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黃 佳

等待發型 180cm×160cm 布面油畫 1992 年
在生活和工作中, 我一直在恪盡職守, 像鐘擺一樣梭巡于工作和家庭之間。
隨著時間的推移, 我在創作中不斷往前推進, 開始有意地將心理意識的問題屏蔽掉, 從繁瑣的生活抽離出來, 在同一塊色域上重復涂抹不同的色彩, 最后隱入同一色彩之中, 讓所有最豐富的色彩, 都隱藏在最“虛無” 的同一色彩之中。
我試圖將造型語言精練化、 純粹化, 減少到最小的基本的線和面, 運用筆觸的韻律, 不斷重復在觸摸畫布的細枝末節中, 在不知不覺中, 隱現出的細微之間的色潤變化, 將作品本身的形式注入了富有特色的暗示性意義, 也是對人們在情感狀態之下感受到時間痕跡中, 色彩與空間層次的體驗。
不論真實還是虛無, 色塊之間被剝離、 突出、 演繹, 這些細節被賦予神秘性, 想象延續創造, 成為作品的一部分。 觀者在看的過程中, 分不清繪畫與現實的瞬間感覺, 從而動搖觀者的內心, 對正處于時間和空間中的觀者的身體, 產生更強的感知意識。
小時候, 媽媽把我放在鄉下外婆家。 回城讀書以后, 每到假期, 我都祈盼著回到鄉下那棟開啟我幻想之門的老屋, 去擁抱曾經給了我溫暖和摯愛的外婆。
老屋是一座舊時的拜祭堂, 它的門前有一個大的草坪, 是曬谷場和放草垛的地方。 推開兩扇臨街的大木門, 進入一個天井, 天井就像一扇窗口, 春天, 我們常站在堂屋, 窺看天井外碧藍的天空, 看小鳥從天井飛過, 看天井瓦片間隙中長出嫩綠的小草, 看下雨天大人拿來木桶接屋檐滴水, 一滴急似一滴地化成水波紋, 像在笑, 在唱。
繞過天井, 是一間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堂屋, 屋頂呈三角形, 足有兩層樓高, 整個建筑近乎刻板的外表下, 里面住著兩戶充滿了生氣的人家(足有二十多口人)。 站在堂屋, 房子分成左右兩邊, 結構對稱, 外婆一家住在右邊,從堂屋第一間房進入, 穿過兩間房, 然后從第四間房走出來, 居中的屋, 是沒有窗的, 很高的屋頂上, 亮著幾片明瓦。
整棟房子, 除堂屋和天井外, 沒有一點陽光的氣息。 只有當陽光從天井照到堂屋時, 整棟黑灰色的建筑物里面, 才有了一點紅色的光芒。
每到星期六的黃昏,我們小孩子就跑到屋后菜園里, 看那水塘披上薄霧。夜幕自遠而近, 看遠山漸入朦朧, 我們望著遠山,陰森森的, 依稀可見的那條小路延伸到山里, 仿佛又藏著無邊的希望。 我們只盼著一個人影的出現,就齊聲高喊:
外——公!
我們等待著外公回來。

