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孫海軍 汪佳妮
百年來,學界對《阿Q 正傳》的解讀從未間斷,阿Q 研究已然成為一門經久不衰的專門學問。張夢陽先生的阿Q 研究,不僅起步較早,而且自成體系,早已引發魯迅研究界的廣泛注意,其新著《阿Q 一百年:魯迅文學的世界性精神探微》(以下簡稱《阿Q 一百年》)集數十年之功,可謂其阿Q 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在張夢陽看來,《阿Q 正傳》作為魯迅的核心作品,“集中反映了魯迅深邃探索中國人精神現象的最高成果,深深開掘了中國人的精神根柢與精神機制”①。因此,“只有讀懂阿Q,才能理解魯迅”②。要深入理解《阿Q 正傳》在魯迅文學、魯迅思想乃至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必須調整研究思路,開辟新的研究視角,唯其如此,才能將阿Q 研究推向縱深。相比于張夢陽此前有關阿Q 的研究成果,《阿Q一百年》既有“史”的厚重,又具“識”的創見,其最重要的價值在于,張先生嘗試從精神現象學的視角對《阿Q 正傳》進行重新解讀,由此極大推進了魯迅研究的精神深度。縱觀張夢陽的阿Q 研究,可以發現他始終堅持魯迅“立人”的根本思想,他的阿Q 系列研究,事實上是以阿Q 典型研究為主線進行的魯迅精神世界的深度探索。
阿Q 研究的核心問題是阿Q 的典型性問題,要系統探討這一問題,就必須理清阿Q 典型研究的歷史脈絡,張夢陽的阿Q 研究正是基于他對阿Q 研究學史的梳理。作為《1913—1983 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的編者和《中國魯迅學通史》的著者,張夢陽先生對于阿Q 研究史上的重要創獲可謂如數家珍。在《阿Q 一百年》中,張先生對阿Q 學術史的梳理雖簡潔明了,卻切中肯綮。張夢陽先生首先回溯了阿Q 誕生之初的學界反響,介紹了周作人、沈雁冰等同時代人的評述,同時關注到魯迅本人的相關陳述,指出魯迅的創作初衷就是要“‘寫出一個現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使讀者從作者‘眼里所經歷過的中國的人生’中,感到‘我們的傳統思想’給國人所造成的‘精神上的痛苦’”③,同時還對阿Q 的原型進行了仔細考辨。張夢陽認為20 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阿Q 典型研究,整體上延續了從“作家的創作主旨與作品的實際效應”出發這一研究路線,他著重介紹了20 年代沈雁冰對于《阿Q 正傳》的論述以及30 年代胡風與周揚關于典型問題的論爭,以上論述無疑豐富了學界對于阿Q 典型問題的認識。40 年代的阿Q 研究一方面沿著“精神現象的擬人化”這一思路繼續開拓,另一方面開始運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論和社會學說,開辟出了心理衛生、主觀主義思想方法等新視角。可惜的是,阿Q 典型研究在50 年代陷入了庸俗社會學的境地,馮雪峰提出的“精神寄植說”并未得到學界應有的重視,相反卻遭到了簡單化的批判,而50 年代中期何其芳提出的“共名說”則引發了李希凡等的駁難。“文革”結束后,阿Q 典型研究又成為諸多魯迅研究學者和文學理論家攻堅的對象,張夢陽著重評價了陳涌和呂俊華等人的探索。從80 年代開始,阿Q 典型研究的視野逐漸趨于開放,張夢陽從人類性、國民性、階級性、人物個性四個層次簡要概括了阿Q 典型研究在八九十年代出現的新趨向,在此階段阿Q 精神勝利法的普遍性取得了學界的共識。進入21 世紀,理論界和創作界對阿Q 精神勝利法的認識得到了進一步深化。
