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向東
我爺爺名叫廖川北,曾是衛生部門主要負責人之一。唐山大地震的那一年,爺爺因操勞過度導致心肌梗塞,在一個本是陽光明媚的清晨去世了。
聞之爺爺去世的消息,家里來了一大批他生前認識或已記不清的戰友。這里面有些還曾是高級將領。我的奶奶告訴我,他們中的許多人,要不是因爺爺的存在,可能都已經犧牲在了戰爭年代。
爺爺去世時,京津唐大地余震依然頻現,可這一圈老戰友們還是提出要為爺爺舉辦一個簡樸而莊重的葬禮。我的奶奶委婉卻堅決地拒絕了這一提議。她對爺爺的戰友們說,有關川北的身后事,川北在十多年前就做了安排:身后不搞遺體告別,不開追悼會,也不去八寶山。
奶奶說罷,從家里的五屜柜里拿出一張折疊整齊卻已經缺邊發黃了的地圖,在戰友們面前小心翼翼地展開。這是一張爺爺戰友們非常熟悉的紅軍時期的作戰地圖。在眾人一片疑惑不解之中,奶奶戴上老花鏡,伏下身子,手指在地圖上緩緩滑過眾多高山溝壑,最后顫巍巍地停在了四川西部一個名叫嘎拉山的北坡:
“這……這就是川北給自己定的歸處。”
奶奶說罷,不由得轉身摘下眼鏡,掩面唏噓起來。
在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之后,一位頭發稀疏穿著一身發白軍裝的老人,湊近地圖仔細看了會,邊看邊喃喃道:沒道理,沒道理。從瑞金我就和川北在一起。我們沒去過嘎拉山。一方面軍是從阿壩縣附近進入草地的,而這個嘎拉山在松縣噶尓瑪附近。
像爺爺這一輩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老軍人,許多人有把自己的骨灰撒到曾經戰斗過地方的遺愿。可是爺爺這位戰友說得沒錯,爺爺并沒有在嘎拉山戰斗過,甚至直到去世前,他都從來沒踏足過嘎拉山……
一九三六年七月二日,紅四方面軍負責后衛任務的獨立師三團接到師部的命令,集結于川西松縣嘎拉山下洛木村一帶。
那幾日,村口的大路,黃塵紛揚,馬蹄急碎,各路紅軍晝夜不停地匆匆而過。從路過的紅軍戰士口中,不斷傳來同一個不利的消息:馬爾康方向的川軍正向松縣古城方向運動,欲與固守松縣古城的胡宗南獨立旅合圍紅軍。
七月十三日的早上,一個身穿灰黑色軍服的戰士,騎著一匹瘦馬跑進了村子。他不顧路人的目光,徑直向村西頭三團團部奔去。在團部前的一塊空地,戰士一躍從馬背上下來,一邊從衣服口袋掏出個信封,一邊向團部跑去。
三團團長從戰士手里接過信,迅速地掃了一眼后,不禁用手背搓了一下右眼,向左歪著頭湊近信紙,又將信看了一遍,然后緩緩抬頭,看了看一臉風塵的戰士,輕嘆口氣說,你回去吧,告訴師長和保衛處處長,一定完成任務。
送信的戰士走了。團長拿著信在手里掂了一掂,走出房門。門口的警衛戰士挺直身體向他敬禮,他也沒理會。他看著村口不停揚起的土塵,又回頭看了看村后的嘎拉雪山,蹙了蹙眉,轉身和警衛員低語了一會兒,就回到了屋里。
沒過一會兒,一個背著漢陽造步槍,臉色紅黑,身體精瘦,還帶著些許稚氣的戰士走進屋子。戰士想沖團長敬禮,團長沖戰士擺擺手,示意他坐在桌邊一張凳子上。團長瞅了戰士一眼問,你叫王紅軍?
團長,這是保衛處處長給我起的名。我過去的名字叫平央宗措,我阿媽是羌族阿爸是藏族。戰士說到這,低頭輕聲補充了句,可我從沒見過我阿爸,他在我出生前就被土司逼死了。我是被漢人阿爸養大的。
哦……難怪……
團長向王紅軍走了兩步后說,我知道你剛從收容隊調來。保衛處處長同師長說,你在救援隊很有名,馱著糧食,帶著傷員來回爬了好多次夾金山。在百丈關戰役,你還領著傷員走了一條人跡罕見的小路,穿過了敵人的封鎖線。所以前幾日師長才調你到了偵察連。呃……你聽說過偵察連過去的連長周顯德嗎?
聽說過,戰友們說周連長犯了錯誤,被看押了。
團長低頭暗忖片刻,便帶著王紅軍出了門,走到屋后的柵欄前,指著不遠處的嘎拉雪山說,那閃著金光的是尕多寺,尕多寺背后再往西北方向走兩里,有一個山洞,周顯德連長現在就在山洞里,由保衛處的戰士看押著。
王紅軍疑惑地看了看團長。團長沒理他,從兜里掏出信遞給王紅軍。王紅軍連忙搖頭,說他不識字。團長說,那我就轉達給你吧。這是師保衛處給你下的命令。你的任務是接替保衛處的戰士,繼續看押周顯德連長。
團長,不是馬上要北上了嗎?
團長摟了摟王紅軍的肩頭說,看樣子你要先留下。保衛處的命令是,從今天起半月內,你要死盯著周顯德,不能讓他離開洞口一步,也不能告訴他,我們即將離開這里,以及北上的行軍路線。王紅軍沮喪地看著團長,喃喃道,這就是說,我要離開咱們紅軍了?那半個月后呢?王紅軍有點急了。
團長也有些煩躁,他在柵欄前來回走了幾步后說,和周連長在一起,不就是和紅軍在一起嘛。你們雖是兩個人,可走到哪兒,也都是一支紅軍隊伍。半個月后,想盡辦法帶著他去陜北。你是康巴人,熟悉路線,這就是師里會把這個任務交給你的原因。
團長說完,從腰間拔出駁殼槍,遞給王紅軍說,用過這種槍嗎?王紅軍接過駁殼槍,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說,用過,這是20響駁殼槍,和保衛處首長用的槍一樣,也是沒有準星。
知道為什么把準星鋸掉嗎?團長問。
王紅軍說,是為了拔槍快,防止準星勾住腰帶。一般人用這把槍射擊時,槍身要側過來。不過我的臂力大,不需要側,射擊時也可以拿穩。王紅軍說罷,迅速用手撩開保險栓,半蹲下身子,伸臂做了一個標準的射擊動作。
團長定神看著王紅軍手里駁殼槍穩定的槍身,不由得點了點頭。他緩緩伸手把駁殼槍拿回,重新插進自己的腰間,說了聲,跟我進屋吧。
團長進屋后,命令警衛員給王紅軍泡杯紅糖水。警衛員站在原地沒動。團長又沖警衛員狠狠地瞪了一眼。警衛員悻悻地轉身進了另一個屋子。
沒一會兒,警衛員端著一個冒熱氣的茶缸出來。王紅軍見狀起身接過茶缸,有些惶恐地看著團長。團長沒看他,而是示意警衛員出去。待警衛員出去后,團長拿起一張凳子,坐在王紅軍對面。團長歪著腦袋,瞅了瞅門口,然后靠近王紅軍的身邊說,剛才在外面說的是保衛處的命令,下面說的是我的命令,也是咱師長的意思。周顯德是紅軍的一名老偵察員,也是很能打仗的一位連長。我們原本是要帶他一起北上的,可軍團保衛局剛剛接到情報,周顯德這小子有個哥哥,在胡宗南部隊還是個團長,現在就駐扎在松縣。你該知道,駐扎在松縣的國民黨部隊,可是我們紅軍的死敵。
團長說罷,又壓低嗓音說,有些事湊到一起就復雜了。你知道,周顯德之前犯了什么錯嗎?在你去看押他前,我必須把這件事完整地告訴你。
團長欠了欠身體,向王紅軍又湊近了一點說,二過草地時,我們師長得了瘧疾,身體寒戰個不停,正好被路過的周顯德看到。他從懷里拿出一小藥瓶,神秘兮兮地遞給師長說,瓶里裝的兩粒藥片是奎寧。師長不信,拿過藥瓶看了看,果然見到上面手寫著“奎寧”二字。奎寧這玩意兒可是個稀罕物,是衛生處嚴加控制的藥品。在一邊的保衛處處長見狀就問周顯德,你哪來的這個藥。周顯德說,第一次過草地時,他也得了瘧疾,是兄弟部隊一個熟悉的醫生給他的,他沒舍得吃,最后自己扛過來了。
這有啥錯?王紅軍說。
誰說不是呢。團長無奈地看了王紅軍一眼,可師長也舍不得吃,就給了警衛員。沒過幾天,師部有個女戰士也患了瘧疾,倒在草地上了。師長讓警衛員把藥給了女戰士。女戰士吃藥沒一會兒,忽然睜大眼睛,騰地一下從草地上站了起來。沒等她的戰友高興地喊出聲,女戰士就先大喊大叫起來,然后撕扯著衣服在草地上跑,沒多久就陷入沼澤被淹沒了。
那兩片藥不是奎寧?
