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難離（外一篇）

陶玉鑫

常言道，年老思故舊，故土怎難離？近年來，我常在睡夢中被年輕時的故鄉生活片段驚醒，繼而無眠。

前不久，幺叔從老家打來電話，說族中一位年近九旬的嬸娘不幸病逝，讓我回去奔喪。當和已逾耄耋的家父趕回故鄉、走進村口時，寨鄰們都紛紛與老父噓寒問暖，卻對我熟視無睹；于是我轉身笑道：“爹，您都快九十了，我這么年輕，可老家人卻只認您呢！”父親說：“那是因為你離開老家幾十年了，他們怎么還認得你??？”我聽了，無言以對，唯有苦笑。

記得小時候，讀唐代詩人賀知章的《回鄉偶書》，總覺得詩人的感慨是否言過其實。現在我回到故鄉，走在老家小路上，真是百感交集。正如賀老所說的“少小離家老大回”，年輕時為了“跳出農門”，為了感受世界的精彩，為了光耀門楣，于是拼命讀書、離土離鄉去闖社會，恨不能把苗嶺深處、大煤山旁的這個小山村，永遠拋卻腦后，再也別回來。人們都說“外面的世界好精彩”，經過十年寒窗、發奮苦讀，好不容易才拼殺出去，為何還要回來呢？尤其是在鄉村學校待了十多年，才經組織調到縣城任教，加之廿多年前母親去世后，父親一人待在故居老屋里，更顯得煢煢孑立、孤苦伶仃。為方便照顧，在動員父親搬到縣城與我同住后，老屋變賣了，我更是好久都難得回故鄉一次。難怪現在回到故鄉，父老們大都不認識我了。

不知不覺地，一晃又逝去幾十年。隨著歲月更替、年歲漸長，兩個孩子早已完成學業、就業申城，我也年過花甲，思鄉之情更濃了；正如東晉著名文學家陶淵明所說的“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那種落葉歸根之情便油然而生，自己逐漸感到“外面的世界也無奈”，見多了繁華外界的世態炎涼、爾虞我詐、人情冷暖后，如今細想起來，還是家鄉人情濃郁、故土難離。于是，人生在畫了一個圈后，又轉了回來。

現在，因為奔喪，我再次回到故鄉，即便鄉人與我陌生了，可走在依山傍水、蜿蜒曲折的村組公路上，走在阡陌縱橫的機耕道中，眺望險峻雄偉、郁郁蔥蔥的手扒巖、苗屯坡，我的心就融入故鄉、回到童年。噫——那大山坡頂，不就是兒時玩耍的樂園嗎？那塊平地，不就是小時放牛時生火燒苞谷烤洋芋的土灶嗎？那灣小溪，不就是那時放學后攔壩筑塘、捉魚摸蝦的河嗎？只是后來六枝礦務局化處煤礦的煤水污染，魚蝦早已絕跡，戲水更是奢想。那不就是我們年少時上學讀書順便搭乘的煤礦“小火車”嗎？現在，別說車廂了，就連鐵路鋼軌、接觸網線都早已不翼而飛；唯一剩下的，只有依稀能辨的路基和長滿蒿草的蘇家寨、石埡口兩個隧道口了……

一切都那么遙遠，一切似乎還在眼前，一切依然那么清晰?！@就是我的故鄉，就是經常令我魂牽夢縈、牽腸掛肚的衣胞之地。走在故鄉田地里，爬上故鄉山頭上，一切依然熟悉親切、溫馨可人，因為我是故鄉的，我秉承故鄉的情愫，大山鑄就我的脊梁，小溪摶成我的血肉，泥土凝成我的魂魄，父母養育我成長，故鄉熔就我品格，鄉情啟示我做人真諦——人生就是一場耕耘與拼搏，若遭天災逢難關，就要會隱忍能堅持，學會堅強面對，學會順其自然，學會感恩奮進。于是多年來，每當遇到困難、遭逢曲折時，我總是想到故里手扒巖的險峻偉岸，想到大煤山上的蜿蜒飄逸，想到岱港綠茶的馥郁芬芳，想到哪始河的魚蝦戲水……并以此自我慰藉：人生就要奮發向上、自強不息，做人就要努力像故鄉傲然挺立、迎風斗雪的青松，盡力散發出屬于故鄉的綠蔭，為鄉鄰遮風避雨、福澤后人。

