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苒小雨
車停在衛河岸邊,與老街隔著小廣場。廣場上放一個黑色小音箱,街燈已經亮了,音樂還沒開。一個大媽挺胸翹臀,雙臂像天鵝的翅膀一樣在身體兩側扇動,像要飛,飛不起,搖搖晃晃。旁邊還有兩個大媽,一個在左,扒拉著她的手臂,一個在右,按著她彎曲的后腰,三個人一邊探討,一邊調整動作,極認真,做研究似的。于曼坐在副駕駛,盯著她們看,現在,廣場舞都跳得這么專業了嗎?
孫楊的手機響個沒完。
剛才他離開時,把手機落在車里,微信、短信提示音此起彼伏,她沒管,她從不看他的手機。后來,一通來電鈴聲阻斷了其他聲音,一次,二次,三次……中間幾乎沒有間隔,這邊鈴聲剛歇,那邊又撥過來。右側幾百米之處,老陶的字畫工作室是一個巨大而神秘的光源。孫楊抱著一盆蘭花,正和光一起從那扇門里傾瀉出來,他身上裹著流動的暖光。她落下玻璃朝那團光招了招手,示意孫楊快點兒,但不確定他是否可以看到,畢竟她在暗處,他在明處,又那么遠。她回頭看了眼響得過于執著的手機,接起。
“請讓孫楊接電話。”一個女人說。
“您是哪位?”于曼問。
“請讓孫楊接電話。”還是這幾個字,這次聲音明顯提高,語氣里透著不耐煩。于曼愣了一下,對方的語氣讓她很不舒服。
“您究竟是哪位?”于曼也提高了聲音。
對方沒再說話,也沒掛電話。
于曼扭頭看向孫楊,他身上的光一片一片掉落,等走近,才還原本色,他穿著一件深色毛呢大衣,脖子里圍著卡其色圍巾,臉色略顯暗淡。一個即將步入中年的男人。他繞到車后,把蘭花放進后備箱,拍了拍手,坐進駕駛室。
“讓你進去你不進去,老陶還問你呢,我挑了一盆,不好可別怪我。”孫楊說。
“你咋回答他的?我不愿意進去,他那里總聚著一群人,大雜燴似的。”于曼說。
“能怎么回答,我說你正打電話。這次你可得精心點兒,不能再像上次一樣。”孫楊說。
無意間刷了個畫蘭花的抖音后,于曼突然決定養一盆蘭花。發抖音的是她大學同學,學生時代曾夢想當作家,后來嫁了個有錢人,不知怎么夢想也變了,改道學了畫畫。人一旦太閑,就總想跟藝術發生點兒關系。于曼大概也是太閑了,不能寫又不能畫,只能養盆蘭花讓它們自己長。這是孫楊找老陶拿的第二盆。第一盆三個月前拿的,一入冬就死了。都沒搞清楚它是怎么死的,旱死的?澇死的?凍死的?比人嬌貴。
孫楊系安全帶的時候,于曼看了一眼手機,還通著。她沒猶豫,直接掛了。下班時間找別人老公還這么理直氣壯,什么鬼。剛掛,對方又打來。于曼詫異地看了眼手機,又看向孫楊。
“怎么了?”孫楊從她手中拿過手機接了。接完后,坐那里半天沒動。
“怎么了?”這次是于曼問。
孫楊沒回答,抖著手把已經系好的安全帶重新解開,下車,背對著這邊,站在一棵法桐樹下點了支煙。手機被他緊緊攥著。
黃昏走得很快。那邊的廣場上音樂已經響起,轉眼間就冒出一群中老年人,他們跟著音樂的節拍,認真地扭腰甩手臂。于曼透過車窗玻璃盯視著孫楊的背影。過了半支煙的工夫,大腦里才閃出一個不太好的念頭,她回憶著剛剛那個聲音,“請讓孫楊接電話。”那個女人一共說了兩次,第一次還有些虛弱,第二次就大不同了,一下子變得強勢起來。電話號碼歸屬地是北京,在他手機里顯示陌生號。
孫楊確實沒少往北京跑。去一趟北京坐高鐵整整五個小時。過去的三年,新冠疫情起伏不定,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出門的決心。孫楊有邀她同行過,可于曼自從辭掉工作后,越來越懶,沒疫情的時候,一年還能國內國外的出去旅游一兩次,疫情后,再不出門。她的心理舒適區越來越具體,目前就在自己家里那套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子里。最多戴著口罩到樓下超市買買生活用品。或者被孫楊拽著去婆婆那里一起吃頓飯。