肯定不是。重要的是,藥只經過了師長和警衛員的手。保衛處認為周顯德嫌疑最大,馬上派了一個班的戰士追捕周顯德。周顯德走得很快,快出草地時,保衛處的人才把他抓住。保衛處處長說,周顯德當時很冷靜,什么話都不說。待把他放在黑屋里關了一天后,他才說,這藥是在松縣戰役前,他潛入松縣偵察時,從一個國民黨士兵手里買的。
王紅軍在救援隊和醫生、傷員經常接觸。紅軍的藥品許多是從國民黨部隊繳獲的,國民黨士兵也常有把部隊藥品偷出去換錢的現象。為了買賣方便,有些違禁藥,比如嗎啡等,他們會換個瓶子,寫上其他的藥名。
聽說周連長是老鄂豫皖的人。王紅軍看著團長說。
這還用聽說嗎?團長拿過王紅軍手里的茶缸,喝了一大口后說,松縣戰役前,是我命令他進松縣古城偵察敵情。可他回來后卻沒和我說過他和國民黨士兵有接觸,更沒有向我匯報他哥哥就駐扎在松縣古城。
團長,這任務有點重。王紅軍不停搓著雙手說,我和周連長在一起,是我聽他的命令,還是他聽我的命令?
團長把茶缸塞回王紅軍手里說,嗯……不愧是保衛處首長招進來的兵。周顯德是被關押的嫌疑人,當然要聽你的命令。但我個人也給你下個命令,想辦法弄清那兩粒藥究竟是從哪兒弄的。嗯……不過他被關了這么久,松縣戰役又沒有打好,也許會耍驢脾氣。你要適應,生活上多照顧他,但在原則問題上決不能讓步!
什么是原則問題?
嗯……團長蹙眉想了一會兒說,比如說,他打聽部隊的行蹤,甚至……甚至可能投奔他的大哥。團長說罷,用些許憂慮的口吻說,我們將要三過草地,從哪兒進,在哪兒出,這都是極高的軍事秘密。如果走漏風聲,國民黨在草地那邊等著我們,部隊就可能全軍覆沒。
團長說罷,從口袋摳搜出一支皺皺巴巴的香煙,用手捋了捋,說,周顯德是精明的人,換一種說法是很狡猾。所以師長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捆起來,捆他半個月,當豬養半個月,讓他長長記性。
捆起來?王紅軍有點為難地看著團長。
不會捆人嗎?團長向左側過臉,用右眼盯著王紅軍。
報告團長,這是我強項。我外公是爐霍馬販,拴繩扣那可是祖傳秘技。嗯,團長,為什么一定是半個月?
唉,這你就別問了。團長說完,拿出盒火柴,把手里那支皺巴的香煙點燃,用力吸了口煙,隨后從腰間拔出駁殼槍,在自己眼前慢慢晃了晃,遞給王紅軍說,這把駁殼槍給你,德國造的,從鄂豫皖時期就一直跟著我。團長說罷,又解下系在腰間的一排彈匣,放在王紅軍的手里說,注意,這把槍和其他的駁殼槍不同,槍把上刻有9字,說明是用9毫米的子彈,威力大得很呢。
王紅軍既惶恐又喜滋滋地接過駁殼槍和彈匣,說,團長,半個月后我一定帶周連長北上來見你。團長似乎沒在意王紅軍說什么,起身向窗戶走了幾步,看著嘎拉雪山自言自語,川軍離這里只有一天的路程,你們的處境會變得很艱難。
王紅軍挺直身體說,我能應付得了。團長瞇著眼看著王紅軍說,我相信你應付得了敵人,可我是擔心……擔心你能否應付得了他。
團長將煙頭用力扔在地上,用腳尖旋轉著使勁蹍了一下說,想了半天,我還是不能漏掉保衛處命令中另一個重要的內容。那就是在你認為的危急時刻,你……可以開槍!
傍晚,王紅軍換上藏族人喜歡穿的一件白色長袖上衣和一條黑色寬松的粗布褲子,背著一個大布兜,向嘎拉山走去。
經過尕多寺,王紅軍不由得放下布兜,凝神望了望。尕多寺旁有一排僧舍,卻沒見有僧人活動,只有寺的正門高臺上,有個穿絳紅色僧服的老僧在掃地。老僧看到王紅軍,停止了掃地動作,沖王紅軍笑了笑。不知為什么,王紅軍忽然想起自己從未見過面的藏族阿爸。
王紅軍背著布兜繼續往山上走,他能感覺到,身后那個老僧還在看著自己。王紅軍拐了一個彎,走進了一片原始樹林。他在樹林里大約走了一袋煙的工夫,迎面看到前方有一個陡直的山體,他知道,他要找的山洞就在那里。
離山洞差不多還有五十米,他看到一個背槍的戰士站在洞前。戰士也看到了王紅軍,高興地沖王紅軍招手。看著戰士高興的模樣,王紅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走近戰士后,不由得嘟囔一句,你知道要下山歸隊了?戰士說,是的,你們團長下午專門來看過周連長。
團長來過?王紅軍心里在說,嘴上卻沒吭聲。他沒再理會這個戰士,徑直走到洞口往里看了一眼,心想:保衛處選的山洞真不錯。洞口雖小,要彎腰才能進去,可里面的空間差不多有三人高。洞的左側有一個隆起的石臺,石臺上鋪著些枯黃的青稞稈,顯然這是周連長睡覺的地方。
周連長呢?王紅軍環顧了洞內四周后,沒發現洞中有人。
沒等戰士回答,王紅軍就聽耳邊傳來一個有些含混不清的聲音:個哈兒,我在這兒呢。
王紅軍順著聲音望去,只見從洞口外一塊碩大的落石背后,走出來一個身材高大,穿著灰黑色軍裝,有著滿臉胡須的壯漢。壯漢一邊雙手系著褲腰的皮帶,一邊向王紅軍走來。壯漢走到王紅軍面前,系皮帶的雙手還用力聳了聳。
見此架勢,王紅軍不由得挺直了身體,向壯漢行了一個軍禮,報告周連長,戰士王紅軍向您報到。周顯德沖王紅軍擺了擺手說,是我向你報到,命令上說,從此刻起,我歸你領導。知道你要來,我趕忙去拉了一泡屎,起碼讓你少給我擦一次屁股。
周連長,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是說要把我捆起來當豬養嗎,我和團長說了,綁我沒問題,關鍵要看藏族小伙子愿不愿意為我扶尿擦屁股。
周顯德說的事,王紅軍還真沒想過。如果說要王紅軍背著連長爬兩個來回的夾金山,他都覺得沒問題,可扶尿擦屁股的事,王紅軍還真有點發怵。
怎么?還要捆我嗎?周顯德看著愣神的王紅軍說。
扶尿擦屁股喂飯,王紅軍沒問題。王紅軍說完,轉頭看了看身邊的戰士說,你走吧,這一切都交給我了。戰士拉著王紅軍走到洞口說,連長的話你別介意。團長前幾日答應過他,讓他回部隊,可今天中午卻突然變卦了。
戰士說完,手搭在王紅軍肩頭上又說,臨走前我要交代你一件事,洞里還有些酥油,那可是用來點酥油燈的,不是用來吃的。別看周連長是個粗人,可在部隊上學過文化,能咬文嚼字呢。另外往洞子深處走不遠有股山泉,你們喝的水就在那兒取。火嘛,就別生了。樹枝濕,一點著盡是煙,山下老遠能看見,會暴露目標。戰士說到這兒,低頭暗忖了會兒后說,讓我看,用大棒趕他離開部隊,他都不會走,所以就別綁他了。
王紅軍本來就覺得這戰士話有些多,又聽他建議不捆周顯德,不滿地瞅了戰士一眼說,虧你還是保衛處的。王紅軍的話,讓戰士覺得有點沒趣,悻悻地說了一句,好吧,我走了。
就在戰士欲再轉身走時,王紅軍身后傳來一個低沉而有些許嘶啞的聲音:
站住,我命令你,把槍留下!
