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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之地

2023-04-06 03:57:09盧一萍
小說月報 2023年1期
關鍵詞:老子

◎盧一萍

從往奇臺達坂去的堆壟望下去,紅柳灘像一坨風干的牛屎。一座兵站靠在新藏公路左側,背后是一座禿山,禿山再往上就是金字塔似的無名冰峰,閃著銀光的峰巔頂著無垠的蒼穹和看不見的巨神屁股。

兵站對面,寄生著三家世界上最簡陋的飯館。一對四川夫妻賣川菜;一個甘肅嘉峪關的中年漢子賣蘭州拉面;一個和田的小伙子賣馕和烤肉。靠北那家酒吧是最后才來的,搭了四頂白色的帳篷——一頂大帳,三頂圍繞著大帳的小帳,它們在那個荒涼無比的地方,顯得比宮殿還要耀眼,它有一個醒目的招牌:天堂酒吧。酒吧里賣啤酒、白酒和各種飲料,店主叫“黃毛金牙”。

其他三家飯館原是沒有名號的,一看那陣勢,覺得也該有個店名。賣川菜的小店是土坯建的,店主叫劉大財,四川巴中人,上過初中,就趕緊在硬紙殼上自書了“四川酒樓”,掛在了低矮的門楣上;賣拉面的館子是石頭壘的,店主馬德小學畢業,也找了張三合板,自書了“蘭州拉面店”的牌子,那些字看上去像一群蚯蚓;小伙子艾孜拜不會寫漢字,但他的招牌最氣派、最醒目,“888烤馕烤肉店”,招牌把紙箱搭建的小店都快遮沒了。

在這條公路上往返奔波的人,大多會在此停留,吃一頓熱飯,然后就一頭扎進天堂酒吧里,使這個原來只偶爾被盤羊、高原狼、雪豹和天上的烏鴉及禿鷲打量的地方,顯出一番夢幻似的繁華來。紅柳灘,這個寂寂無名之地也越來越響亮了。

天空是高原的天空——無限深邃,無限蔚藍,以至讓荒涼顯出了生機,雪變成了藍色,荒原籠罩了神圣的光芒。

葉爾羌河急切地流向自己的葬身之地——浩瀚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太陽在天空無聲地運行。看不見風,但可看到幾叢紅柳一次次被風粗暴地按倒在河床上,像在被強暴,又像在磕頭。幾只黃羊在河對岸一片金色的草地上吃草,一只鷹在天空無聲地游弋。

黃毛金牙三十來歲,那天他睡覺起來,洗漱好了,對著一面可能是喀喇昆侖山腹地最大的鑲了廉價歐式花邊的明鏡,把自己的黃毛梳理好,看到染過的發根已經變黑,頗不滿意地嘀咕了一句:“看來要去趟喀什噶爾了。”他的頭發從不在葉爾羌的美發店里染,而是寧愿多跑兩百多公里塵土飛揚的長路,去喀什噶爾一個名叫“魅發”的美發店去弄。

那三個女人來跟他交了賬,她們把他當長兄一樣尊敬,也像愛自己的情人一樣愛他。他給予她們家人一般的關懷和體貼。一個女人伺候他喝了奶茶,就著熬了一夜的羊肉湯吃了一個馕,充滿母愛地把他嘴巴周圍的油漬用餐巾紙擦拭干凈;另一個女人便把擦得锃亮的皮夾克和長筒皮鞋拿來,給他穿上,然后把雙管獵槍交到他手里;那個長得最漂亮的女人到馬棚里去給他那匹叫吉普的棗紅色伊犁馬上好鞍,牽到大帳門口等著。

他收拾停當,出了帳篷,跨上馬,來到了公路上,開始溜達。他看了看四周的風景,感覺自己的確像這喀喇昆侖之王。

他朝奇臺達坂的方向走去。路上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他來到一處臺地上,上了外星建筑似的堆壟,勒住馬,俯瞰著河谷。他能看見葉爾羌河的河水反射著或明或暗的亮光,看不見的似乎都已融入喀喇昆侖荒涼的山體。

就在這時,一股煙塵從北面的公路升起,越來越高,很快,隨著煙塵的移動,一輛轎車出現在了他的視野里,他不禁驚訝得張大了嘴巴:“我的個天喲!”