可這個男人倒好,無論什么都阻止不了他往外跑的決心。
孫楊抽完一支煙后,接著又拿出第二支,點燃后,他打了一通電話。
他一定很后悔,今天又發了什么神經,來老陶這里取盆蘭花,非要拽上她。他閑下來的時候常常發這樣的神經,他說,一個人跟外界沒有了聯系,慢慢就跟自己也失去了聯系,這樣時間長了,人的心理會出問題的。
“能出什么問題?”于曼不喜歡他這樣說。
“具體我說不清楚,總之得經常出去走走,多和人接觸。”
如果他不那么堅持,她就不會跟來,她會坐在落地窗前喝茶、讀書或者追劇。辭職后她買了很多書,最開始是言情的,后來是科幻的,再后來世界名著、人物傳記、書畫、建筑……買什么,全憑購買時那一刻的心情。孫楊不在家的時候,她就這樣從早坐到晚,她一點兒都不會覺得有問題。最近她正在讀的是《卡拉馬佐夫兄弟》,老卡拉馬佐夫剛死,兇手就是他那個私生子,但所有的證據都在把他的大兒子往斷頭臺上送,不知道作者這是要給讀者一個怎樣的結局。同時,她正在追《我的前半生》,電視里羅子君還在嗲嗲炫富,自己老公已經被一盒感冒藥給拿下了。她一般白天讀點兒書,晚上追劇,睡前練一個小時瑜伽,時間分配得滿滿的。這樣的生活能有什么問題?如果今天她堅持追劇不跟來,那這個電話她就接不到,那樣他現在也不必站馬路邊為難了,他至少可以坐在自己的車里為難。如果需要的話,那個電話可以多打一會兒,甜言蜜語多說點兒,把為難的事情在電話里解決了。而不是像剛剛那樣在她面前匆匆忙忙掛掉電話。
等解決了那些為難的事情,當然或許是甜蜜的事情,他會若無其事回家,和她一起吃晚飯,最后與她同床共枕。
真是太過分了。
“我得去趟北京。”回到車里后孫楊說。
“去干嘛?”于曼問。
“事情很緊急,必須馬上走。”
“去找剛才電話里的那個女人?她是誰?”
他迅速系上安全帶,啟動車。
“我想聽你解釋一下。”于曼看著孫楊,他可真夠直接的,難道都不用裝一下,或者撒個謊掩飾一下嗎?
“現在我沒心情說這個,去高鐵站,一會兒你把我的車開回去。”他說。
“那就是真的了,你和那個女人關系不一般,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右側車窗沒關嚴,吹進來的冷風從太陽穴鉆進去,她整個腦袋一下子就涼透了。
他沒回答,車駛出便道,駛上機動車道,把熱鬧的廣場甩在了身后,車速越來越快,他不顧一切地踩油門。
“你怎么可以這樣?”
還是沒回答,在黃燈亮起的瞬間,他一腳油門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又朝著下一個十字路口奔去。以這樣的速度,過不了幾分鐘就是一個十字路口,過不了幾個十字路口,高鐵站就到了。那樣,他就可以如愿以償,坐上去北京的火車。風還在吹,于曼感覺自己腦袋里已經結冰,她甚至不敢動,怕一動那些冰塊會傷人。可他的手機突然又響起,她搶在他前面,一把抓過去,使出渾身的力氣朝前擋風玻璃砸過去,一聲巨響,玻璃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銀色蜘蛛網。
“你瘋了?”
一個急剎車,孫楊回頭怒視著她。身后傳來喇叭聲,間或有叫罵聲。她這時候才看到他兩眼紅腫,很顯然,剛剛他在那棵法桐樹下哭過了。他們一起生活了十五年,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流淚。她震驚不已,諦視著他。他的目光里居然有很深的怨恨。為什么會這樣?