依依桑梓意，濃濃感恩情。思念故鄉的情感，真是綿長悠遠、難舍難分；而于我，卻是愈來愈覺得故土難離了。

寫作教書至邇今，可憐尚未悟其深。

誰知近日閑愁到，欲覓鄉情難忘音。

老伴相邀爬土嶺，采擷野菜去濁心。

偷閑忙里一天整，剜到一筐折耳根。

以上這首詩，說的是壬寅年三月某個周末，趁學校沒有上課，我和老伴一起前往位于城郊外的蔡家坡頭，挖來折耳根、苦蒜、客媽兜等野菜，品嘗美味的情形。

那天上午，吃完早餐后，我倆就扛起小鋤，背起背簍，塞上塑料袋，收拾好心情就上路了。按照昨晚商議，我們準備前往蔡家坡附近的田間地頭、溝壑山野、溪邊路旁，去找尋那遺落在記憶深處的、震撼心靈、勾起無限向往的人間美味——春天萌生的各種野菜。

此時已快到春分，一路上只見春暖花開、草長鶯飛、春意盎然、和風習習；經過將近一小時的跋涉，我們很快就來到苗寨與蔡家坡之間的林間空地上。放眼望去，只見那些樸實無華又耐貧瘠的折耳根、客媽兜、苦蒜等野菜，深深扎根在田埂地頭，根連根，藤纏藤，生長得洋洋灑灑，一地茂密。微風吹來，片片蹄樣條形綠葉，似蓮非蓮，似草非草，隨風起伏，誘人極了。

見此情景，老伴忙不迭聲地喊道：老者，快來快來，我們“發財了”！于是趕緊附身挖掘。別看折耳根在春風吹拂下，現已長出青翠欲滴、紅綠相間的嫩葉，似乎好挖得很，但由于不能毀壞農家地埂田坎，只能在平地里、石罅間尋找，用小鋤頭細心刨挖；而且，挖鋤一定要用小鋤頭，這既是田野的規則，更是做人的良心，也就是索取卻不破壞。可是，挖折耳根時稍微一不注意，常常就會把它挖斷；加上近來長達半月、連綿不斷的春雨，使得裹挾在黃泥里的折耳根很難抖散開來，這樣挖掘的速度就比較慢了。老伴看我不利索，還以為我不上勁，便說：“怎么搞的嘛，慢吞吞的？讓我來！”接過小鋤頭，還沒挖上幾分鐘，手上就磨出血泡了；于是又只好換我來挖。

兩三個小時過后，我們已經挖到一大塑料袋折耳根；我本想就此“打道回府”，誰料老伴卻還想再挖些苦蒜、客媽兜什么的，才不枉上山一趟，而且回家后也好烹制野菜；于是只得又來到通村公路下邊的空地里，也許土地主人是外出打工去了，緊挨著的一小片土地都撂荒沒種莊稼，但里面卻長滿了苦蒜、客媽兜、蒲公英、地米菜等。我們不禁喜出望外，顧不上已經涌上全身的疲勞感，老伴剜客媽兜，我則挖苦蒜、蒲公英。再過一小時左右，整個背篼就裝得滿滿當當的了。

回到家后，剛剛放下勞作一天的“勝利果實”，老伴完全不顧在野外奔波一天的勞累，馬上又在廚房里忙碌起來。沒過多久，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野菜美味就擺上餐桌。暫別說鮮活碧綠、清炒爽口的客媽兜，單是看到老伴將一大盤折耳根炒臘肉端上來時，只見烹制加工后的一節一節白嫩嫩的折耳根在紅紅臘肉片的點綴下，不但好看，而且清香撲鼻，不禁讓人垂涎欲滴；特別是那盤生折耳根葉、芽，加上生抽、精鹽、香醋、苦蒜、芫荽、花椒粉、柴火糊辣椒等做成的涼拌菜，其中那惹人的顏色、勾人的濃香，簡直讓自己的舌尖得到非同一般的感覺，咬上一口，汁嫩、芳香、脆爽，心會隨之放蕩，游移在藍天白云之外，即使是神仙也沒有這么逍遙。此時慢慢細嚼，就會越嚼越香，夫妻相伴的味道便會在你心中緩緩升騰、嘴里慢慢張開。

當然，也許在我內心深處，希望的并非那些挖來的鮮嫩爽口的野菜，而只是追憶早已逝去、漸行漸遠的母親如何將我拉扯長大的模糊印記，享受如今老夫老妻情愫的別樣交流，重新體驗故鄉曠野春趣的過程，追尋終生難忘的鄉愁。于是不禁心生感慨：

室外陽春照旮旯，香椿苦蒜進民家。

相邀結伴尋奇味，陪妻共摳蕺菜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