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飛
在老家,一個人離世最通俗的說法是“沒了”,沒有不敬之意。前幾天,五叔沒了。
五叔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兩個姐姐四個哥哥,因在兄弟里行五,大家都叫他老五。五叔是一個出奇老實的人,老實到只會憨憨一笑。老姨夫下世得早,丟下了老姨和七個孩子。就在幾間土窯里,老姨相繼為三個兒子娶過了媳婦兒,也嫁走了倆個閨女,只剩下了老四和老五。
轉眼到了20世紀九十年代,人們的眼光一下放長了。村里稍有點姿色的姑娘爭著往城里嫁,剩下的也都往更好的村里跳,五叔那個小村顯得更加破敗了。五叔也曾不甘過,沒幾年,五叔一家就搬離老村駛向了一個橫穿著公路的大村,還蓋起了四間嶄新的平房。人們習慣了去贊揚那些不畏艱險抵達羅馬的人,卻忽略了他們早已精疲力竭,又拿什么跟那些生在羅馬的人比拼。對于搬到大村的五叔一家來說,一切也看似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樣如愿。兩年后,四叔遮掩了幾歲,從一個更遠的山村里“騙”來了四嬸,老姨的心事又多了一樁。此時的五叔已三十奔外,僅有的兩間平房早已撐不起姑娘們期望的幸福,五叔接受了命運,不再抗拒。
其實五叔是有過自己的愛情的,就在原本的那個老村里,甚至還傳為一段佳話,可終究沒能抵得過命運的安排。在等待了五叔幾年后,那個叫梅花的姑娘被家里操持著嫁到了鄰村。五叔心里也有苦衷,誰叫他是老五,上面還有未婚的哥哥。
剛立了門戶,四叔家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五叔看在眼里,把分在自己名下的土地全都過給了四叔,自己去給別人放羊去了。五叔沒什么本事,唯一的本事就是勤快。哪里水草豐盈他就趕著羊群去哪里,翻幾個山頭都不嫌累,等年底下來個個膘肥體壯,主家很是歡喜。第二年趕上羊價漲價,主家想著把羊賣掉,五叔卻有點不舍了,一年多下來,他已經能挨個叫出那群羊的名字。最后五叔把自己的工錢頂成了十幾只羊趕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其中還有一只連瘸帶拐的,五叔說把它賣給別人他不放心,他能照料好它。果然到了秋季那只羊就活蹦亂跳了,還一肚生了倆。
接下來五叔還是給別人放羊,順帶著自己的羊。雖然他能清晰地區分開每一只羊,但五叔還是在自己家的羊角上涂上了紅色的油漆,像是在宣示主權。得空的時候五叔會撿些破銅爛鐵回來,專門給羊們制作鈴鐺掛在脖子上防止被蛇咬傷。幾年下來,叮叮當當聲中已是鮮紅一片,五叔終于有了自己的羊群。
有一年冬天,五叔剛放羊回來看見一群人圍在村頭,五叔也好奇地湊了過去,只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驚慌失措地蹲在地上低著頭胡言亂語,五叔正要離開時被旁人攔了下來,打趣著要五叔把這個瘋女人領回家做老婆,其他人也紛紛跟著起哄,就在這時,那個瘋女人突然抬頭來沖著五叔傻笑,人們這才看清那是一張俊俏的臉。五叔不是好事之人,趕起他的羊群往家去了。等圈好羊的時候才發現那個瘋女人一路跟了過來,就站在不遠處,依然是沖著他傻笑。五叔終究還是不忍心看著瘋女人在數九寒天中瑟瑟發抖,最后把她讓進了屋。
從那天起,那個瘋女人在五叔家住下就再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了,后來五叔給她取了一個名字叫“紅紅”,起因是五叔見到她的那天她正穿著一件棗紅色的棉襖。村里人擔心紅紅的瘋病犯起來會生事,要五叔把她拴起來,可五叔堅決不肯,他說紅紅是人不是牲口。為了不落入口舌,五叔把紅紅帶在了身邊,他走在哪兒就把紅紅帶到哪兒,從此,山坡上又多了一抹紅。
雖然五叔上過的學不多,但他還是從紅紅的瘋語中聽出了幾句英文,他料定紅紅不簡單。為了給紅紅看病,從沒出過遠門的五叔領著紅紅從市里跑到省里四處求醫。隨著五叔羊群的減小紅紅的病情也在一天天向好,這時身邊的人勸五叔,說治好了紅紅的病肯定留不住。五叔不會多想,就像當年他挑下那只瘸拐的羊一樣,他只想把紅紅的病治好。打聽好上海的一家醫院后,五叔一咬牙賣掉了最后的一群羊帶著紅紅去了上海。經過半個多月的治療紅紅徹底康復了,所有的生前舊事也都記了起來,為了報答五叔,她愿意在離開之前給五叔生個孩子,五叔沉默不語。第二天,五叔一個人回來了,人們都說紅紅虧了心,五叔卻說不怨紅紅,虧了心的是那些人販子。
紅紅走后,五叔拆了羊圈,把里面拾掇得干干凈凈不露半點痕跡,唯有起風時西房里傳來叮叮當當的鈴聲像是在續說著過去。究竟五叔心里有沒有痛過,別人沒問過,五叔也沒說過。有時候,我們以為有些人很不幸,他可能樂在其中;我們以為他很幸福,他卻有很多說不出來的話。從那以后五叔就再沒養過羊,后來跟了一支工隊去了北京,投身到了祖國建設的洪流之中。年底的時候五叔把他一生最引以為傲的一張照片塞進了墻上的相框里,多年以后人們才知道五叔的身后就是正在建設的“鳥巢”,只是沒人能認得出來。