其實,在《中國魯迅學通史》中,張夢陽先生就專門為《阿Q 正傳》研究史開辟了一章,題曰《“鏡子”面前悟“病根”——阿Q 學史》。在《阿Q一百年》中,他則關注到21 世紀新近出現的有關阿Q 研究的重要進展,對“阿Q 學史”進行了更新。學術史意識的注入,不僅彰顯出《阿Q 一百年》這部著作的歷史厚重感,更重要的是,張夢陽對于阿Q 的諸多研究,尤其是提出的解讀《阿Q 正傳》的重要概念“精神典型”,正是在跟既有研究的對話中產生的。正如張夢陽在該書“余論”中指出的:“各門學科都必須不斷回顧與反省本學科的學術發展史,不斷審核與評騭研究實績的成就與缺陷,從理論高度總結學科的發展規律,預測未來的研究前景。只有這樣,才可能使本學科的學術研究上升到自覺的成熟境界。”④“本書就是遵照這一原則,在《學史論》一章中力圖做這種工作,理出阿Q 典型研究學術史的發展脈絡,尋出其中的癥結和學術史鏈條上承前啟后的關鍵環節,從而確定重新從理論高度論證阿Q 的典型性問題,是阿Q 典型研究學術發展史上的前沿性課題。”⑤
基于這一認識,張夢陽在回溯百年阿Q 研究史的基礎上重新審視了馮雪峰等人的阿Q 研究,對馮氏的“精神寄植說”與“思想性典型說”展開了細致的分析,認為這是阿Q 典型研究史上最值得珍惜、最接近阿Q 典型真義與魯迅創作本意的理論成果,他評價其為“阿Q 典型研究學術史鏈條上承前啟后的關鍵一環”⑥,但其存在的偏執也是顯而易見的。張夢陽由此展開了對阿Q 典型問題的進一步研究。在張先生看來,“‘寄植’一說,本末倒置,顛倒了思想與形象、精神與典型的源流關系”,而“‘思想性的典型’一說,概念限定過于狹隘,而且趨于理念化,因為‘思想’一詞,是指客觀存在反映在人的意識中經過思維活動而產生的結果,是由概念、判斷、推理等邏輯思維所構成的理性認識,限定在理念意識的范疇之內,不包括理念之外的其他精神活動”。經過上述分析之后,張先生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所以,‘思想性的’這一‘典型’的修飾詞應該更換。”準確地說,就是應該“更換為:精神”⑦。至此,“精神典型”的概念便呼之欲出了。北京大學中文系王麗麗教授認為:張夢陽全面推進并基本解決了馮雪峰遺留下來系列難題。⑧從這個角度來說,張夢陽的阿Q 研究是建立在對既有學術史的充分理解和深度對話的基礎之上的,這一點無疑昭示我們學術研究的理論進路及方法論意義。
林非先生在《阿Q 一百年》“序言”中指出:“阿Q 典型性研究是魯迅學的中心課題。”只有真正理解阿Q 典型性格,才能理解魯迅在阿Q 身上蘊含的對中國人精神現象的關注和憂慮。的確如此,張夢陽的阿Q 研究也是從其典型性入手的。張夢陽在肯定馮雪峰提出的阿Q 典型觀之學術價值的同時,對其中的偏執部分進行了糾正,進而在廣闊的世界文學范圍內深入考察了與阿Q 相似的文學類型,發現阿Q 與哈姆雷特、堂·吉訶德、奧勃洛莫夫這些典型人物形象所包含的共同性質與共同規律,并由此提煉出了“精神典型”這一概念。
阿Q 是一位與世界文學中堂·吉訶德、哈姆雷特、奧勃洛莫夫等典型形象相通的著重表現人類精神弱點的特異型的藝術典型,可以簡稱為“精神典型”。⑨
精神典型“與其他藝術典型的不同點”在于:“第一……著重透視階級和歷史背后的人性人格、人生悖論,深入反映某種人類精神現象層面上的終極意義。第二,出現了異化與反常性,屬于藝術典型范疇內的一種變形,一種由于反映人類精神現象的傾斜度過重、過深而出現的一種變異。”⑩此前學界也曾出現過對阿Q 與西方文學中的經典形象進行比較的諸多研究,但是“精神典型”這一概念的提出,使得相關的研究指向、研究目的更加明晰,實際上開辟了阿Q 典型研究的新視角。自張夢陽提出以“精神典型”來概括阿Q 形象的特質以來,引發了學界的廣泛注意,劉泰隆在《略評五十多年來阿Q 典型論的發展——從桂林文化城時期的研究談起》中對此有過中肯評價,他認為這一概念的提出,“標志著阿Q典型問題研究的歷史長河已經走出峽谷進入浩瀚汪洋的中下游了”?。