“請你至少解釋一下,讓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你不該掛那個電話,你知道嗎?你差點就讓我……我現在跟你無話可說,我必須馬上走,再晚車就趕不上了。”孫楊咆哮道。
“我差點就讓你怎么了?你說,為什么你對婚姻的背叛會如此理直氣壯?如果你真的有了其他的女人,我們可以離婚,然后你滾蛋,可你這樣算什么?”于曼感覺臉上的肌肉在抽搐著,嘴唇也在發抖。眼前的這個人突然很陌生,她從來不知道他還有這一面。十五年了,他總是那么溫和,他在外面談生意,有時候回來早了就下廚給她做飯,在她面前他總是愿意承擔起一切——這些年,如果有人問她從事什么工作,她都會自嘲又自豪地說,我是被老公包養的——他都快把她養廢了,幾乎連句重話都沒跟她說過。
“什么其他的女人?你真是瘋了,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孫楊怒氣沖沖地解開安全帶,彎腰找手機,它剛剛砸爛前擋風玻璃后,彈回來,掉進車里失蹤了。
“我怎么了?你怎么不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當然,我也很想知道,那個讓你失去理智的婊子,她是個什么樣子。”
他的手機就在腳邊,她一腳踩住了。
“我真沒想到,你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真是不可理喻。”孫楊抬起頭,厭惡地看了一眼于曼,接著,他向前揮出一拳,巨大的蜘蛛網被徹底打飛,與此同時,他的那只手開始流血。他不再找手機,重新系上安全帶,開著漏風的汽車上路。
車停到地下車庫后,孫楊摔上門走了。于曼看著他離開的身影,踩著他的手機癱在了座椅里。
當年,她不是因為有足夠的安全感,才辭掉工作的嗎?中文系畢業后,她進了電視臺,各種工作任務趕著,都以為她因此顧不上懷孕。是孫楊讓她辭職的。可辭職后她還是懷不上。做了檢查,是她的問題。那晚她拿著檢驗單感覺天都塌了。不生是一回事兒,但生不了是另一回事兒。孫楊卻安慰她,有問題咱就解決,有病咱就慢慢治,不著急,就是最后生不了孩子也沒關系,只要兩個人在一起,怎么都是好的。至于他母親那里,他說她不用管,他會去解釋的。
一晃十幾年,她習慣了被他擋在身后,不用拋頭露面,再不用考慮維系業績與人際關系。當然,她一直沒放棄尋醫問藥,婆婆也在幫忙,中西醫都在嘗試,一輪又一輪。她期待哪天有某位醫生突然告訴她:恭喜,你懷孕了。
于曼翻了個身子,后背靠在車門上,一股寒氣透過羽絨服鉆進她的皮肉。她把腳蜷縮在座椅里,抱緊雙腿,額頭抵在膝蓋上。冷風從車頭上吹進來,凍得她右半邊腦袋疼。她在心里迅速估算了一下,她的銀行卡、支付寶和微信里,一共還有多少錢。她不懂孫楊的生意,從來不參與,也不管錢。他每個月會定期往她的卡里轉一筆錢,數額相當于她前同事薪酬的四倍或者五倍。如果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她就不會連胸罩都要買四位數的。她的名下有一套房子,還有一部車。當然,她還可以去工作,之前有媒體邀她入伙,許諾的年薪,但她選擇繼續待在心理舒適區,繼續為能懷上個孩子努力,所以拒絕了。如果真的離開這個男人,她不至于像電視劇里的羅子君那么狼狽。
只是,她無法接受一切突然就變成了這樣。
孫楊是他們那屆唯一一個從深山里考進市重點高中的學生。他們同桌了三年。畢業后,他考到了外地,她留在本省。四年大學,他們通過書信延續著那段感情。畢業后,她回到市里工作,他卻遲遲沒有回來。那期間,父母多次催婚,但她一直拖著。
終于,那年寒假他回來了。
她去省城學習一周,回來后聽同事說,有個叫孫楊的人三天前來單位找過她。
“可有留下什么話?”她問同事。她和孫楊之間唯一的聯系方式就是寫信,后來她買了手機,在信里給他說過號碼。但他從來沒打過。
“沒有,見你不在就走了。”同事說。
她當即就請了年假,決定第二天去找他。