王紅軍回頭一看,只見周顯德一臉鐵青地站在洞口盯著他們。
王紅軍在回身的那一刻,感到戰士下意識有卸槍的動作。當他再轉過身時,果然見戰士已經把槍端在手上了。戰士湊到王紅軍耳邊說,來之前,首長有過這方面交代嗎?王紅軍說,命令上清楚地說他是被關押的人,怎么能配槍?
戰士歪著脖子,目光越過王紅軍的頭,看了看連長。周顯德讀懂了戰士的意思。他大步走到王紅軍面前,用果斷的語氣說,部隊要走了,敵人就要來了,軍人沒有槍,還能算是軍人嗎?周顯德見王紅軍沒吭聲,接著又說,我知道,你在盡你的職責。這樣吧,退出槍里的子彈,槍留下,子彈歸你保管。
此刻的夕陽已經落山,遠處西邊的云層折射過來一縷暗紅的光線,照在周顯德的臉頰上。王紅軍發現周顯德的嘴有點歪,一側腮幫有處凹陷,那應該是一粒子彈穿透后留下的傷疤。
把槍留下,我就讓你捆了。否則就你們兩個,還真捆不住我。周顯德開始說一些賭狠的話了,可他眼中依舊掩飾不住用一種乞求的目光看著王紅軍。王紅軍心想,他周顯德現在可不是連長,是被他看管的人,他不怕周顯德尥蹶子,他手里可是有駁殼槍。
王紅軍伸出胳膊,接過戰士已經遞到面前的步槍,熟練地退出五發子彈,把子彈放進自己的衣兜,問了問戰士,連長吃過晚飯了嗎?
吃過了。戰士說完,沖周顯德敬了一個禮,轉身消失在不遠的林子里。
王紅軍和周顯德回到洞里。周顯德瞅了一眼王紅軍,覺得這個藏族小伙子有點個性。他一只手搭在王紅軍的肩頭說,謝了,小同志!嗯……槍掛我書包旁邊吧。雖然槍里沒子彈,可萬一敵人來了,我端起空槍也可以嚇唬嚇唬他們。周顯德說完,指了指自己鋪位的上方。
王紅軍順著周顯德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周顯德睡覺的石臺上方,從石縫里伸出一根胳膊粗的樹枝,樹枝上掛著一個繡有紅五星的灰色書包。他沉思了會兒,把槍遞給了周顯德。
周顯德接過槍,在手里掂了掂,槍栓發出嘩啦啦一陣響聲。周顯德朝王紅軍笑笑說,真不錯,說完就爬上石臺,把槍掛在了樹枝上。
周顯德從石臺上下來,走到王紅軍身邊,將雙手伸到王紅軍鼻子底下說,趁洞里還沒有全黑,把我捆了吧,讓你也嘗嘗綁自己人的滋味。不過兩只手之間要留些空隙,好讓我寫字。
王紅軍俯身打開帶來的布兜,一邊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麻繩,一邊走向周顯德。
連長,你也綁過自己人?
周顯德說綁自己人的話是下意識說出口的,沒想到王紅軍專門把這句話挑出來問他。他一下子顯得很煩躁,別啰唆,快捆吧。
王紅軍心里不太痛快,心想,又不是我說你綁過自己的同志。王紅軍瞅了周顯德一眼,用祖傳拴馬腿最厲害的方法,利索地把周顯德雙手捆了起來。
周顯德見過許多捆人的繩扣,可王紅軍的繩扣他還真沒見過。他有些詫異地說,你個哈兒,真捆我啊。你這扣是捆人的嗎?怎么沒見過。
王紅軍沒有理會周顯德,他環顧了下四周,選中了一個自己睡覺的地方,叫周顯德回到他睡覺的位置,根據繩子的長度,選了一塊結實的石柱,把繩子牢牢拴上。
王紅軍這一串操作,周顯德看得很清楚。他從石臺上跳下來,朝著王紅軍準備睡覺的位置走去,當距離王紅軍睡覺的地方還有一米左右,繩子拉直了。周顯德心想,這小子還真是個當偵察兵的料。
王紅軍看著周顯德的舉動,心里有了小得意。他打開布兜,把準備的一些用品拿出來。他扯出一套黑色粗布衣,朝周顯德抖了抖說,要不你把這件衫穿上?周顯德瞥了一眼王紅軍手中的衣服說,我剛才聽你兜里有兩塊大洋的撞擊聲,是不是我穿了這衣服,咱們就可以下山去松縣古城偵察點小情報,再喝點小酒?
周顯德一提到松縣,王紅軍心就一擰。他沒理會周顯德,把一袋青稞炒面放在自己睡覺處的附近,然后拿起兩只碗,去洞口深處的山泉處取了兩碗水,給周顯德的身邊放了一碗,又把另一碗放在自己睡覺的地方。
做完這一切,王紅軍就準備躺下,忽聽周顯德問他,你身邊的口袋裝的是青稞炒面吧?王紅軍看了周顯德一眼,照舊躺下,然后說,如果你要去撒尿,可以叫我。周顯德沒理會王紅軍的話,繼續追問道,沖這炒面的分量,咱倆在這兒最多也就待半個月就可以走了?