作者用語雖偏于感性,但是卻充分肯定了“精神典型”這一概念的提出對于阿Q 研究的推進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與張夢陽早期的論文相比,我們可以看到張先生在充分吸收了黑格爾、弗洛伊德、榮格、弗洛姆等人的人類文化學、精神分析、社會心理學等相關理論之后,對“精神典型”的分析更加鞭辟入里。譬如,他引入印度現代著名心理學家S.K.曼格爾對于精神防御機制的分析方法,從12個方面對阿Q的精神勝利法進行了條分縷析的剖析,從全新的角度去看待精神勝利法,指出其實質就是“人類不愿意面對自身缺陷和失敗現實時所借以進行心理調節的消極策略與防御機制”,即“一種精神系統的消極平衡術”。?雖然阿Q 并不是唯一的“精神典型”,但其形象卻極具獨特性,正如張夢陽在談到浮士德與其產生的德國文化背景及作者個性時所指出的那樣:“離開19 世紀上半期的德國背景與歌德的個人氣質,是不可能理解浮士德的。”?要充分理解阿Q 同樣必須由此切入,因此,張夢陽從中華民族的傳統思想、時代環境和未莊文化三個層次對阿Q 獨特形象形成的原因展開了綿密的分析,阿Q 形象因此得以更加清晰、更加立體地展現出來。當然,張夢陽認為:“阿Q 等精神典型的具象性,主要還是由其獨特的內在性格系統所決定的。”?他利用黑格爾的理想性格說對阿Q 等精神典型性格系統進行了分析,并概括出“多樣性”“矛盾性”“整體性”三個特征,由此加深了對于阿Q 這一人物形象內在精神的理解。
但是,張夢陽并不滿足于在黑格爾的理論范疇內去解釋“精神典型”進而去理解阿Q 的精神世界,他還在借鑒黑格爾相關理論的基礎上,圍繞“精神典型”的核心話題展開了進一步的探索,特別論析了“精神高于性格”“抽象與性格”兩個主題。
在阿Q 典型研究史上,一直存在著“把阿Q 精神勝利法僅僅是看作一種性格特征”加以研究的偏頗,唐弢曾在《關于藝術方法論》中談及這一不足,張夢陽則對唐弢先生的觀點進行了延伸。他看到了阿Q 性格系統的整體性形成機制,發現了阿Q 精神勝利法的突出地位與多種性格特征之間的聯系。考察阿Q 和他的精神弟兄們,可以發現阿Q 具有極其普遍的人類精神“共相”,其背后隱藏的是精神與物質這個必須直面的哲學命題。這一發現無疑補足了歷史上何其芳“共名說”中的缺陷,?對阿Q 性格有了更深入的認識。但是,中外文學史上并非所有典型形象都能夠達到“精神高于性格”的境界。在張先生看來,阿Q 作為藝術典型,是具有生活原型的,有充分的現實生活做依據的。張夢陽將魯迅對阿貴等原型人物的觀察以及對阿Q 形象的塑造視為藝術抽象的過程,進而提出在此過程之中“起潛在制約作用的正是魯迅對精神勝利法的理性抽象”?。這種“理性抽象”也出現在其他典型人物的塑造過程中,例如岡察洛夫對奧勃洛莫夫的塑造等。張夢陽由此得出結論:“高度的理性抽象,在精神典型塑造過程中,確實起到了使典型形象具有超越性和普泛型的關鍵作用”?,從而合理化了阿Q 等精神典型的內在系統“精神高于性格”,精神又與性格特征和諧的狀況。
張夢陽還重申了“精神典型僅是包含在藝術典型大概念范疇之內的小概念”這一觀點,由此論述了藝術抽象的不同性質、方向所導致的阿Q 等精神典型與其他藝術典型之間的差異,進一步凸顯了“藝術變形”及其“度”的問題。張夢陽在提出新的研究視角的同時又將問題延伸到了《阿Q 正傳》的創作方法方面,通過對學界主流觀點“《阿Q 正傳》及其他小說都是現實主義的”的辨析,張夢陽提出:“阿Q 的確是一個原形與變形、常規與荒誕、現實性與現代性高度統一、膠結契合的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精神典型”?,由此,藝術變形在阿Q 形象塑造過程中的作用得以確認。此后,張夢陽又將阿Q 放置在中外文學史上的典型形象,如孫悟空、俄狄浦斯、尤利西斯等具有“精神典型”高度的藝術形象序列中加以考察,從側面彰顯出阿Q 這一精神典型的不朽意義。
