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神

柴尚愉

山神覺得，祂只喜歡看自己的一方天地，看雨師降雨，風伯鼓風，雷神發怒。

清晨祂吐出山霧，樹上便多了一層寒霜。那些在山腳下、山溝里的人群便隨著霧氣三三兩兩涌出，帶著瓜果蔬菜，帶著六畜三牲，帶著器具篷布，帶著扁擔竹籃。他們大多在雞鳴天昏的時候就開始準備，念著今日能有多少銀財進賬，想著自家的農務今日又需要什么安排。當然，這種時候不多見，并不是所有的時節都能有果蔬器具可以拿去換錢。可是，無論什么時候，他們也從來都不關心我的勞動成果——那些是多么完美啊！譬如葉子上均勻涂抹的寒霜、太陽在山輪廓上顯現得恰到好處的金輪，甚至所有生靈們一夜的好眠。山神對此頗有些自得。

人們的喜惡當然是影響不到山神的心情——祂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緊盯著太陽，揪下多余的光線涂抹到山的輪廓上，再小心地取一點太陽本身的金芒，均勻地灑在山的輪廓上，再將手上的余色抹上每棵樹的樹梢，淡去樹過于鋒利的棱角。山神看著圓潤又神氣了許多的山，點了點頭。

祂借著風——有時也會選擇借著聲音跳躍，穿過林中的縫隙，俯瞰、仰視，打量鳥的巢窠，端詳植物內里流動的生機，接著放空自己，任憑自己落入山的最里、最底的泥土中，聽樹根生長，聽蟲蟻奔忙。這是一片凝固的綠色波濤，由祂打造。我的這片海洋，和那幾位龍王比起來也不差什么吧，祂很驕傲。那只鳥說，那幾位掌管海洋的龍王能看到陸地上的神仙們看不到的壯麗奇詭，祂還能記得那只鳥說這話的時候理了理自己斑灰的尾羽，無聊地啄了啄自己的衣帶。我也有著祂們看不到的綠色海洋，山神維持著自己的驕傲，卻也不免有些想念那只嘴臭的鳥，不知道，它現在過得如何呢……

發完呆，祂嘆了口氣，抖擻了精神，讓自己從地下飄了上來。祂對這片山林太熟悉了，瞇著眼睛，祂到達了幾株已經開出一個飽滿雪球的蒲公英叢面前。“你真的決定今天送走這些小家伙們嗎……好吧……和它們說聲再見吧……嗯，我會讓它們看到不一樣的世界的……放心，一定有恰好的雨水……說不準會有其他的花草作伴呢……”祂吹了口氣，一股強勁卻溫柔的風包裹著這些白色絨球扶搖直上。接著祂躍到被包裹的一團種子面前，打了一個波紋，讓它們跟著風的紋路四散。

祂漫步在祂的山林，觸碰每一株植物，傾聽它們細碎的談話。

祂欣賞著那些動物們，看著它們的皮毛在新的一天舒展，盡力觸碰晨日的氣味，泥土和植物混合的美好氣味。

當然，祂也會使使法術，吹開一點頂上高大樹木的冠葉，給那些長勢萎靡的花草樹木更多的陽光。祂不是一個勤快的山神，但是有時的法術還是得用用，不能只仰仗天上那幾位。

此時祂坐在山上最高點的最高的樹冠上，近處，在眼的余光中是一片自家山林的蔥綠，遠處是模糊的碧色暈染開，而更遠處，是灰霧，帶著煙塵，吞噬了一切祂熟悉的顏色。祂和那片中，隔了一條路，或者是一條河。祂很久沒看到對面那片的那個山神了。唔……祂長什么樣子呢，好像總是頂著一個鳥窩，捧著幾支茶樹枝，念念叨叨。祂有些失落。

山神在那里靜坐著，像一座永恒的雕像，永遠不被人知曉。

直到身下傳來炙熱，祂才驚覺太陽的外輪已經觸碰到山的輪廓，燒出一片赤紅色。啊……要開始工作了。山神奔向山腳下，將山背側的陰影舀上滿滿一勺，再將其從西到東澆在輪廓上。蒸騰的汽讓太陽的身形模糊了部分。不夠，得再去舀一些，山神皺了皺眉。

太陽終于落下了，趁著太陽光線沒有完全再山的背側消失，山神依次檢查了每個鳥巢中的小家伙數目，很好，都回來了。活動活動胳膊，做了些伸展，祂舒服地躺在一株彎曲得恰到好處的樹藤上，遙望著山腳下模糊的城鎮身影。啊……忘記將底下的黑暗往山里攬攬了。祂起身，張開雙臂，努力地將前方抱住，然后收緊。正在蔓延的、均勻的黑暗像是被人揭起一層，疊在了山的身影上。城鎮亮了一層，山神笑了，然后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看著城鎮。

一盞、又一盞，燈火在每一家的窗欞里開始閃耀，甚至，在祂不曾關注的那些新奇建筑上，各色的燈按著某種特定規律閃爍。祂一愣，然后笑著搖了搖頭。我怎么忘記了呢，他們啊，已經不需要這種小小法術去尋求安全了，真的是，能干的人類呢。祂收緊了披在身上的那層黑暗，讓它緊緊包裹住山。起碼，住在山里的零星人家，在黑暗的包裹中，會更安全吧。

祂睡著了，這是祂這么多年第一次做夢。夢中還是夜晚，還是這片山林。動植物們身上閃著微弱的白光。它們在夜晚靜止或微微搖曳，則山形的漆黑墨塊上便有了點點星光。

而祂擁有了一片銀河。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