王紅軍這回認真地轉頭看了周顯德一眼,灰暗中,他看到周顯德的雙眼閃爍出一道詭譎的光。王紅軍心里還真有點怵了。
王紅軍是第一次獨自承擔這樣的任務,也許白天神經太緊張,王紅軍倒下后很快就睡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王紅軍感覺有人在用一個硬東西戳他。他睜開眼睛,洞里已經灰蒙蒙了,自己身邊正立著一個黑影,定睛一看,黑影是周顯德。只見周顯德正用捆著的雙手握著那把步槍,用槍口對著他。王紅軍一骨碌起身,伸手拔出腰間的駁殼槍,同時摸了一下自己的衣兜,他摸到了那五顆子彈。
王紅軍心定下來,厲聲問周顯德要干什么?周顯德瞅了一眼黑洞洞的駁殼槍槍口,臉色一下沉了,他眼中射出一道冷光的同時,用手中的步槍猛地一磕王紅軍的手腕。
周顯德的動作太快,王紅軍的手都沒來得及有痛感,駁殼槍就飛了出去。
周顯德看著王紅軍慌慌張張撿起駁殼槍,欲要再舉槍對著他時,頓覺膽邊升起一股怒氣。他沖王紅軍吼道,部隊昨晚走了,我們被甩了。你個哈兒。洞口北面有個高坡,快帶我去看看我的戰士。
王紅軍昨晚上是呼呼大睡,可周顯德是一夜未眠。昨晚洛木村的野狗叫了一晚上,可到了早上,村里半個月沒打鳴的雞竟然打鳴了。周顯德知道,部隊走了。團長中午來看他,他就知道情況不妙。團長嘴上雖沒說什么,但他知道團長這是來向他告別的。老紅軍戰士誰不知道,離開部隊的人多半是九死一生。
王紅軍聽周顯德說要離開洞子去看看遠行的部隊,心里淡定了許多。他收槍插回腰間說,走了就走了。我會帶你趕上我們部隊的。團長說了,不能讓你離開洞口。
周顯德沒心情和這個新兵蛋子再拌嘴,況且部隊半夜就走了,現在早就沒了影了。周顯德舉著槍回到自己的鋪位,把槍掛了回去。
王紅軍看了看掛在樹枝上的步槍,心里隱約覺得不安全。從剛才周顯德撩駁殼槍的動作看,他感覺應付周顯德有點困難。
連長,把槍給我保管吧,我怕萬一出事,剛才就差一點。
這個你別想。你打不死我,我要是被你打死了,我周顯德就成了天大的笑話。真不知道你是什么玩意兒轉世投胎的,昨晚喊了你無數個哈兒,你都沒醒。不行,屎都被你氣出來了。快帶我去洞外面。
王紅軍起身走到洞口,看到洞口那塊落石邊有一棵碗口粗的松樹,便轉身回到周顯德身邊說,我可以解開你,不過出洞口后,我會把你拴在那棵樹上。另外不要再拿步槍戳我,我折一個樹枝放你床邊,有事你用樹枝撥我。你也別喊我哈兒,我以為你在喊別人。只要你喊我王紅軍,我肯定就醒了。
王紅軍解開拴在石柱上的繩索,帶著周顯德出了洞口,然后把繩子拴在樹上。王紅軍說,需要我等在這兒幫你擦嗎?周顯德瞥了王紅軍一眼說,擦什么擦,都離開部隊了,還怕臭誰,等趕上部隊后,一起擦了。你走遠點,你在旁邊老子不自在。
周顯德說完就轉到石頭背后去了。王紅軍在遠處等著。沒一會兒周顯德別扭地拎著褲子從石頭后面出來了。他看了王紅軍一眼說,弄點土來,把剛剛拉的東西埋了。土司的探子和黑熊就喜歡這氣味。然后你該干啥就干啥去,讓我自己在洞口坐會兒。
王紅軍按周顯德的意思把活兒做完,就回到洞里開始準備弄飯。他一邊用水攪拌著青稞面,一邊不時向洞口張望。他看到周顯德一動不動的背影立在那棵松樹下。王紅軍覺得,周顯德那張利嘴喜歡亂說,可這背影應該不會說謊。周顯德的背影是失落的,瞅的次數多了,王紅軍覺得這背影好像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飯弄好后,王紅軍端著碗走到周顯德的跟前,把碗遞到周顯德被捆住的手里。
周顯德木訥地接過碗,眼睛依舊盯著山下洛木村的方向。王紅軍說,連長,要不我喂你?周顯德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碗,又抬頭望著山下說,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讓師長和團長會撇下我。
王紅軍想了想后說,團長昨天不是來看過你嘛。
周顯德聽罷,繃緊的臉上忽然呵呵笑了。他心想,別看這是個藏族小伙子,彎彎繞可不少。雖然王紅軍不講,可周顯德也猜到個八九不離十。那兩片奎寧已是過去的事。前不久,團長已經答應帶他北上。部隊現在不帶他走的唯一原因,該是和軍事方面的情報有關。保衛處肯定是知道了,駐守松縣的國民黨團長是他大哥。此次松縣戰役國民黨布置那么嚴密,抵抗程度也超乎尋常,以致我們犧牲了那么多戰士。保衛處肯定在他去松縣偵察一事上產生了聯想。
周顯德用胳膊肘碰了碰王紅軍。王紅軍沒理他。王紅軍不喜歡周顯德那股傲氣,心想連保衛處處長和團長都對他客客氣氣的。可王紅軍也覺得周顯德身上有種力量,一種讓人難以拒絕的力量。他害怕和周顯德說多了,讓周顯德抓住什么信息。
我大哥是國民黨團長,而且還駐扎在松縣。唉……我沒向組織說這事,是怕自己說不清楚。后來松縣戰役失利,就更不敢說了。
周顯德說的是實話。在匯報所偵察到的敵情時,周顯德根據松縣的地形,是反對進攻松縣的,他怕說出自己和駐守松縣的國民黨團長的關系,影響師長、團長對自己偵察情報的判斷。
周顯德的話讓王紅軍頗為驚訝,他沒想到周顯德這么快就說出自己大哥的事,他沒多考慮就脫口而出,你心里沒鬼,有什么說不清楚的。假如你真有什么難處,那兩粒假奎寧的事總該說清楚吧。師長是你革命的引路人,誰都不信你會害師長。
聽了王紅軍的話,周顯德心里踏實了,事情果然如他猜測的那樣。可踏實的同時,也讓他心里一怔。部隊不帶他走,無非就是怕他知道部隊的行蹤。可師長、團長哪能不曉得,這一切能瞞得過他周顯德?
北上走松縣不可能,松縣地形實在特殊,強攻一定犧牲太大,這已經被松縣戰役所證明。那么唯一的路只能再過草地。從王紅軍帶的青稞面看,最多夠吃半個月。那意味著,師部計劃過草地的時間也就半個月。以獨立師三團過草地的速度,半個月要走出草地,只能從噶爾瑪進,若爾蓋出。作為一個偵察連長,這些是一目了然的事,退一步說,即使真懷疑他周顯德和大哥有聯系,怕他泄露北上的秘密,把他周顯德帶到身邊一起北上,那不是更牢靠?
留下周顯德讓王紅軍來看押他,肯定是保衛處處長的意思。可這個決定,師長是完全可以否決的,但師長沒有。周顯德隱約覺得,相比于自己的大哥,師長團長他們肯定更想知道,那兩粒奎寧來自何處?
周顯德有點想不明白了,也不去再想了。他雙手別扭地接過王紅軍手中的碗,頭伸到碗里,稀里嘩啦地一陣,將碗中的青稞面吃完,又伸出紅紅的長舌,把整個碗舔了個干凈,然后把碗塞到王紅軍手里。他抬頭看著王紅軍紅撲撲的臉和那康巴人特有的深眼眶里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忽然壞笑了下,伸手把王紅軍的衣服當抹布蹭了蹭說,你一邊去,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是不是該把那奎寧的事告訴你。
王紅軍說,你是該好好想想,在黑屋子關了一天,說法就變了。肯定是在隱瞞什么。王紅軍說完把碗夾在胳肢窩下,扭頭回洞里了。周顯德回頭看著王紅軍的背影呵呵笑了。
整個白天,周顯德除了在樹下撒了幾泡尿外,一直坐在樹下沒動。王紅軍看著周顯德似乎心情很沉重的樣子,心里特高興,他覺得團長交給他的任務興許能完成。
天快黑時,王紅軍端著碗又準備給周顯德送飯,剛出洞口,就聽到山下傳來幾聲沉悶的手榴彈爆炸聲。王紅軍放下碗,拔出駁殼槍沖到周顯德身邊,迅速解下樹上的繩扣,把周顯德往洞中推。
周顯德木訥地移動著腳步,老老實實地被王紅軍推搡到了洞里,然后仰面躺了下來。王紅軍把繩子的一頭捆在石柱上說,可能川軍來了。
周顯德沒搭話,目光暗淡,躺在青稞稈上一動不動。
王紅軍拿著駁殼槍走到洞口,往山下看了看。只見山下洛木村方向幾團黑煙正徐徐升起,還不時有狗被驚嚇的吠聲傳來。他回頭看了看洞中的周顯德。只見周顯德依舊躺著沒動。
王紅軍回到洞中,快速走到周顯德身邊。周顯德側過頭,眼角掛著淚痕看著王紅軍說,你真是個哈兒,那是鄂豫皖兵工廠手榴彈的爆炸聲。
村里還有咱們的紅軍?
