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宜祥
失眠的情況持續十余年了。沒有過失眠經歷的人可能很難想象失眠人的痛楚。有時甚至連做一次像樣的夢都成了一種奢望。而前天夜里卻真的做了一次長夢。夢境很清晰,仿佛我又回到了四十年前童少時的學堂,回到了那個情牽夢繞的地方。
我感覺是站在一個很高的地方,可以俯瞰到學堂。其全貌盡收眼底。長方形的校園南北約有兩百多米,東西約有一百多米。校園幾乎沒有圍墻,絕大部分是教室環繞。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每個年級三個班。十五個大教室依次相連緊密有序地將學堂南院閉環似的圍起來。學堂有南北及中間三個門洞(也叫穿堂),南門洞和中門洞兩邊也是教室,而穿過中間門洞往北至北門洞之間區域則是老師的辦公室和宿舍以及實驗室區域。該區域的西北角是廁所。除了中間門洞沒有門,西北兩個門洞的大門全部是黑漆木制,上面布滿大個蘑菇釘,沉重而厚實。除了南北兩大門,校園西北面還留有一個小門口,平時不常開,是兩扇大鐵門。廣闊平整的大操場上矗立著四個籃球架,單杠、雙杠、吊環、轉椅一應俱全。東西南北四角都有一個磚灰砌成的乒乓球臺。操場西面有兩個大櫥窗,兩個櫥窗中間是一塊很大很厚的青石板。南門洞西側是教導處,教導處門前是一個大旗桿,旗桿上掛著一口大銅鐘。上下課的鐘聲從這里響起。這鐘聲伴著瑯瑯的讀書聲也吵醒了我難得的夢境。睡眠便再也無法繼續,思緒中滿是那一段段與學堂有關的童少記憶和啟蒙時光。
1977年即唐山大地震的第二年,時年7歲的我走進了這所學堂。起初的教室是在操場上搭建的簡易抗震棚。四十多個小男孩和小女孩每人從自家帶一個小板凳或小馬扎挨挨擠擠地蜷身在一間低矮昏暗的簡易教室里,像一個個小豬仔似的嗷嗷待哺。我的啟蒙老師叫杜秀英,當時約二十歲,善良溫和、樸實無華,感覺和自家姐姐一樣親切。從一年級至四年級,她一直是我的班主任。第一堂課我只記住了一句話“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當時根本不懂,直到若干年后才明白其大意。可能在當年只有偉大領袖這句語錄才能體現出紀律的重要性。但對于一幫剛剛不吃奶的小孩子來說未免太高深。雖然當年天冷前搬入了寬敞明亮的教室,但我印象更深的還是那間抗震簡易棚。在那里我學會了學途起步的拼音和數字,初啟了從無知到認知的萌發。而手把手教授和給予我這些的人是杜秀英老師。惟此足以期頤銘記并感念終生!