日常·窺視 115cm×108cm布面油畫 2004 年

日常·合影 115cm×108cm 布面油畫 2004 年
當外公走進堂屋, 無數雙小眼睛已經睜得溜圓,紛紛盯著外公的布袋, 希望他能帶給我們一些小花片之類的零食吃。 有時,看到遠山移動的人影, 就像霧里看花, 朦朦朧朧的, 也常常喊錯了人。 這樣的好時光總是很短暫的。 不久, 外公就去世了。 那時, 我六歲。 所有的親人都回到了老屋, 大人們哭成了一團。 在送殯的路上, 披麻戴孝, 走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我們這些小孩走不動了, 被鄰居送回來, 這時, 我才對死亡有了初步的認識。
透過蚊帳, 我望著頭頂上朦朧月光投射在明瓦上, 就像一雙明亮的眼睛穿透靈魂, 一瞬間, 靈魂的束縛被解除, 我的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明瓦, 就像漆黑的云海中飄蕩著的幾片白帆, 仿佛要載著我飄向天邊, 我開始在腦子里狂想各種夢境。 此時, 生命已經融化在漆黑的寂靜與寂靜的漆黑里。 我忘記了時間, 忘記了一切, 世界沒有別的, 就只有這幾片白帆。 我想飛翔, 卻又害怕飛離, 我使勁地拽著被子, 真希望身邊有一堵人墻將我深深地埋入。 埋入, 不愿出來。 忽然, 聽得蚊帳頂上嗖嗖聲響起, 白帆慢慢地消失了, 一束亮光照到了蚊帳的頂上。
外婆躡腳、 噤聲地坐在我的身邊。 大舅站在床邊, 一手拿手電筒, 一手拿棍子, 正在蚊帳頂上飛舞著, 一會兒, 只見一條一米多長的菜花蛇被大舅捉了出去。
父親常常感嘆自己生不逢時, 因此, 他的遺憾須由我這個長女來填補。從小學到高中, 為了學畫這件事, 我不知挨過父親多少次的罵, 因此, 看到畫筆就生厭, 我常站在家中墻上的一面小鏡子前, 望著鏡子里可憐巴巴的自己, 想著鄉下的外婆和老屋里的趣事, 不知不覺地掉下傷心的眼淚。
在單位, 父母是很讓人羨慕的一對, 我媽還是單位的文藝骨干分子。 我和大妹是在鄉下外婆家長大的, 由于個子矮小, 皮膚黝黑, 沒進過幼兒園,不會唱歌跳舞, 回到城里, 我變得更拘謹, 不愛講話, 與城市同齡孩子相比, 顯得有點呆如木偶, 而內心卻很反叛。 記得剛從鄉下回到城里的時候,見到父母、 鄰居, 我從來不喊, 大家都說: “這孩子, 怎么像個啞巴?”