那天她在大雪中走了七個多小時,才走到大山深處他的家,接著又被大雪困在山里近一個月。等過完年,她帶著他一起回到城里,她母親氣得把他們趕出了門。母親是一個中學的副校長,工作一直做得很嚴謹,沒想到最致命的紕漏出在女兒身上——關于于曼的婚姻,各種各樣的人選母親都考慮過,唯獨沒考慮過女兒會跑進深山,擅自做主把自己嫁了。
經歷了這一劫,于曼一直堅信,他們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還是太自信了,也過于相信別人了。
于曼拿出手機想給老陶打個電話。老陶是孫楊的大學同學,這些年兩個人一直走得近,他的事老陶應該都了解。但想了想還是沒撥。在這種事上,男人應該只會互相打掩護。再說一切沒搞清楚之前,她也不想家丑外揚。
于曼彎腰撿起腳下的手機,看了看,怎么按都黑屏,這是徹底被摔死了。她把手機裝兜里,下車,兩條腿已經麻木。孫楊的車鑰匙不在她這里。看看破碎的前擋風玻璃,這樣的車鎖不鎖門還有什么區別呢。
她從地下車庫出來,站在小區的平臺上,抬頭久久看著她家的陽臺。最后她決定回家,打算心平氣和地找他談。她真希望是自己反應過度,誤會他了。
“我得馬上去北京,這種情況我必須守在身邊,孩子還那么小。”
門打開的瞬間,于曼剛好聽到孫楊這句話,感覺有個雷在眼前炸了。
孩子?
于曼看過去,孫楊坐在客廳沙發上哭得涕泗橫流。旁邊,他母親也正在抹眼淚。孫楊為了方便照顧母親,買下了同一棟樓另一個單元的一套兩居室給母親住。今晚不知道是不是他特意喊母親過來的。
那個瞬間,于曼心里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她什么都沒說,走進書房,在一張A4紙上手寫了一份離婚協議,然后在抽屜里翻出一部舊手機,她一個月前換下的,電池不太好了,總得充電,其他沒毛病,不影響使用,又把孫楊的手機從兜里掏出來,把兩個手機和離婚協議一起拿出去,放在他們面前。
“你這么著急,看樣子是等不及明天買新手機了,那就先用這個吧,帶個充電寶,不耽誤你的事。”于曼說。現代人的生活都儲存在手機里,導航、付款、與外界發生聯系,沒有手機人真是寸步難行。
孫楊看到手機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抓過去,以最快的速度換好手機卡,先買了票,然后拉出旅行箱開始收拾衣物。看著他的樣子,于曼有再摔一次手機的沖動。她轉身離開客廳,坐回書房的落地窗前。窗戶正對著一個公園,白天的時候風景很好,湖光山色,能看出去很遠。此時,關閉的窗玻璃映出她的身影。她的身影冷冷地和她對望著。過了一會兒,她感覺無聊,打開平板電腦繼續追劇,劇情一點兒沒看進去,只聽到羅子君一直哭哭啼啼的,令人心煩。
羅子君斷斷續續哭了一集半,房門被推開,孫楊端進來兩碗面放茶臺上,坐于曼對面。
“媽做的,都這個點兒了,簡單吃口吧。”他說完低著頭呼啦呼啦開始吃面。
她沒看他,也沒動那碗面,繼續盯著平板電腦。
吃完面后,孫楊抹了把嘴,低著頭看著桌面,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買了凌晨四點鐘的航班,一早就得走,我不在家的時候,你照顧好媽。”
于曼沒理他。在這幾個小時里,她已經見識了這個男人身上太多的不可理喻,瞧,他又提了一個無理要求——他忙著找別的女人,卻把老母親留給她照顧,他也真說得出口。
“沒有別的女人,是莫曉晴,你寫的離婚協議我已經撕了。”
“莫曉晴?”于曼仿佛被利器刺穿,不敢相信地看著孫楊。
于曼和孫楊剛領過結婚證沒多久,莫曉晴就找來過。人家找來后于曼才知道,那是孫楊在大學時候的女朋友。孫楊真行,他們一直通著信,這件事他卻一個字都沒提。
那天莫曉晴把于曼約在一個咖啡館,把她跟孫楊在大學時候的那些事一五一十說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你們分手后他才決定回來的?”于曼最后問。