唉……現在沒有了。那手榴彈是我們重傷員自己拉響的,他們都是怕自己拖累部隊北上,看來川軍就要進村了。
那一天不知為什么,天還沒全黑,山谷間就懸掛起一輪明月。月光穿過洞口,讓洞里有了許多光亮。王紅軍和周顯德都沒睡,借著月光,他們依舊可以看到對方的人影。
大約到了半夜,山下的尕多寺傳來一聲沉悶的鐘聲。沒多久,從洛木村的方向就有馬匹尖厲的嘶鳴和偶爾隱約的槍聲。
每聽到一聲槍響,王紅軍的手就不由得按在腰間的駁殼槍上。保衛處曾一再提醒偵察連,洛木村一帶常有土司武裝的探子,現在藏身的山洞是否暴露,還真難說。王紅軍看了掛在周顯德頭上的步槍一眼,他在想,如果川軍真的爬上山來,這步槍和子彈該不該給周顯德。
想到這兒,王紅軍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衣兜,發現兜里五顆子彈沒了。他有點驚慌,又匆忙摸了下另一只衣兜,還是沒有子彈。他忽然想起,周顯德早上吃飯時,曾把他的衣服當抹布蹭過。
王紅軍起身,拎著槍走向周顯德。
從王紅軍瞥一眼掛在樹枝上的步槍起,周顯德就知道這小子在想什么。他已經看到王紅軍拎槍向他走來,他想告訴王紅軍,川軍不會深夜搜山,他們下馬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大煙。可沒等話出口,王紅軍的駁殼槍已經頂在了他的腦門上。
把子彈拿出來!
周顯德聽出王紅軍的聲音在顫抖。周顯德慢慢起身,盯著王紅軍說,敵人就在山下,你讓我把槍當燒火棍?周顯德說完,又看了一眼熹微的月光下泛著藍光的駁殼槍槍口,神經質般地舉起被捆著的雙手,用力抓住駁殼槍的槍管抵住自己的額頭,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狗日的,我警告你,別老拿槍指著我。
團長說了,不說出那兩粒假奎寧的事,我不能完全信你。
周顯德搖了搖腦袋哼了一聲,老子連師長和團長都沒告訴,會告訴你這個哈兒?
王紅軍用手撥開槍的保險栓說,你別叫我哈兒,我是看押你的紅軍,我在執行保衛處的命令!
一聽保衛處的命令,周顯德就愣愣地看著王紅軍。他腦袋里一下子劃出一道閃電,電光中一個黑影正在大雨滂沱里搖搖晃晃地倒下。周顯德一下子蔫了。他耷拉著腦袋想了會兒,說,你自己去拿吧,在我枕著的青稞稈下面。
王紅軍把手伸進青稞稈下面,果然有五顆子彈。
周連長,步槍不能掛這兒了。
周顯德聽罷這話,眼里重新又燃起一道兇狠的目光,他盯著王紅軍說,我命令你,讓我能夠端著槍死。即使槍里沒有子彈。
王紅軍被周顯德的氣勢嚇到了,一時不知道怎么應對。周顯德見狀,心里又有點愧疚,他覺得該給這小紅軍透個底,免得他整日拿著雞毛當令箭,像個受驚的小兔子似的,稍有不慎,還不知道整出什么動靜。他告訴王紅軍,尕多寺老僧是師長團長的朋友。剛才尕多寺的鐘聲是寺里的老僧撞的,意思是川軍進村了。如果什么時候老僧撞了兩下鐘聲,那就是川軍開始搜山,就真要拔槍出洞了。
王紅軍驚訝地看著周顯德。他心里升起一團疑惑。他感覺在這個周顯德連長的背后,有許多他遠不知道的東西。此刻他真心覺得,師長團長派他來,就是來伺候這個連長的。
看著還有些許稚氣的王紅軍,周顯德覺得該和這個小戰士好好聊聊。北上的路有幾千里,要過的關卡數不清。說不準會遇到什么事,他和這個小戰士彼此都可能是對方見到的最后一個戰友,或者是黃泉路上的同路人。
王紅軍聽周顯德想帶他去洞口坐下,心想川軍就在山下,反正今晚也睡不著。他起身解開石柱上的繩扣,然后把繩子系在自己的身上。周顯德看王紅軍給自己系繩扣的模樣,忽然笑了。他問王紅軍,不把我當馬拴了?王紅軍也笑說,團長可沒說具體拴哪兒。反正拴我身上你也跑不了。
王紅軍和周顯德并排坐在洞口的一塊石頭上。此刻月亮已經移到山谷的另一端,山下洛木村方向沒了喧囂,隱約有些燈火在移動,那應該是川軍流動的哨兵。
周顯德回頭沖王紅軍笑笑說,看著山下的燈光,我想我大哥了,也許那些移動的燈火里就有我大哥。
周顯德沒理會王紅軍一臉驚詫,他是真的想他大哥了。小時候,每當月亮圓了的時候,大哥就喜歡帶他到山坡上看月亮。
他的家在秦嶺大山深處,家中有七個兄弟,家里窮得只剩下人。有一天他大哥餓得實在受不了,下山就跟著一伙當兵的走了。大哥走的第二天,他也下山去找大哥,也碰上一群當兵的。一個士兵看他餓得搖搖晃晃,就塞給他半個鍋盔。他那時才14歲,為了找到大哥,他就一直跟著隊伍,當兵的怎么攆他,甚至拿槍對著他,嚇唬他,他都不走。他一直以為自己跟著的隊伍和大哥是一個部隊,沒想到兩支隊伍穿的衣服顏色差不多,卻一個是國民黨的隊伍,另一個是共產黨的部隊。
周顯德對往昔的回憶,似乎也感染了王紅軍。他也想起了自己的阿爸阿媽。可這種情緒轉瞬即逝,他忽然問周顯德,你在松縣見到你大哥了嗎?
周顯德沒介意王紅軍這種略帶訊問味道的問話。他淡淡地說,在街上遠遠看了一眼,但不敢上前。他胖了,胖得真像是一個國民黨團長了。嗯……你是怎么參加紅軍的?周顯德忽然問王紅軍。
王紅軍說,他們家在爐霍一直被土司欺負。他親生阿爸就是被土司手下打死的。后來保衛處處長告訴他,紅軍就是替窮人出氣,消滅剝削階級的。
周顯德聽了王紅軍的話,終于呵呵笑了。王紅軍說,你笑什么?周顯德忍不住,繼續笑著說,保衛處處長說得沒錯,可你不知道吧,保衛處處長家就是大地主,相當于你說的土司。聽說他把家里祖宗幾代人積攢的地契一把火都燒了,田都分給了窮人,把他老子給活活氣死了。
王紅軍撓了撓頭,看著周顯德。
哎,你別不信。別看咱們紅軍現在吃糠咽菜穿草鞋,衣服破破爛爛,整得像個有槍的乞丐似的,可隊伍里少爺少奶奶出身的人也不少。
周顯德看著王紅軍一臉懵懂的模樣,低頭尋思了會兒,雙手指著自己腮幫那塊傷疤說,這是在鄂豫皖第三次反“圍剿”時留下的,下巴骨打碎了,子彈留在上顎和鼻腔之間。這是一個必死的位置。可一個資本家少爺硬是把子彈取了出來。雖說嘴巴弄歪了點,今后找媳婦有點困難,可照樣打仗吃飯睡覺。
王紅軍想伸手摸摸周顯德的傷疤,被周顯德一胳膊推開了,別鬧,聽我好好說。這個少爺姓廖,叫廖昌文。原來是國民黨的一名軍醫,鄂豫皖第二次反“圍剿”后沒跟國民黨部隊跑,主動留在陣地舉手投降,說是想投奔紅軍,是我帶他去見師長的。師長一見他就問,為什么參加紅軍。他說,就一點理由,經過兩次“圍剿”后,他發現在紅軍的沖鋒路線上,倒在最前面的紅軍,許多手里是拿著駁殼槍的,甚至還有勃朗寧和阿斯特拉。
那是。王紅軍說,每次打仗,咱紅軍團長師長都喊,同志們跟我上!哪像國民黨當官的,連個班長都喊,弟兄們給我沖。
周顯德說,是啊,咱紅軍就是靠這精神才能以弱勝強。也許你沒看出來,團長左眼珠沒了,在一次阻擊戰中,被一顆流彈擊中,也是廖醫生給做的手術。后來傳說,團長嫌眼眶凹陷得嚇人,自己找了一只風干的狗眼按進去了。
團長一只眼是狗眼?難怪他說話時喜歡側著臉呢。
我警告你,這只是傳說,回部隊見著團長,可別盯著那只眼看,當心他一腳把你踹飛。
山下的洛木村方向傳來了一聲雞鳴。東邊的天空越來越亮,幾只禿鷲從洞口的天空徐徐劃過。
王紅軍看見周顯德心情好了,又琢磨起自己的心思。他尋思了一會兒突然問,連長,咱們師可沒有一個姓廖的醫生,那個廖醫生現在在哪兒?