此外,張夢陽還以阿Q 這一“精神典型”為藍本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創作現狀進行了高屋建瓴的藝術觀照。在張先生看來,作為“精神典型”的阿Q對于當代作家的創作仍有著不可估量的重要影響。華語文學范圍內的不少作家熱衷于對阿Q 形象進行“重寫”或“續寫”?,因此,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出現了許多阿Q 的文學后裔。在此意義上,阿Q 已經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資源性存在。當代作家之所以選擇對阿Q 形象進行再塑造,某種意義上也彰顯出阿Q 形象所內蘊的超越時空的精神性價值,阿Q 及其譜系中的典型形象,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國人認識自身乃至反省本民族文化基因的重要符號。讓張夢陽稍感不足的是,在阿Q 的文學后裔中,無一人物形象達到了阿Q 的高度,僅在余華等當代作家的創作中看到了阿Q“精神典型”的有限延續。張夢陽認為余華筆下的許三觀和阿Q 一樣,在他們身上都能看到中國人“求諸內”的傳統心理和精神機制。阿Q 性格中存在著多級性和模糊性,這種復雜性在許三觀身上也有所顯現,但許三觀跟阿Q 相比仍存在著較大差距。當然,阿Q 精神勝利法的成功不僅需要作家本人具有深邃的哲學意識,更離不開作家對生活的觀察,“既要有生活,又須通哲學;既要個性化,又需普泛性”?。簡言之,阿Q這一典型形象的成功在于魯迅在塑造這一人物形象時,巧妙做到了“形而上與形而下的結合”?。張夢陽以魯迅書寫阿Q 的方式來觀照當代文學創造中的典型人物塑造,既回答了中國當代文學應當如何創造典型的問題,也再次強調了阿Q 之所以成為典型的原因。這一追問不僅深化了對于阿Q 精神勝利法的認識,而且使得阿Q 典型研究具有了與時俱進的時代氣息。進言之,張夢陽從阿Q 研究中提煉出的“精神典型”這一概念具有了衡量其他文學作品進而指導當代文學創作的超時空意義。
張夢陽的阿Q 研究除了以“精神典型”為核心,對阿Q 這一人物形象的精神世界進行鞭辟入里的分析外,在其他方面也留下了一系列富有真知灼見的見解。精神勝利法不僅是阿Q 人格世界的構成部分,而且是作為“精神典型”的阿Q 的重要精神內核,因為阿Q 精神勝利法“從根柢上反映了人類的一種普遍弱點”,“具有世界性的普遍意義”。?對阿Q 典型問題進行解讀,必然涉及這一話題,因此追問阿Q精神勝利法的產生根源等問題也就顯得十分必要。可以說,作為“精神典型”的阿Q,正是建立在這一形象所內蘊的諸多精神特質之上的。張夢陽曾在《〈阿Q 新論〉·“魯迅人學”·階級論》一文觸及中國歷史上的精神氛圍這一話題,在此書中他更是自覺回溯了精神勝利法在中國歷史上的思想淵源。從明末到清初整個國家就沉浸在一種昏聵的精神氛圍中,正是在此背景下,魯迅早在日本留學時期就開始了對于這一問題的思考,進而萌發了以國民性批判為終生使命的愿望。阿Q 這一形象凝結了魯迅長期以來對國民性問題的觀察與思考,而張夢陽結合時代背景對阿Q 精神勝利法的歷史溯源,無疑豐富了阿Q形象的歷史意蘊,拓展了學界對于阿Q 形象以及整個魯迅文學價值的認知。