“沒有,我們沒有分手,他跟我說好的,過完年他就回去,我一直在等他,我怎么都沒想到過個年他居然結婚了。”莫曉晴說。
“現在你親眼看到了,他確實結婚了,你不應該再打擾我們。”于曼說,心里卻備受打擊,她不愿意相信,除了她孫楊還有別的女人。
后來才知道,那場大雪的時候,莫曉晴也來了,她被擋在了山外,而于曼卻被擋在山里。
“可是,我懷孕了,都快兩個月了。”莫曉晴說,“我沒有跟孫楊說我懷孕的事,我不想用一個孩子來綁住他,但我希望你能幫我。”
那時候父母還沒有原諒于曼的先斬后奏,還在和她鬧脾氣,她已經被逼得有了生理上的反應,但凡遇到麻煩,她條件反射般想到的,都是如何保全她的婚姻,守住她的愛情。她看著那個女人,她正上大四,再有半年她才畢業。她穿的緊身毛衣和緊身牛仔褲顯得她很瘦,她的肚子就像她身體上的一個平原,她不相信那里正孕育著一個生命。于曼堅信她在說謊。她不能讓一個試圖制造麻煩的女人毀了她的幸福。
于曼說:“我也懷孕了,看在孩子的份上,我請求你,不要再打擾我們夫妻。”
那個女人果然被她這句話打倒,沉默了半天,然后穿上外套站起來走了。于曼知道,那時候,孫楊就坐在不遠處的一輛車里,看著那個女人攔下出租車,去了火車站,他最終沒追過去。于曼后來問孫楊,他心里真正愛的人究竟是誰。孫楊摸了一下她的后腦勺說,已經辜負了一個,不想再辜負另一個。
十五年過去了,于曼沒想到,讓她的婚姻陷入危機的,居然還是那個女人。
“好。接下來安安生生住到北京的家里去吧,這些年兩邊跑,真夠你辛苦的,離婚協議我會再寫一份。”于曼冷笑道,站起來走了出去,她現在不愿意看到這個男人,不愿意跟他廢半句話。在門口,她和婆婆撞了個滿懷,后者正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
“小曼,你誤會他了。”婆婆說。
“都無所謂了。”于曼說,她覺得跟他們已經沒什么好說的了。
“如果真能早點兒知道她們的情況,早點在北京給她們安個家,現在他就不會這么難受了。”婆婆說,“你當年不該騙他的。”
“我騙他什么了?”于曼回頭看著婆婆問。不愧是母子倆,真是一條心,這是合著伙在拿她的錯。“您老不用那么費心,離婚后他的錢我一分都不要。”
“你說的什么呢?這跟錢有什么關系?當年那個姑娘是懷著孩子找過來的,她只跟你說了這件事兒,可你隱瞞了,你騙了我們,也把她給害苦了。”老人說。
于曼一下子沒話了。說真的,她夢到過她,夢到她肚子大了,在學校里遭人議論。也夢到她將要分娩,身子重得動不了,躺在某個房間里,周圍漆黑一片,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她不敢承認的是,這些年,她心里時常在想,是不是當年做錯了,上天才會懲罰她,讓她一直懷不上孩子。
“那姑娘是在醫院打來的電話,想把孩子托付給孫楊,那是她和孫楊的孩子。老天真是沒睜眼啊,要不是她打來電話,我都不知道我還有個孫女。也是我做下的孽啊,都是我的錯。”婆婆哀嘆道,她眼睛周圍的褶皺一根一根游弋著,互相擁擠著,像要集體出逃。
婆婆說:“當年孫楊去上大學,因為交通不便,也是為了省車費,一出去四年都沒回來過一次,我真后悔,早知道是那樣,就不讓他上大學了。我有四個女兒,就這一個兒子,我不能把他丟了。所以我寫信給他,說我快死了,讓他趕緊回來。是我把他騙回來的。他回來后,我正想著要怎么把他留下,絕不能讓他再走了,恰好那時候,小曼啊,你就來了,那場大雪留住了你,也留住了孫楊。可我哪能想到山外的事情。”
孫楊去北京后,于曼去找過老陶。老陶躲躲閃閃打著太極。
“老陶,你就痛痛快快都說了吧,我得想想接下來該怎么辦。”于曼堵在他工作室的門口。
老陶嘆口氣,坐回茶臺前,給于曼讓了座,拿出一餅七年的老白茶,燒水、溫杯、投茶……等那杯茶喝到嘴里,于曼都聽到了嗓子眼兒里滋滋啦啦火苗被澆滅的聲音。
老陶說:“你讓我怎么說?我能說什么?莫曉晴是一路打著電話找到我這里,才要到了孫楊的電話號碼,可我能怎么辦?不給嗎?那孩子都十五歲了,孫楊居然完全不知道。”