周顯德沒想到王紅軍會忽然問這個問題,心想,看樣子這小子和他在一起,沒啥想法,就是挖空心思弄想明白那兩粒奎寧的事。周顯德告訴王紅軍,真是很遺憾,部隊從鄂豫皖進入川北后,廖醫生受了點冤屈,后來就跑了。
跑了?這也太不堅定了。
聽了周顯德的話,王紅軍有點失望。在連長和他敘述廖昌文的過程中,他隱約感覺廖昌文醫生和連長的關系不一般,他原本猜測,那個給連長奎寧的醫生可能就是廖昌文。
正當王紅軍有些許沮喪時,半山腰的尕多寺響起三聲沉悶又有力的鐘聲。王紅軍一聽到鐘聲,不由自主地又拔出了駁殼槍。周顯德看著王紅軍緊張的模樣說,別揣了個盒子炮就老想顯擺,告訴你,這把槍還是我繳獲后送給團長的呢。
連長,鐘響了,川軍上山了。
沒聽到鐘敲了三下嗎?那是告訴我們,川軍走了。
川軍走了。壓在王紅軍心頭的石頭輕了一大半。
隨后的幾天,尕多寺的鐘聲一直沒再響過。
王紅軍白天不再把周顯德拴在樹上,晚上也沒有把他拴在石柱上,而是放長了繩索,把繩子的另一頭拴在了自己腰間。兩人拴在一起的時間一長,王紅軍不知不覺感到他和連長成了一體。
周顯德白天除了出去曬太陽,就是趴在石臺上在本子寫字。要是王紅軍好奇,就湊近問周顯德在寫啥?周顯德一揮手,讓王紅軍滾遠點。
周顯德每次寫完字,都把筆記本放回掛在頭頂上的挎包里。周顯德的雙手依舊是捆著的,雖然寫字別扭,可周顯德似乎也沒介意,還常掰著指頭算,離追趕部隊還有多少天。
有天王紅軍做飯,周顯德走到他身邊拎起裝青稞面的袋子抖了抖,突然問,王紅軍,追趕部隊的日子快到了,團長說沒說我們走哪條路北上?
周顯德的話,讓王紅軍心里一沉,他仔細回憶了下,團長的命令里只有北上追趕隊伍,好像真沒說走哪條路北上。可周顯德的大哥鎮守松縣,那走松縣肯定不會是團長的意思。
想到這里,王紅軍說,自然是沿部隊行軍路線走,你不是說過,部隊是從噶爾瑪進的草地嘛。周顯德一聽王紅軍說要過草地,心里真是來氣了。他覺得這個小戰士真是有點拎不清。自己同他說了那么多,就是希望他多了解自己一些,可這小家伙依舊對他存有疑心。
王紅軍,你該不會真是個哈兒吧。我們就倆人,走松縣比走草地要節約一大半時間。
王紅軍沒想到,周顯德又開始叫他哈兒,他有些惱了,說在那奎寧的事沒向他說清楚前,他們不能走松縣。
周顯德被王紅軍的話給噎住了。他想告訴王紅軍,如果走松縣,遇到了他大哥,大哥要敢阻攔,他照樣對大哥開槍。可看著王紅軍那張黑紅色年輕的臉,他覺得和這犟小伙子一時說不通,就轉身回到石臺上躺著去了。
躺下的周顯德慢慢開始冷靜,仔細回憶著上次去松縣的情景。松縣就是建在峽谷縫里的古城,兩邊的山崖陡得幾乎有九十度。所以過松縣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穿過古城門。古城門是國民黨士兵嚴密把守的地方,王紅軍腰里揣著把老喜歡嘚瑟的盒子炮,的確風險很大。想到這兒,周顯德也不由得看了看自己頭頂上掛著的挎包。
周顯德盯著挎包沉思片刻,勾起身,對王紅軍說,我們過了松縣,下一站是班康,你是本地人,有沒有路可以繞過松縣到班康的?
王紅軍把做好的飯端到周顯德手里說,要是有,紅軍何必走草地。不過倒是有條采藥的山路,但恐怕你不行,要徒手翻好幾個山崖。
一聽有小路,周顯德一骨碌爬起來。他三五下把碗中的飯吃完,拉著王紅軍詢問起那條小路的情況。周顯德雖說不是本地人,可從鄂豫皖一路打到川西,什么樣的路能攔住他?
看著周顯德興奮的模樣,王紅軍故意問周顯德,連長,如果是爬山崖,那我就不能綁你了。周顯德說,你個哈兒,還綁人上癮了。你準備這一路上都綁著我北上,那遇到國民黨兵你怎么辦?現在就給我松綁,免得我別扭。
其實王紅軍也一直想給周顯德松綁。他每天看著周顯德被綁的樣子心里難受。雖然他老是嘴上怪周顯德沒有說清那兩粒奎寧的事,可他確信,周顯德一定是有難以言說的苦衷。他覺得此次任務到現在的重點,該不是再綁周顯德了,而應是想辦法,讓連長說出那兩粒假奎寧背后的秘密。
王紅軍上前,默默解開周顯德手上的繩扣。王紅軍的舉動有些出乎周顯德的意料,他一直覺得這個小戰士是一個對原則有些偏執的人。周顯德上前摟了摟王紅軍的肩膀,在王紅軍耳邊說了句,記好了小兄弟,如果北上途中遇到非走不可的黃泉路,肯定是我先走。
我向團長承諾過,首先會保證你的安全。
周顯德聽了,一揮手說,唉,不說這些喪氣話了。
周顯德一被松綁,興致就來了。他在洞里先是舞了一套不知屬于什么流派的拳腳,然后就拉著王紅軍,很認真地分析起北上途中可能出現的風險,推測著部隊現在的位置。那興致,似乎明天就可以回到隊伍一樣。
此刻王紅軍也忽然有了個主意。周顯德現在松綁了,這么多天洞口附近也沒發現什么可疑的人,山下的川軍也走了,那么應該可以生火了。生火就意味著可以抓點野兔子吃。那幾個山崖要徒手攀上去,沒有足夠的體力可不行。周顯德已經好幾次對竄過洞口的野兔子垂涎了。
王紅軍把想法告訴了周顯德。周顯德一聽更樂了。他忽然惦記起王紅軍兜里的兩塊大洋。他對王紅軍說,團長給的那兩塊大洋是讓他們買糧食的。兩塊大洋很金貴,是團長看他周顯德的面子留下的,他周顯德歸隊后要還給團長。從今天起他們除了抓野兔,還可以去山坡上挖野菜采蘑菇,把青稞面省下留在路上吃。
兩塊大洋是看周顯德面子留下來的說法,讓王紅軍心里不舒服,可他覺得周顯德的說法在理。讓王紅軍猶豫的是,自己不太會識別有毒的野菜蘑菇。
周顯德聽了王紅軍的疑慮,馬上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說,他身上一半的肉是吃野菜長出來的,絕對沒事。
周顯德對野菜確實心中有數。他已經過了兩次草地。每次部隊過草地,都出現過戰士吃野菜中毒死亡的事,還有少數戰士吃野菜后產生幻覺,胡亂開槍的。可這些都是前面的部隊把能吃的野菜都吃光了,后面的部隊要活命,只能嘗試吃一些不熟悉的野菜導致的。嘎拉山上很少有人上來,熟悉的野菜他們都吃不完。
第二天一早,王紅軍叫周顯德脫下軍裝,換了身黑色布衣就出發了。出發前,周顯德看了看掛在樹枝上的步槍,不無遺憾地說,要是能開槍更好,興許能干掉一只黑熊,那北上的路可就美了。
這是這么多天以來,王紅軍和周顯德走到離洞口最遠的一次。站在山坡上,他們的視野要比洞口開闊得多。空曠的藍天,快速移動的層層白云,遠處還有一條亮晶晶的小河在草地上蜿蜒地伸向天穹。
面對這一切,周顯德擼了擼長袖,又拿出偵察連長的架勢,不斷對著前方指指點點。他告訴王紅軍,哪個方向是松潘草地,哪個方向是松縣,咱們的部隊現在應該在哪個方位……周顯德說到最后還咽了一下口水說,松縣的兔頭特別好吃。