除去精神勝利法,阿Q 的革命問題同樣是阿Q研究史上繞不開的重要話題。張夢陽曾指出:《阿Q正傳》有兩條線索,即“精神勝利法”和阿Q 的“革命”,它們是現代文化價值重建的根本基點?。在阿Q 研究史上,已經有很多學者對阿Q 和辛亥革命乃至中國歷史上的“革命”主題進行了深入探討,正如張夢陽所說:“許多學者意識到阿Q 的精神勝利法必須深入批判,阿Q 的‘革命’更需要認清本質。”?張夢陽對阿Q“革命”的研究,并未局限在辛亥革命這一具體事件之中。早在《〈阿Q 新論〉·“魯迅人學”·階級論》中,他就指出:魯迅是“從人類的整個歷史發展范疇內對未莊的出路和阿Q 的命運做了宏觀反映,并非把視野局限在農民革命的短期進程中”?。確實,魯迅要比同時代的人更為清醒,他筆下阿Q 的“革命”,不僅是對辛亥革命現實走向的寫真,而且是與中國歷史上的“革命”話題緊密相連。張夢陽指出,阿Q“革命”的本質是長期存在于傳統中國的主奴關系及其制度根源,即人壓迫人的專制制度,而這恰恰是魯迅所著力揭示的重點之所在。魯迅深遠的眼光,正是來源于他對革命的深切認識。早在日本留學時期,魯迅就與革命思潮有過廣泛接觸,在早期雜文中他也對中國歷史上的“起義”“造反”等現象有所思考。在魯迅看來,中國歷史上諸多革命的實質“不過是爭奪一把舊椅子”?,他也發出過對青年的告誡:革命“決不如詩人所想象的那般浪漫”?。閱讀魯迅晚年的雜文,可以發現他憎恨張獻忠,之后又將憎恨轉移到永樂皇帝身上,張夢陽將此概括為“對統治者的憎恨”,這種憎恨來源于魯迅對“革命”本質的深入思考。換言之,魯迅“窺透了中國乃至人類‘社會心理之一斑’”?。張夢陽由魯迅對“革命”的態度聯想到中國歷史上“荊軻刺秦王”的故事。在他看來,這個故事真正值得關注的,是“革命”主題之下“撫琴女被割手”的殘忍細節。但歷史上除魯迅外大多學者均對荊軻的行為大加贊賞,并沒有認清“革命”的本質。
總之,張夢陽認為:《阿Q 正傳》最為深刻的地方并非歌頌農民的造反,恰恰是對農民起義負面性的極為深刻的批判?。他指出,阿Q 式的“革命”與精神勝利法本質相同,這也正是《阿Q 正傳》的批判核心之所在。在認識到阿Q“革命”敘事中蘊含的批判性、否定性之后,張先生又從政治學的角度對阿Q 式的“革命”展開解讀。在張夢陽看來,魯迅發現了民族“集體無意識”的心理形態和政治模式,因此試圖借阿Q 式的“革命”來警示讀者,而這也從反面顯示出魯迅對于政治文明化的追求。要實現這一偉大的目標,首先在于“立人”:“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從這一思想脈絡出發,就能夠理解魯迅為何“塑造阿Q、批判阿金”,因此從我國歷史的實際出發,確實應該“自覺地認識并克服蒙昧、封閉、狹隘的農民意識”?。通過對不斷循環的暴力革命的思考,張夢陽發現了魯迅作為一個“覺醒的啟蒙者”在阿Q 式的“教人死”的革命背后隱藏的對“教人活”的文明化革命的向往。基于此,張夢陽指出魯迅始終在為“人性的覺醒與政治的文明而苦斗”?。張夢陽對阿Q“革命”的批判性解讀,不僅否定了阿Q 基于本能的革命沖動,而且從思想層面上確定了阿Q“革命”的非現代性,在呼應學界對于阿Q“革命”重新闡釋?的同時,也彰顯出張先生研究阿Q“革命”的現實指向,“精神勝利法和阿Q 式的‘革命’實際上在中國歷史上已經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心理狀態和政治模式,迫切需要民族的思想家出來診治和改革”?。
同樣值得關注的,是張夢陽在《阿Q 一百年》“余論”中提出的學術研究的方法論問題。張先生從阿Q 典型研究史來反省和總結魯迅研究的方法,提出學術研究要注重“前沿意識”,敢于直面學術的原始問題,更要關注“魯迅本體”,能夠充分展開“形而上”的思考。張先生對回歸“魯迅本體”的呼吁以及對“形而上”思維的鐘情,某種意義上正是其“精神典型”這一重要學術觀點的自然延展。總之,張夢陽對魯迅研究方法的總結,實現了從現象到本質的理論提升,必將嘉惠學林。