那年代的孩子大都老實。而我則屬于老實得過分,有些傻乎乎的那種了。公認是個聽話的孩子。在家聽家長的話,在學校聽老師的話。當時紀律要求很嚴,上課時老師要求學生聽講時背著手,我總是兩手背在身后,身板筆直。一直堅持到五年級。而中午和傍晚放學都是按回家路線排好整齊的隊伍才出發,并且有“路長”帶隊。軍事化的味道很足。上課為避免同桌說話,每個課桌都是一男搭一女,而那個年代農村傳統,男女同學之間幾乎不說話。在同一張課桌上也是劃上一條分界線,視為楚河漢界,不準越雷池半寸。和我同桌的女同學大都印象模糊了,但感覺一個個都挺兇的。她們也可能認為我這個人軟弱可欺吧。受到“欺壓”不計其數,但遵守紀律的意識促使我只好選擇忍讓。
剛上一年級的時候,感覺上每一節課都是一種煎熬。總是盼著下課的鐘聲早一點響起。課間的活動除上午集體做廣播體操之外,其余就是自由活動。男孩子一般搧畫片、磓錘、插心、打球、上體操器械等;女孩子大多是跳繩、綽大把、踢瓦口袋兒、丟手絹等。但十分鐘時間總是感覺太短。有那么幾次想中途回家,就舉手跟老師請假,說自己腦袋疼肚子疼。從而得以跑回家玩上半天。這種小把戲想必其他同學也大都用過。一二年級時每天放學前老師留作業,往往是一個字寫幾十遍。只有寫完作業才有玩的時間。無論如何也要把作業寫完,這是我最本能的自律。相對于數學和語文,我們更愿意上體育課,蹦蹦跳跳身體能得到最大限度解放。其次是音樂課,聲音無限自由。我們盡情地放開喉嚨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學習雷鋒好榜樣》《讓我們蕩起雙槳》。再次是美術課,我們可以在圖畫本上任意展示心中的自由。
在食不果腹的年代,我們總是饑腸轆轆。所以有的孩子會把一些可吃的東西從家里裝進課堂。而零食無非是那些城里人看不上眼的白薯干、紅薯蔫、胡蘿卜、酸梨、玉米面餅子或窩頭。有家庭條件好的帶一些少見的零食,總會招來大家的羨慕和眼饞。記得有幾個不守規矩的男生上課時偷吃讓老師發現,結果被搜遍口袋,悉數扔到窗外。想來可笑且可嘆!雖然我也有過餓得前心貼后背的時候,雖然我家距離學校較近,本可以利用課間偷跑回家吃點東西。但生性還是呆板,始終沒有因此違紀過一次。
最難受的是,夏季到來,老師要求必須到學校午休睡覺。趴在課桌上睡不著也得睡。如果裝睡裝不像,被檢查的老師或班長發現,會罰站或叫到辦公室訓話。那種裝睡卻睡不著的滋味實在難受。此外,學校規定不準到河里洗澡,老師會挨個兒在男孩子后背和胳膊上劃道兒,如有白道兒可認定違反紀律定斬不饒。那時最期盼的是周末,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連續不上學,可以隨便瘋,隨便耍。和小伙伴們玩打仗、摔跤、爬樹、來枱、摸魚、捉蟹、摔泥凹窩斗兒……夏天洗澡冬天滑冰在那個年代是無法比擬的快樂。要說在學校最最開心的事就是組織集體看電影,當時學校有一間大教室,專門放電影放幻燈片等。我當時看過的電影印象最深的有《兩個小八路》和《四個小伙伴》等。
那個年代學習好的人在老師和同學心目中自然高人一籌,所以大家刻意表現出好學上進的樣子。我也曾經和幾個小同學自發地在晚上到學校上夜校。當時學校教室根本沒有電燈,只能用蠟燭或煤油燈照明。學習小組也偶爾跑到學習好的同學家里集中學習。其實就是弄虛作假,制造學習積極的假象。更多的企圖是為了晚上有一起湊熱鬧玩耍的地方。思之可笑卻純真。少年的煩惱或許曾有過一丁點,更多是無憂無慮的自然和愜意。