連長在松縣吃過兔頭?王紅軍心里不免“咚”地又被敲了一下。
周顯德只顧指點江山,并沒有發現王紅軍眼里一閃而過的目光滯頓。他放眼四周,興奮地看了一圈后,就先勾著腰拎著布兜,滿山坡跑著摘起了野菜。王紅軍看著周顯德的背影暗忖了一會兒,晃了晃頭,也拿著一根樹枝走向草叢尋找兔窩。
嘎拉山的確鮮有人踏足。沒一會兒周顯德布兜里就裝了大半兜的野菜。王紅軍也很快發現了兔子的痕跡。看到兔子的痕跡,王紅軍忘記了心中的疙瘩,興沖沖地拉著周顯德往一片草叢走,邊走邊說,野兔膽子小,如果沒有被打擾,它們是習慣走老路的。只要找到兔子爬過的痕跡,順著痕跡找下去,肯定沒問題。
王紅軍帶著周顯德走到樹林邊的一片草叢中,指著一溜歪歪倒倒的草叢說,這就是兔子走過的痕跡。你再看看,這痕跡左邊那塊草長得特別高。那里肯定有兔子洞。都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那不是因為它講義氣,而是因為它如果把窩邊草吃了,洞口就暴露了。
聽了王紅軍的話,周顯德貪婪地盯著那片稍高的草叢催促道,別耍嘴皮子,抓到兔子才算本事。
王紅軍帶著周顯德躡手躡腳地往目標走去。只見那片高草附近果然有個洞。王紅軍把一根長樹枝遞到周顯德手里說,等會你看到我手勢后,就把樹枝往洞里捅。我現在去找洞的另一個出口。
王紅軍沒走幾步,就發現了另一個洞口。兩個洞口很近,王紅軍想,這山上的野兔少有人打擾,膽子也太大了。
王紅軍把手里裝野菜的布袋張開,堵住洞口,然后沖周顯德示意了一下。周顯德就開始賣力地將樹枝伸進洞里,不停地上下左右地搗鼓。沒多會兒,周顯德就看到王紅軍張開的布袋里有東西在竄動。周顯德笑得喉頭都滾動了。他大聲沖王紅軍喊道,停止行動,撤退。好久沒吃肉了,吃完再來,多抓點兔子,回部隊的路上有腌肉吃。
兩個人喜滋滋地回到洞里,迫不及待地架起了火。
周顯德架起火開始烤兔子,王紅軍在一邊煮野菜湯。王紅軍還偷偷捏了點酥油放到菜湯里。野菜湯很快煮好,王紅軍盛了一碗給周顯德送去。周顯德瞥了一眼后說,我是食肉動物,肯定是先吃肉,你先喝湯吧。
山洞潮濕的空氣里漸漸飄起了烤肉的香味。沒等野兔完全烤熟,周顯德就扯下一條兔腿往嘴里塞。王紅軍說,烤熟點吧,有些山里的野兔身上有病。周顯德說,我身體好,百毒不侵,就喜歡吃半生不熟的。
周顯德狼吞虎咽,很快把半只野兔吃完了。他抹了抹嘴說,你繼續喝,我再幫你把野兔烤熟。王紅軍說,別烤了,那一半你也吃了吧。周顯德說,那可不行,官兵一致,這是紅軍的傳統。
王紅軍聽罷笑了,心想周顯德還真沒把自己當成被看押的人。想到看押人,王紅軍心里的疙瘩又生出來了。他問周顯德,連長,你在松縣真吃過兔頭?啥子味道。周顯德邊烤野兔邊說,好吃呢,麻辣味的,還弄了一斤白酒,可美了。
那可得花不少錢,你大哥請你的吧。王紅軍突然問。
周顯德手里正烤著的半只野兔倏地停下了。他沒想到王紅軍這時候還在惦記他的事。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茫然和驚詫地看著王紅軍。
王紅軍想張嘴再說點什么,卻忽然感覺一陣惡心。他努力使自己保持鎮靜,可除了惡心,肚子還伴隨出現了劇烈的疼痛。他忽然意識到可能是吃野菜中毒了。他沖周顯德看去,見那架起的火堆邊,只有一個模糊的黑影一動不動立在那兒。他的潛意識告訴他,周顯德至今還一口野菜沒吃。他心里有點慌亂,身體也搖晃起來。他看到黑影正沖他大聲喊叫,可他耳朵卻聽不見。他的眼前在漸漸暗淡,有許多古怪的東西在腦袋里竄動。他身體一軟,倒在了地上。就在倒地的一剎那,他看到那個黑影正在拼命爬向石壁。黑影的手已經伸向石壁縫樹枝上掛著的那把漢陽造。迷糊中,王紅軍沒忘摸了摸衣兜,發現衣兜里子彈沒有了。他心里咯噔一下,來了些氣力。他竭力從腰間拔出駁殼槍,用力喊了一聲“站住”。他自己沒聽到喊聲。那黑影好像聽到了。因為喊聲過后,黑影稍微停頓了下,可沒多久,黑影繼續把手伸向樹枝上那把漢陽造步槍。王紅軍拼力打開駁殼槍的保險,沖黑影扣動了扳機。
一聲槍響。
王紅軍看到那巨大的黑影搖晃了下。他自己也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不知道過了多久,王紅軍被嗆醒了。嗓子里有苦澀的東西卡住,一個力量在掰他的嘴,同時有股清凉的液體在慢慢流進他體內。一陣冰涼的水潑到了他的臉上,臉上火辣辣的疼,像被狼的利齒撕扯過。他猛地睜開眼睛,看到周顯德壓在他身上。周顯德喘著粗氣,使勁在喊他。周顯德的嘴里呼出一團團濃濃的血腥味。王紅軍耳邊似乎又聽到了一聲槍響,腦子里猛地出現了周顯德身體搖晃倒下的畫面。他一下將壓著自己的周顯德推開,一骨碌爬了起來。
周顯德身體軟軟的,仰面躺在濕漉漉的地上。他手里攥著一個小藥瓶。胳膊旁邊還有只吃飯的碗,碗里有少許清水。王紅軍一下子被嚇醒了,回頭看了看樹枝,上面依舊掛著漢陽造步槍。
周顯德的胸口有紅色的液體在不斷涌出。他的目光是灰蒙的,巨大的疼痛讓他的身體不停地戰栗,可他的嘴角竭力沖王紅軍露著笑意。他怕自己的樣子嚇著這個小戰士。在許多年前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那個倒下的黑影也是這樣沖他微笑的。當他端起槍瞄準那個黑影的心臟時,一道電光閃過,他認出那個黑影是他的營長。他嚇得扔掉了槍,蹲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
周顯德看到王紅軍驚恐地趴在了自己身上,他拼力張開嘴,想要沖王紅軍說點什么。王紅軍伏下身體,把耳朵湊到周顯德的嘴邊。周顯德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但在王紅軍聽來,如同炸雷:
我不是去拿槍,是幫你從書挎里拿解藥……真是個哈兒,還真開槍啊,槍法還挺準。那……那五顆子彈,今天早上我就把它壓進了槍里。槍里有子彈,我們才像一支紅軍隊伍。
你別哭啊哈兒,我也誤殺過一個紅軍,還是個營長。我不敢開槍,他就罵我貨,他給我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開完槍,抹把淚,繼續跟著紅軍走。唉……那位營長很能打仗,如果他活著,興許松縣就攻下了。
