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犢情深

趙成

網絡時代的今天，除了公函外，美麗多情的信箋很少再被人提起，多年來，它已成為生銹的馬蹄鐵，被遺落在荒村古道，淡出人們的視野，取而代之的是電話、臉書、QQ、微信、視頻等等社交軟件，讓人們于信息爆炸中享受到通訊的速度與便捷。誠然如此，科學的昌明亦有其遺憾之處，那就是令天涯咫尺之人少了一份“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詩意與浪漫。

書信，又叫尺牘，素箋，錦書，信札等。僅看這些美麗的名字，就聽起來悅耳，讀起來悅目，更不用說其中的內容了。一想到鴻雁傳書，尺犢寄情，往昔的青鳥飛魚便開始撞擊我的心扉，令我久久不能平靜，不禁憶起云中誰寄錦書來的過往流金歲月。

我第一次接觸尺牘，是看父親代筆給別人寫信。記憶中，收工的晚上，煤油燈下，父親隔三差五就捉刀寫信。父親先是認真聽完來人寫信的目的后，然后基于其意圖考慮稍許，即刻放上炕桌，站在地上伏案用自來水筆在預先折好的白紙上洋洋灑灑地寫了起來，內容詳略，文字多少，完全取決于來人的寫信意圖。信寫完后，再給來人讀一遍，看是否中意。此時，信箋上流淌的一行行帶著情感溫度的文字似乎就是來者想說而不能的話語，求信人無不頷首莞爾，仿佛父親與之心有靈犀，每次見到這場景我都特別羨慕父親，覺得他非常偉大。

讀著父親代筆的一封封語句生動，情感飛揚的書信，著實多次產生寫信的沖動。于是，開始自己學著寫書信，有模有樣地將信箋折好，然后認真鋪展開來，擬奮筆疾書，但又常常提筆忘字，不知所言。面對如此尷尬的情境，才知道父親平素里講的秀才與秀才娘子的故事，是生活中的真實反映，讓我也切實明白了父親寫信輕松的背后是深厚的文字功底。于是，我開始在家中父親的藏書中尋找可讀書信，于半懂不懂中讀了極具抒情味的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和林覺民的《與妻書》，約略了解了書信內容的寫法，知其既可鋪陳其事，亦可說明情況，還可議論風發。后來，讀了《答謝中書書》《與朱元思書》，明白了書信不但可以敘事，抒情，議論而且是可以寫景的。

再后來，讀了楊絳給錢鐘書先生的信，更知曉了書信其實是人的心靈物語，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只要對方能讀懂，一個字也可以。自此漸漸地養成了喜讀名人文人信札的習慣，于是，傅雷家書、胡適簡牘、梁實秋書信等成了我的最愛。

讀信，如品茶，讓我濾去了生活的浮躁，靜下身心，沉淀思想，感悟生活，或濃或淡，或苦澀，或香醇，盡在其中。慢慢咀嚼，慢慢回味，那里面有生活的真滋味，無論是人世中的荒涼還是熱鬧中的寂寞。一封書信，幾張薄紙，心曲千萬由此而出，或談文論藝，或懷人憶舊，或抒情感懷，寫的人無不飽含深情，讀的人無不滿是感動。

有時，平淡如水的生活需要刺激才有味，相較之下，少男少女的尺素寸心則顯得明艷而突兀，那熾熱火辣的顏色如暗夜中的光亮不時有力地攫住我的眼睛，讓我無法逃避。于是無聊之下免不了做點雞鳴狗盜之事——偷窺他人信件。夜闌人靜之時，冒著挖目之罪，從他人桌斗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素白的信箋，慌不擇路地掃描著上面欲說還休的字句，滾燙的話語令我心率加速，面紅耳赤，平靜的心湖不時泛起陣陣的波瀾，倏然，我便被淹沒在情感的波濤里，被那些纏纏綿綿的句子耗盡了精神，無力地漂浮在愛的海洋里。此刻我恍悟了沈從文的情書為什么能把胡適之感動，致使他愿意為沈先生在張兆和前說項，玉成一段師生戀。

在那散發著溫度與感情的語言里面，我依稀看到了少男少女那一顆顆透明的靈魂火熱的心，在愛情羞澀，鬢角青青的年代里，是如何于蒹葭蒼蒼里，深情款款尋覓著在水一方的伊人，在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中，又是如何把“死生契闊，于子成說”寫在折來折去的紙里，化作飛鴻，盤桓在古典悠悠的清芬里。

再后來，我在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時代，新婚才半便外出讀書，半年方回來一次，思妻之情常縈于懷中，久久不去。于是三五之夜，月圓之時，在昏黃的燈光下提起筆來，急管促弦寫了平生第一封信以寄相思之苦。深情款款五頁之多，從與妻執子之手、相偕相伴的兩情綢繆，到我異地讀書、一別經年的望穿秋水，再到西窗共剪、同話桑麻木的相聚期盼。爾后，和衣就枕，想象著柔如流水、溫如春風的妻子于燈下讀信共情的畫面，不禁心中漾滿淡淡的幸福。

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伴著驪歌，曾經朝夕相處兩年的同學、老師自此勞燕分飛各奔西東。在交通不發達，信息閉塞，沒有手機的年代，見字如面無疑是最好的交流方式。于是，人們彼此留下通聯地址，均開啟了青鳥殷勤為探看的模式。

別后寄信能慰我，似逃空谷聽人聲。接到同學們的來信，看著熟悉的字體，讀著誠摯深情的話語，想象著他們的音容笑貌，心里暖暖的，甜甜的。于是，青山如黛，綠草如煙的過往歲月又倏然回到眼前。雪白的信箋，娟秀的字跡，樸實的話語，殷殷的情意無不振顫著心弦，令我如癡如醉。

然后，在春陽負暄的午后揮翰潑墨，或筆觸纖細，字跡秀雅，或春蚓秋蛇，滿紙云煙回復著一封封來信。靜靜地思考，恣情地書寫，想象著對方收到信時的表情和讀信時的感受，欣慰、溫暖……自有一種班荊道故或促膝長談的溫馨，亦是一種生活的愜意。

書信是溫暖浪漫的代表，也是文化的承載與精神的寄托。好的書信你可以做詩讀，亦可以做畫賞。因為那里面既有停云落月的意境，也有滿紙云煙的畫面，還有父親給兒女的叮嚀、朋友間的鼓勵，更有人生的哲理、愛情的誓言。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