自1922 年《阿Q 正傳》發表以來,這篇“短小的作品”?已被譯為英、日、韓、德、俄等多種語言,在世界范圍內廣泛傳播,從世界文學范疇的角度看,阿Q 這一人物形象早已成為世界文學經典人物長廊中的一顆耀眼的明星,某種意義上甚至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代名詞。阿Q 形象作為“現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的書寫,毋庸置疑是成功的,但是,如何在世界文學版圖上來理解阿Q 形象,卻是一個尚未真正獲得解決的課題。張夢陽先生曾從中華民族的傳統思想、時代環境和未莊文化三個層次解釋了阿Q 形象的獨特性,但是,怎樣將這個生活在辛亥革命前后的阿Q 形象推向世界文壇,如何才能不至于讓人感嘆阿Q 的時代已經死去,?換言之,怎樣才能讓阿Q 成為超越時空、具有世界性和普遍性的典型形象?其實,這正是中國文學、中國文化走向世界之際不得不思考的問題。某種意義上,張夢陽在阿Q研究中提出的“精神典型”這一概念,正是解決這一問題的有力嘗試,因為“精神并不限定在理念意識的范疇之內,而是包容了人的感性體驗、形象思維等全部意識活動”。更重要的是,“精神也不僅是個體的,而且是群體的。一個人的某種精神,不僅反映他所屬的群落、階級的共同特征,而且滲透某種人類的普遍精神特點。在一定時代環境中,一個國家、民族、階級、階層、集團會表現出某種帶有普遍性的精神現象,形成某種時代精神。這種精神特征,從深層次上透視,可能具有超越國界和階級的人類精神共性與世界性的普遍意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張夢陽提出“精神典型”這一概念,事實上就隱含著其溝通中西文學經典的學術野心,也正因為此,他在探討阿Q 形象時,始終注意將其放在跟堂·吉訶德、哈姆雷特、浮士德、奧勃洛莫夫等世界經典人物形象平行的歷史舞臺上加以審視。雖然相比于堂·吉訶德、哈姆雷特等西方經典人物形象,阿Q 要晚出不少,但是在“精神典型”這一藝術標準之下,阿Q 絲毫不遜于以上經典形象。從這個角度來講,張夢陽提出以“精神典型”來統攝阿Q 這一人物的精神內涵,對于阿Q 形象真正走向世界,其功績不可估量。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他為阿Q 躋身世界文學經典人物長廊提供了重要的學理支撐。這是百年來阿Q形象從走向世界到在世界文學版圖上站穩腳跟不可或缺的重要一步。
總而言之,張夢陽的阿Q 研究既體現出立足于學術史對話的扎實性,又能夠直面學術研究的原始問題,彰顯出其學術研究的敏銳性與前沿性。張夢陽緊緊把握住魯迅“立人”的思想原則,創造性地提出了阿Q 研究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精神典型”這一重要概念,極大地拓寬了阿Q 這一經典形象的闡釋空間,使得阿Q 成為現代人類生存狀態和境遇的某種隱喻。張夢陽在世界文學范圍乃至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范疇內,對《阿Q 正傳》進行了深刻的學術觀照和哲理反思,揭示了阿Q 這一形象的世界性精神內涵。阿Q 研究對于張夢陽來說并非一個純粹的學術課題,更具有某種方法論乃至生存論的重要啟示意義。在此意義上,張夢陽研究的不僅是阿Q,而且是中國乃是全人類在阿Q 身上顯現的精神特征,因此他特別強調阿Q 研究以及魯迅研究中的哲學反思精神。這一學術追求某種層面上恰好折射出張先生對“魯迅學”的期待:“魯迅學不僅是一項研究魯迅生平、思想和著作的專門學問,而且是通過魯迅透視中國和世界,又從中國和世界的廣闊視野反觀魯迅的一門綜合性的自成體系的人文科學。”?作為“陪了魯迅一輩子”的魯迅學人,張夢陽已經將阿Q 研究乃至廣義的魯迅研究當成了一種生存之道,正如林非先生在該書序言中所指出的:張夢陽的魯迅研究“實在可以說是進入了一種無須大聲宣揚的化境”?。可以預見的是,在不斷累積的阿Q 研究史上,必將留下張夢陽先生濃墨重彩的一頁。