好了,你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沒想到,你這個流鼻涕的,真成了我最后的戰友。挎包里那個本子你替我保存好,誰也別給,等革命成功的那一天,你再交給師長或團長。你開槍打我,我不怨你,只是死在你手里,有點窩囊。別……別把本子弄丟了,弄丟了,你就真把我打死了……
故事寫到這里,我實在無法想象那一天,當王紅軍面對周顯德漸漸發涼的身體時他的內心世界。許多年后,當我去尕多寺向小和尚問起這件事時,小和尚說,他也不知道。只是老和尚說他的師父說過,那一天,王紅軍滿身是血,像個瘋子一樣,大喊大叫地跑進了尕多寺……
王紅軍在尕多寺老僧的幫助下,將周顯德掩埋了。掩埋位置是老僧選的,在嘎拉山北坡高處。老僧說,山坡正對面那塊望不到邊的平地,就是松潘草地,如果天再晴朗些,還可以看到草地北面的黃土山坡。
掩埋好周顯德后,王紅軍又用力將一塊木板面朝北插進新土。這塊木板上有老僧親自寫的“紅軍周顯德之墓”幾個大字。
經過幾天的煎熬,王紅軍的情緒漸漸平復,可有一件事讓他始終不能原諒自己。那就是在周顯德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忘記追問,那兩粒假奎寧究竟來自哪里。那本是他能為周顯德所做的最后一件事。這些天他曾想過,連長去松縣可能還是見了他大哥,那藥片是大哥給他的。因為無論是嗎啡還是奎寧,都很難出自一般士兵之手。讓他困惑的是,即使這樣,周顯德也不會對組織隱瞞。周顯德是一個為了忠誠可以犧牲自己性命的人。
奎寧的真相,也許在那個筆記本里。王紅軍翻看過周顯德的筆記本,可他只認得筆記本中頻繁出現的“紅軍”二字。王紅軍知道尕多寺的老僧識字,可王紅軍又擔心筆記本里內容涉及紅軍的秘密。周顯德說,要等革命成功后才交給師長或團長,由此可見,這筆記本的內容可不一般。
王紅軍要北上追趕部隊了。在這之前,他曾有過猶豫,自己是否真的要北上去找部隊。雖然保衛處的命令中有在特殊情況下允許他開槍的權限,但他清晰記得,團長在傳達這一命令時顯得那么勉強。可每當終止北上的念頭一冒出,他耳邊就會響起“開完槍抹把淚,繼續跟著部隊走”的聲音。周顯德在生命最后一刻,似乎已經料到王紅軍可能出現的彷徨。
可沒了連長同行的北上,也讓王紅軍一下子沒了目標和激情。他孤獨、恐懼,還有茫然,內心空蕩蕩的。此刻他才發現,這個被自己看押,被自己當馬一樣拴在樹上的人,已經成為自己生活和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王紅軍弄來了一身襤褸的衣服,準備把自己扮成一副乞丐的樣子,走松縣大路去北方。他內心甚至有種沖動,想去松縣找周顯德的大哥,告訴他周顯德犧牲后埋葬的地點。
離開尕多寺準備北上的頭一晚,王紅軍考慮再三,還是決定將筆記本交給老僧保管。他腰間有把駁殼槍,這讓他北上的路充滿著不確定性。如果這本筆記本真的遺失或落入敵人之手。那周顯德就可能永遠背著無法說清的疑點了。
老僧看著王紅軍滿眼期待的目光,靜靜地聽完王紅軍的陳述。他知道王紅軍在猶豫,猶豫是否該讓他看看筆記本,然后把筆記本的內容告訴王紅軍。
老僧接過筆記本,拿出一張牛皮紙,工工整整把筆記本包好,又拿起蠟燭,對著封口滴了幾滴蠟后對王紅軍說,其實我們不用看,就該知道這筆記本里的內容。老僧說完,帶著王紅軍穿過大殿的眾多菩薩像,來到大殿后面的藏經閣,把筆記本插入眾多的經書之間。
老僧轉身對王紅軍說,相信我,即使我活不到那一天,我也會交給其他的人。你們是我此生見到過的最仁義的軍隊,我相信,這蠟封一定會有開啟的那一天。
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我爺爺的名字叫廖川北。可直到爺爺去世的前一晚,我才知道,許多許多年前,爺爺真正的名字叫廖昌文。
也許是和醫學打了一輩子的交道,爺爺去世前似乎接收到自己身體發出的死亡信息,在他去世前的一晚,他把一家人召集到他的床前,讓全家人圍著他坐下。全家人怕爺爺累著,都不敢多說話。可那一晚爺爺卻表現得相當矍鑠。
爺爺說,在大地震的這幾天,他覺睡得很少,可即使這樣,那個叫周顯德的紅軍連長老是頻繁走進他的夢中。長征途中,他的確誤將嗎啡當成奎寧,給了這位紅軍連長,還給了他一瓶過草地時能解毒的藥。他說這個連長在川北蘇區,曾冒著生命危險,瞞著他的師長團長,把他從關押處放了出來,指點他走上了一條能找到中央紅軍的路。后來中央紅軍和紅四方面軍會師后,在甘孜兩河口會議上,他又見到了負責會議警戒工作的這位連長。沒想到,這次久別重逢,讓這位連長后來丟了性命。
爺爺說到這兒,原本混濁的目光忽然變得深邃和清澈。他注目的焦點已經游離于在場的每一個人,進入窗外綴滿繁星的夜空。只聽他喃喃道:
這位走進夢中的連長還是那么年輕,一臉的絡腮胡,每根胡子都亮晶晶的,只是腮幫上的疤痕使他看上去老了許多。他還聽到連長對他說,這么多年他一直在嘎拉山,望著那片他想過而沒能過的草地,親眼看到洛木村升起了五星紅旗。連長還說,嘎拉山很高,他在嘎拉山上什么都看得見,他知道廖醫生現在做了大官,最擔心廖醫生成了官老爺。
爺爺對連長說,他如今的確做了官,但從不敢是老爺。他很慚愧,這么多年沒去嘎拉山看連長,因為他一直在忠實執行連長當年救他時交給他的任務。現在他老了,干不動了,終于能去嘎拉山看連長了……
爺爺說到這兒,目光終于從窗戶外慢慢收回。他環顧了一下全家人,讓奶奶從五屜柜里拿出一本粗糙泛黃的筆記本,說這本筆記就是這位紅軍連長犧牲前留下的,勝利后地方黨組織輾轉交給了他。爺爺說完,用命令的口吻,讓奶奶把筆記本給我保管,說我是家里年紀最小的成員。我接過筆記本后,迫不及待地翻開。只見筆記本第一頁寫著“周顯德交代書”。
在爺爺的故事里,我還要補充一些遺缺。
尕多寺的老僧活到了一九六〇年。他沒有等到師長和團長的到來。師長和團長抵達陜北不久,所在部隊就被編入了西路軍。一九三七年一月的一天,兩人都犧牲在河西走廊一個名叫高臺的地方。
老僧到死也沒等到王紅軍的到來。在一九五一年六月的一天,王紅軍所在部隊為了掩護志愿軍主力撤退,他犧牲在了朝鮮鐵原。
尕多寺的小和尚告訴我,這么多年來,每年的八月十五月圓之時,就有一人會到嘎拉山去看周顯德。據說他少了一只胳膊,完全是一副川西老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