幾年后的一個正月,五叔正在收拾行囊準備啟程,一個女人找上門來,痛哭流涕向五叔訴說起了她的境遇。五叔靜靜地傾聽著所有,直到女人終于停止了哽咽靠在了他的肩上。這個女人就是梅花,曾經和五叔情投意合的那個姑娘,不過現在早已被生活打磨得不盡人意。幾年前,丈夫犯事被關進了監獄,留下了她一人拉扯著兩個孩子,去年父親又癱瘓臥床了,所有的擔子一下子全壓在了她的身上,實在不堪重負的梅花想到了五叔。那一年,五叔沒出門,跟著梅花到了她家。
五叔不僅把這幾年在工地上攢下來的錢交給梅花應急,春耕秋收,五叔還包攬了梅花一家的所有農務。為了供養梅花兩個在城里讀書的孩子,農閑時五叔蹬著一個三輪車收起了破爛,遠遠地就能聽到他洪亮的喊聲。即使常常聽到別人笑話他在給別人養兒子,五叔也從不辯駁,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心是善良的,是非對錯都是別人的事兒。
五叔躲得開閑言碎語,卻逃不過命運的安排。三年后梅花的丈夫刑滿出獄,五叔主動告別了梅花又回到了村里,他說畢竟他才是孩子們的親生父親。那天在電視的新聞里,五叔看到了初具成型的鳥巢。對比相框里幾年前的那張照片,五叔已滄桑了許多,額頭上的皺紋陷得越來越深,連腰也越來越彎,這個形象從此以后一直烙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以至于我再也無法追憶起五叔曾經也有過的似水年華,恍然間,五叔的青春消散得無影無蹤,像是從來都沒有來過。夢想有時候是用來給生活止疼的,別人悉數平常的日子也許是你我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夢,有些人從不奢望明天,他們用盡力氣只想認真過完今天。

盡管兩段感情耗光了五叔半生的積蓄卻不見五叔有絲毫怨言,他的心里容得下所有。那幾年老姨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一些病痛開始顯現,五叔就此斷了出門打工的念頭,開始專職侍奉起了老姨,從來不用其他兄弟姐妹們分憂。迎著國家的蓬勃發展,憑借著勤快肯干,五叔雖然守家在地卻從來不缺零工散活兒,日子隨同老姨的面色又一天天好了起來。
人生如戲,似乎一切早有安排。五叔的日子剛過安穩就傳來了梅花出事的消息,她死在了丈夫的一次毒癮中。總有這么一種人,自己本就是苦難中的人,卻還偏偏見不得比他更苦難的人。在哀嘆梅花的同時五叔不禁又想到了梅花的那兩個孩子,往后的幾年五叔瞞著身邊的親人偷偷使了不少力,直到那兩個孩子先后都考上了大學。對于這件事,外人不解,五叔自己也不言說。
老姨去世的那年我正好在外,歲末的時候我回到了老家,特意帶著平日里五叔喜好的煙酒去探望他,那時我才知曉五叔已經戒了煙酒,就在老姨去世以后。五叔把我讓進屋,想給我倒杯水時才發現暖壺空空,最后不顧我的勸阻到隔壁四叔家幫我要了一杯水回來。接著兩人靜靜地看著那杯水冒著熱氣,誰也不知道怎么開口,或者說點什么。直到離別時五叔的話才漸多了起來,非要我吃了飯再走。幾番推讓,我終究還是走了,留下五叔瞭望的身影在寒風瑟瑟中巋然不動。
往后的許多年都未曾與五叔相見,再見到他時已是時隔多年后奶奶的葬禮上。那天雖然前來吊唁的親戚很多,我還是一眼在院子里認出了五叔,只見他退縮在人群之外像是被罰了站一樣貼在墻角處不動聲色,渾濁的眼睛里寫滿了哀傷。此時的他頭發又花白了不少,連身型也顯得矮小了許多。我走近去讓他進屋他卻不肯,說屋里人多。中午吃飯的時候,所有賓客均已落座,唯獨不見五叔的身影。后來我在奶奶的靈棚那里找見了五叔,他正俯身弓著腰,用一條長長的鐵絲把被風吹動的棚布往緊扎,我知道五叔的心思,他就是想給奶奶最后再做點事,他這人,一輩子都在想著別人。
五叔是在去往二姐家的路上遭遇了車禍,想來這么多年這樣的路五叔沒少走。如今五叔沒了,街頭巷尾開始議論起了五叔現有的家底,以及死亡賠償金的最終去向,據說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足足能抵得過五叔一生的辛勞。你看,這就是五叔,臨了都在奉獻。
生而為人,五叔沒有哀怨過命運,從不奢望,也不妥協,全然接納了一切。正如莊子講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許,這便是五叔理解的人生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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