個風景絕佳之處,就將家安在這里。溪谷幽邃淺狹,又峻急多坻石,只可駕獨木小舟穿行。溪水清瑩秀澈,聽一聽,淙淙如金石鏘鳴;看一看,澄澄可映照萬物。又有佳木異石參差錯落于其間。這些都是山水中瑰麗的景色啊!
得此冉溪,夫復何求?
一大早,帶著露水就去鋤草,朝露沾濕了我的衣裳,草木埋沒了田間的小徑。晚上劃船沿著溪水前進,月影斑駁,蟲聲啾啾,溪流蜿蜒,舟行迤邐。我獨得山水之趣。
冉溪雖鐘靈毓秀,卻因為地處冷寂的荒野,而少有人光顧。如果是在長安、洛陽,定會深得士大夫鐘愛,進而名滿天下。
而我,少年時便頗具才名,一向以經(jīng)世濟民自許。永貞元年,受王伾、王叔文提攜,欲與志同道合者革除舊弊,再造大唐。哪知先有慮事不周,后有權宦悖逆,一場政變突如其來?!岸酢薄鞍怂抉R”遠貶巴山楚水凄涼之地。要知道抑制藩鎮(zhèn)、取消宮市、罷黜貪官、整頓稅收,這無一不是利國利民的善政,怎么轉眼之間就變成被貶謫被罷黜的罪名呢?
獨居冉溪,來往于丘巒溝壑間,整日碰不到一個行人。于是放聲高歌,聲音久久回蕩在溝谷碧空之中,讓人暫時忘卻命途之坎坷、時運之不濟。
冉溪水道很低,不能用來灌溉;又險峻湍急,多淺灘和石頭,沒有航運之利。而我則愚鈍笨拙,更無法造福于當世。我與冉溪,實在是同病相憐?。—毦尤较?,雖悄愴寂寥,但亦可以文墨自娛,驅遣萬物,囊括百態(tài),融入玄虛靜寂的境界之中,又何必戚戚于知音稀少、前途渺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