①②③④⑤⑥⑦⑨⑩?????????????? 張夢陽:《阿Q 一百年:魯迅文學的世界性精神探微》,商務印書館2022 年版,第19 頁,第20 頁,第26 頁,第331—332 頁,第332 頁,第105 頁,第108 頁、第110 頁、第110 頁,第343 頁,第113 頁,第129 頁,第146 頁,第164 頁,第194 頁,第197 頁,第211 頁,第114 頁,第239 頁,第310 頁,第247 頁,第246 頁,第111 頁,第18 頁,“序言”第1 頁。
⑧ 王麗麗:《重評魯迅闡釋史上的一件往事——耿庸的〈《阿Q 正傳》研究〉對馮雪峰〈論《阿Q 正傳》〉的批評》,《魯迅研究月刊》2011 年第8 期。
? 劉泰隆:《略評五十多年來阿Q 典型論的發展——從桂林文化城時期的研究談起》,《社會科學家》1995 年第3 期。
? 張夢陽認為何其芳“共名說”存在兩點不足:其一,把阿Q 典型研究中的主要困難和矛盾概括為“阿Q 是一個農民,但阿Q 精神卻是一種消極的可恥的現象”是不夠準確的;其二,“共名說”并未真正揭示精神勝利法的根柢,“所謂‘共名說’就是一種迂回式和表層性的解決‘困難和矛盾’的方式:阿Q 的精神勝利法是只有剝削階級才出現的消極可恥的現象,其他階級,特別是勞動階層的人們如果具有的話,不過是‘共’其‘名’罷了,只是借助一個名稱,并不具備其實質,這樣就不可能真正揭示精神勝利法的根柢了”。張夢陽:《阿Q 一百年:魯迅文學的世界性精神探微》,商務印書館2022 年版,第54—55 頁。
? 參見古大勇:《論當代作家對〈阿Q 正傳〉的續寫與重寫》,《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 年第9 期。
?? 張夢陽:《阿Q 與中國當代文學的典型問題》,《文學評論》2000 年第3 期。
? 桂亞飛、古大勇:《紀念魯迅誕辰140 周年暨魯迅與現代文化價值重建國際學術研討會綜述》,《紹興文理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2021 年第6 期。
?? 張夢陽:《阿Q 式的“革命”與政治文明化》,《魯迅研究月刊》2021 年第8 期。
? 張夢陽:《〈阿Q 新論〉·“魯迅人學”·階級論》,《魯迅研究月刊》1998 年第10 期。
? 魯迅:《上海文藝之一瞥》,《魯迅全集》第4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308 頁。
? 魯迅:《對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魯迅全集》第4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239 頁。
? 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58 頁。
? 參見陶東風:《本能、革命、精神勝利法——評汪暉〈阿Q 生命中的六個瞬間〉》,《文藝研究》2015 年第3 期。
?? 魯迅:《俄文譯本〈阿Q 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魯迅全集》第7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83 頁,第83 頁。
? 錢杏邨:《死去了的阿Q 時代》,李宗英、張夢陽編:《六十年來魯迅研究論文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