老陶說,他們倆的事他當然知道,兩個人當初好得難舍難分。老陶畢業回來的時候,孫楊正在那邊面試。老陶說他還問過孫楊,畢業了也不先回去一趟?一出來都四年了,不回去看看老母親?孫楊說,再忍一年,等曉晴畢業了一起回。莫曉晴比他們低一屆,還有一年才能畢業。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才過了半年,孫楊就獨自回來了。
“還能為什么?他媽寫信把他給騙回來的。”于曼說。
“后來他再沒提過莫曉晴,我一直以為是他被甩了,當初我們學校外語系的學生心都大,畢業后能出國的都出去了,我一直以為莫曉晴也出去了。”老陶說。
“我們通了四年信,他一個字都沒提過。”于曼說。
“那怎么就突然結婚了?我真不懂這個孫楊。”老陶說。
“現在想來,真的怪那場大雪吧,如果不是那場大雪,他可能過完年就真回去了。”于曼說。
那天走到孫楊家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于曼的雙腳直接被走廢了。七個多小時山路,一步下去就是一個雪窩子,她都不記得在雪窩子里摔了多少跤,但她沒打退堂鼓。她向路人打聽過,就那一條道,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他們村。果然,他們村就在路旁的山坡上,一條“Z”字形的石階路來回往復于山坡上,路兩邊分布著十幾戶人家。他家在“Z”字上面那個拐角處,石階上又分出去一條小路,那是分給他家的。路早已被大雪覆蓋,一串腳印的盡頭,一座三間瓦房依山而立,雙開的深色木門,兩邊各有兩扇木格子窗戶,房前,低矮的籬笆圈出一個小院子,籬笆上落滿了雪,像被鏤空的雕塑。她就站在籬笆外,她覺得,那個黃昏的一切美得讓人陶醉。最先看到她的是孫楊的母親,接著出來的才是孫楊。
那晚吃的紅薯稀飯,因為她的到來,他母親又加了個菜——大蔥炒雞蛋,一大盤。晚飯時他母親問了于曼好多問題,知道她就在山下的小城工作,高興得嘴都合不攏。
他家當時就三間房子,四個姐姐都已出嫁。他母親住東間,中間是客廳,他住西間。他母親說自己正犯腰疼,睡覺老翻身,怕打擾姑娘休息,就自作主張,用全新的棉花被在西間的床上又鋪了一個被筒。西間的床夠大,那是姐弟五個小時候一起睡過的。那晚蓋了厚厚兩層被子,習慣暖氣房的于曼還是被凍得瑟瑟發抖,偶爾頭頂還會有老鼠逃竄的聲音,寒冷與恐懼讓于曼抖個不停。后來,孫楊說他不忍心看她一直那樣瑟瑟發抖,他自己也不能安心睡覺,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摸黑鉆進了她的被筒,兩人都穿著秋衣秋褲,他給了她一個后背,讓她放心,說他只是充當守護神,同時也充當她的暖氣片。他的背寬厚,溫暖,她果然慢慢就不再抖了。
不按常理出牌的大雪讓這一切持續了近一個月。大雪潤無聲,很多東西在這期間發生了質的變化,而改變最徹底的,是人們的認知——全村人都認定,孫楊這小子行,大學畢業回來,帶回個天仙似的城里姑娘做媳婦,這個年過去,老孫家就該抱孫子了。
等雪終于停了,母親讓孫楊把院子里的雪全部鏟出去,堆在山坡下,借了各家的桌椅板凳,請了全村的父老鄉親,在籬笆圍起來的院子里,把親事給他們辦了。
“真沒想到,這個孫楊,我是猜不透他。”老陶說,“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莫曉晴過完那個年沒多久就退學了。退學后,為了攢下生孩子的錢,她四處打工,孩子出生后,她帶著去了北京。這些年她一直單身,因為沒有文憑,工作不好找,她當過餐廳服務員,當過超市收銀員,最近的一份工作是送外賣,她就是在送外賣的路上出車禍,被120拉進醫院查出的病,她還那么年輕,這是遭了多少罪才成這樣的。也是夠倔強,要不是出了這種事,她可能還不會和孫楊聯系。”
于曼感覺頭疼得厲害,最近她整夜睡不著。老陶說的,正是她最怕聽到的消息。
“事情怎么就成了這樣?”于曼問,“到底是她搶了我的?還是我搶了她的?”