女人與皮鞋·之一 73cm×60cm 布面油畫 1989-1990

站立的女人 180cm×160cm 布面油畫 1996 年
一日, 全家在吃晚飯的時候, 我看到父親嚴肅的表情, 心里上下打著鼓, 飯也吃不下去。 這 時, 父 親 開 腔了:“你為什么不喜歡畫畫? 我小時候想學畫都沒有條件, 現在我給你創造了條件, 你卻不學, 你想氣死我嗎?”我輕輕地回答:“我不喜歡畫畫!” 父親睜大雙眼望著我, 問到:“那你喜歡什么?” 半天過去,我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我喜歡體操!” 父親無可奈何地望著我, 然后, 用手指著窗臺對我說:“你把一只腳放到窗臺上站直, 如果能堅持半小時, 我可以不要你學畫。” 我走到窗前, 奮力抬起右腳, 搭在齊胸高的窗臺上, 心想, 這下, 我一定要好好給自己爭口氣。
秒針在嘀嘀嗒嗒地走著……
我抬頭望著桌子上的小鬧鐘, 時間才過去十分鐘, 我的腿已經開始哆嗦起來, 我咬著牙, 扭頭看看兩個妹妹正津津有味地吃著飯, 還不時朝我做鬼臉。 爸媽一邊爭論我的前途, 一邊注視著我站立的腿。 又過了十分鐘, 左腳實在支持不住了, 急得我歪著倒向墻壁。 媽媽心痛地走到我面前, 穩穩扶住我。 這時候, 我的左腳像有成千上萬只螞蟻鉆入腳心。 我用雙手使勁揉搓腿腳, 好不容易, 腳才好受些了, 而我的心卻更加麻木了。
原本以為學習體操比學習繪畫好玩一些, 誰知才站一會兒, 腿就受不了, 我在內心感嘆: 要學好一樣東西, 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我看著父親那黑白分明的雙眸正望著我, 他溫和地走到我面前, 摸著我的頭, 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你要好好地學繪畫, 做一個藝術家, 要知道前面的烏龜在跑,后面的烏龜才跟著爬, 要做好妹妹的榜樣。”
含著淚, 我方點頭默認。
春去秋來, 難得一個假日, 我們全家踏著秋日金色的陽光來到岳麓公園, 在綠色的樹葉和紅色的楓葉樹下漫步。 我望著陽光透過楓樹灑滿大地,心中一片歡喜。 我和妹妹俯身, 在地上挑撿各種顏色的楓樹葉, 只聽到父親的聲音從后背傳了過來:“佳佳你看, 那邊有一對白鶴雕塑, 你去把它寫生出來。” 我朝著父親指給我的方向望過去, 那是白鶴泉, 岳麓山的一個景點,此時的白鶴泉邊, 欣賞的游客絡繹不絕, 這個時候, 這種環境, 父親叫我去寫生, 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我既擔心畫得不好丟了父母的面子, 又懼怕父親的威嚴, 只好拿著速寫本, 慢慢地移動腳步。 走過去, 看那白鶴、 水池、 天頂上倒映的白鶴畫面,和漫天的暮色, 我執筆凝思, 卻緊張得腦海里一片空白, 再好的景色此時也不能在腦子里沉淀, 只有心在加速跳動。 就這樣, 我像一個木偶般立在人堆中, 茫茫然不知如何下筆。 這時, 父親走了過來, 我匆匆地在畫紙上涂抹了幾筆, 算是完成任務, 結果, 遭到父親嚴厲地批評。 在那么多人面前被罵,我真恨不得有一個地洞讓我鉆進去。
對于學習繪畫, 有段時間我曾經感到極度痛苦, 每當全家出去游玩的時候, 我總是找出各種理由, 讓自己留在家中, 以免出去丟丑。 而父親為了鍛煉我的膽量, 培養我的自信心, 常叫我拿著速寫本去街道和菜市場寫生。 父之令, 大如天,沒辦法, 我只好硬著頭皮去寫生。

臺球桌(局部) 60cm×85cm 布面油畫 1985 年
有時, 我也不免自我安慰:不就是畫畫嗎!又不是上戰場。這樣一想, 心就平靜了許多。 接著, 我開始搜集各種圖片, 學著畫漫畫, 畫一些中國仕女圖, 久而久之, 居然在學校小有名氣,許多同學開始索要我的作品, 拿回家中, 掛在墻上欣賞。 此時, 我的自信心也增強了不少, 對待畫畫這件事, 也不那么生厭了。
進入高中, 父親花了幾毛錢, 買了個巴掌大的維吾爾族女青年石膏頭像, 他認真地示范、 講解素描的基本技法。 我的素描學習, 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后來, 父親找熟人幫忙, 讓我加入青少年宮學習班學習繪畫。
高中畢業后, 父親讓我在家補習繪畫, 準備參加來年的美術高考。 我一個人呆在家中, 倍感無聊, 又要受到父親的監視, 就一心想擺脫他對我的管教。 于是, 我鼓動父親帶我到湖南師大找老師學習, 經老師介紹, 我進入長沙人民藝術專科學校學習。 當時, 藝校的地址在漁灣市農民房, 離我們家有二十多里地, 父親花了二十元錢買了一輛二八式的舊單車, 自己動手給我做了一個畫夾, 然后, 用三夾板鋸了一個長方形木盒子釘上, 再用鋸子從橫切面鋸開, 裝上搭扣, 切出一小段皮帶做把手, 這樣, 我就有了一個畫箱。
第二天, 我剪了個男式發型, 穿上夾克衫, 背著畫夾, 騎上二八單車,威風凜凜地開始了我新的學畫歷程。
半年后, 我考入湖南師范大學油畫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