每年學校最隆重最熱鬧的日子是慶祝六一兒童節文藝演出。那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穿上白色襯衣、深色褲子、白色球鞋并系上鮮艷的紅領巾齊整劃一地出現在操場上。以各班為中隊,以隊旗為引領組成十幾個縱隊。從四年級至五年級,我這個徒有虛名的中隊長一直擔任擎旗手,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女同學擔任護旗手。當時除了實實在在的緊張,絲毫沒有覺得有什么光彩。各中隊各顯其能,依次派出文藝骨干上場表演,唱歌、跳舞、相聲、快板、大鼓書、器樂演奏等等。我本人除了五年級時表演過一次魔術外,再也沒有單獨展示過什么才藝。因為自己也的確沒有這方面的細胞。然而我卻打心眼里欣賞和佩服那些有過人表演天賦的文藝隊的同學,印象最深的兩位:表演樂亭大鼓的周春利和那位會彈奏各種樂器的曹國新。
當時最讓人敬意的事情是學雷鋒做好事。所以從四年級開始,每天傍晚放學后,我和大利、立軍三人就跑到莊西汽車客運站幫人家打掃衛生,包括候車大廳、辦公室、停車場等。掃地、灑水、擦桌椅,常常忙得滿頭大汗。我們目的性很強,就是盼著人家給學校寫一封表揚信。每當全校開大會,我總是滿心期待校長在大會上當眾表揚一下。當時每次開大會,校長總是站在那塊巨大的青石板講臺上背著手大聲講話,氣場十分強大。我有時連大氣都不敢出。可盼來盼去不但沒得到表揚,卻得到了一次猛烈的批評。
事發于四年級暑假,有一天下午我去莊南小河里洗澡,由于水位突漲差點溺水被同院春雨哥救了起來。沒想到此事被街坊一個女同學告發到了校長那里。那年代暑假前學校有禁令,不準在沒有家長陪護的情況下私自去河里洗澡。誰舉報誰有功。我顯然犯了規。暑假后開學第一天,全校開大會,校長就把我當著全校幾百名師生通報并狠批了一頓。我當時泣不成聲。同時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打擊。雖然也有同學事后為我鳴不平,并嘲笑那個丑陋的女同學是“尖尾巴鴨子,早晚挨一糞叉子”。但從此自己背上了一個巨大的心理包袱。很長時間無法擺脫掉。雖然從四年級開始,當了個中隊長,但感覺從來沒有過自信,更多是自卑。這個兩道杠兒的中隊長可能是老師同學認為我總體還算老實而恩賜給我的。因為我們中隊隊長原本是大利,而大利從四年級就升任大隊長,所以需要有人頂上中隊長這個虛名。自卑還表現在不敢與女同學說話,一方面是封建傳統觀念,另一方面是始終認為沒人瞧得起自己。我也嘗試過增強自信和勇氣的方式,為此我曾自己報名參加校軍號隊,每天清晨去哨所或河邊和體育老師及一幫男同學一起吹軍號。目的是想鼓舞一下自己的勇氣,但收效也不大。心理素質差的問題困擾了整個學生時期。
小學五年里,除了自己寫字尚算湊合偶爾被人夸獎幾句以外,幾乎沒有什么出類拔萃的地方。即使如此,我仍然對那段蒙昧初開的爛漫時光留戀不已,對那塊未染世俗的潔白圣地留戀不已,對那所給予過我別樣趣味和滋養的精神憩園留戀不已。可惜那所駐留過五載童年和承載過幾多夢幻的學堂早在三十多年前就不復存在了。何其可嘆!一想到這些,我越發希望早日治愈失眠癥,以便經常大睡。好在夢里不斷沉浸在那方眷戀而神往的天地。從這里去追尋童稚的歡樂足跡、學齡的清淺光影、少小的鮮亮粲然;去追尋天真無邪的情懷、清澈無塵的心靈、質樸真實的溫暖;去追尋粗糲而充盈的日子、頑皮而熱忱的伙伴、遙遠而親切的往昔。還能星星點點地追尋到那個幼稚卻敦厚、自卑卻規矩、懵懂卻率真、簡單卻透明的男孩的樣子。所有與之相關的純潔美好的回憶和深刻莫名的情愫在心底久久氤氳,早已幻化為一炷心香。只為銘記住生命中那一段最樸素最清純最本真最快意的學童歲月!
半世匆忙,我輩庸常。凝眸回望,淚卷過往。無數次腦海里閃現出小學老師們年輕的樣子和一個個同學的名字:大利、立軍、玉四、小立、振利、娟頭、小紅、胖頭、欣欣、秀茹等等。記不得多少次自己呆呆地妄想:假如那座學堂還在,我和少年時的同學再在教室里坐一坐那該有多好!那所永恒矗立的學堂,連同那一段珍貴到無法稱重的人生記憶將伴隨我永遠在如此美好的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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