“這個孫楊,沒法說。”老陶說。
“老陶你說,他還會回來嗎?”于曼盯著老陶面前的汝窯斗笠杯。老陶講究得很,不同的茶配有不同的杯子,一旁的博古架上擺了一架子杯具。
老陶端起面前的茶倒掉,換上了熱的。
從老陶那里回來后,于曼去了一趟車庫,想把那盆蘭花抱回家。但是車門可以拉開,后備箱卻無論如何打不開,只從后座的縫隙里看到幾片葉子,綠油油的。它還活著。如果孫楊不打算回來了,她一定會砸爛玻璃,救出那盆蘭花。
一周后,孫楊給于曼發來微信:她走了。我把孩子帶回來了,她叫莫沫,我們正在回去的火車上。接著發過來一張照片,一個女孩的側影,穿著光面羽絨服,短發,正呆呆地望著車窗外。
于曼反反復復看著那張照片,腦海中不時浮現出十五年前和莫曉晴一起坐在咖啡館的情景。
孫楊又發過來一條信息:我們五點鐘能到,你能準備點兒晚餐嗎?我和孩子都好幾天沒好好吃飯了,記住,先別告訴媽,千萬別告訴媽。
于曼沒問為什么不讓告訴孩子的奶奶。很多事情都不需要理由。她知道老太太已經等得夠辛苦的了,但看樣子她還得繼續等下去。至于她自己,心里完全沒底,她拿不準,自己應該以怎樣的心態,怎樣的身份,去面對突然到來的家庭新成員。她就那樣抱著手機呆坐了半天,然后起身開始忙碌。
五點鐘的時候,孫楊帶著小姑娘開門進來。于曼迎過去,莫沫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小臉就黑了,“我說過,我不會和你的家人住在一起,她們誰我都不想見,你果然是個騙子。”說完就往門外走。
孫楊一把拽住了她:“莫沫,莫沫,你聽我說,她,她不是,她是我請來的保姆,專門照顧你的,你知道爸……”
“再跟你說一遍,我不會喊你爸爸的,我從小就沒有爸爸。”小姑娘打斷了他。
“好好,不喊,你知道我平時很忙,這個阿姨是我請來專門照顧你的。”孫楊說。
“真的?我再強調一遍,你必須記住,我最不想見到的就是于曼和你媽。要不是答應了我媽,我才不會跟你回來。”小姑娘說完也轉頭看向于曼,“阿姨,他說的是真的嗎?我能問一下你的名字嗎?”
于曼詫異地看著孫楊,又看著小姑娘,她自己也沒搞清楚,糾結了一周,最后,自己為什么就選擇留下了。
“你,你就喊我賤阿姨好了。”
“賤阿姨?”
“對,簡阿姨,簡單的簡,她發音不準。”孫楊一邊解釋,一邊伺候老子一樣,伺候小姑娘換拖鞋,脫外衣。
“簡愛的簡?”
“對,就是簡愛的簡,那部小說你都讀過了?”
“讀過。”
于曼轉身回了廚房。她身上圍著圍裙,四菜已經擺上桌,鍋里還燉著排骨。做飯之前,她已經給小姑娘收拾好了臥房——主臥旁邊朝南的那間大臥室。那么,從今晚開始,她是應該作為住家保姆,住在朝北的保姆房呢?還是等主人吃好喝好,收拾好后,離開這個家,明早做早餐時再過來?
于曼突然想起那盆蘭花,它還在后備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