吉普是他兩個月前購買的退役軍馬,很是高大俊逸,他一騎上去,就覺得自己有了幾分霸氣。作為一匹退役軍馬,吉普已習慣高原氣候,它在這里奔馳行走,頗為自如。它似乎也發現了那個拖著長長煙塵的新鮮玩意兒,激動得連打了幾個響鼻。

“小轎車開上了昆侖山,這不稀奇得跟上了月球一樣嗎?我的個老娘,他們是怎么把這玩意兒開上來的?不會是用火箭發射上來的吧?”

小轎車車背上頂著警燈,因為蒙了塵土,沾滿了泥漿,已看不出是什么顏色。但它好像外星來物,在這荒蕪之地,仍閃耀著異樣的光芒。

“是警車啊,那就不奇怪了,警察是能把它開到這里來的。”黃毛金牙對胯下的吉普說。雖然他有三個塑料花似的女員工,但在喀喇昆侖山里面待了不到二十天,他就有了對自己、對帳篷、對石頭、對天空說話的習慣。他意識到是警車后,一下擔心起來:“不會是沖著老子的天堂酒吧來的吧?”最近風聲較緊。這么說著,他勒了馬韁趕緊往回走,但小轎車對紅柳灘這個小地方似乎不屑一顧,它并沒有停留,而是有些清高地、盛氣凌人地只顧往前趕。

從葉城上來,要翻越阿卡子、庫地、麻扎、黑卡四座達坂,經過三十里營房,到紅柳灘的路雖難走,還是公路,但即使這樣,也從來沒人會想到要把小轎車這么個嬌滴滴的東西開上喀喇昆侖山來。

紅柳灘好像公路上最后一個伊甸園,由此直到多瑪,已無嚴格意義上的公路,只有越野車和卡車可以通行,很多路段要司機憑經驗和膽識去闖。

黃毛金牙放心了,他有些好奇地佇立在原處。雖然是警車,他還是想等著看它的笑話。他把獵槍掛在馬鞍上,點燃了一支雪蓮牌香煙,深吸了一大口,悠然地吐了好幾個煙圈。

引擎聲近了,他聽出那車爬得很吃力,歇斯底里的。

是一輛日產尼桑,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很少見。在這只跑解放牌卡車和北京吉普車的蠻荒大野之中,那車即使安著警燈,也沒有一點英武之氣,只顯出一種做作的嬌媚樣子。

他看到車上的人穿著警服,駕駛座上的人瞪著眼睛在開車,副駕上的人同樣盯著前方,這路顯然快把他們折磨瘋了。

當兩人看到他的時候,車停頓了一下,像受了驚似的。

四只眼睛透過蒙塵的擋風玻璃同時盯住了他,但又幾乎同時迅速地收了回去。

“哎,這是國道嗎?”副駕上的人搖下車窗,惱怒地質問黃毛金牙,好像這路是他修的。

“當然是啊,赫赫有名的219國道,地圖上都標著呢,你們警察應該很清楚的。”他語氣恭敬地回答。

“那為什么是這個鬼樣子!這個鬼樣子的路還叫什么國道!”那人氣急敗壞,顯然要崩潰了。

“你問我,我問誰去?”黃毛金牙干笑了兩聲,聳聳肩,“不過,這里又不是北京、上海,有這樣的路就不錯了。”

“地圖上標的是國道,看著跟其他國道一個樣子,都是一條紅線,開上來后卻是這個鬼樣子,這不明擺著害人嗎?”

“你們是警察,該知道轎車是不能往這上面開的,從來沒有人會開著轎車往喀喇昆侖山上跑。”

“我哪知道。”司機猛踩著油門,警車嘶叫著往前沖。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轎車開上來,回來時歡迎到天堂酒吧來喝一杯!”他看著警車屁股后面噴出的黑煙,捂住了鼻子。

“謹防老子給你端掉!”副駕上的人從車窗探出身子,回過頭來吼叫。

“如此美好的地方,你會舍不得的。”

警車繼續往前開去,一副馬上就要散架的樣子。

黃毛金牙對著警車后輪胎碾起來的泥巴和礫石,說:“還往前開,本大爺看你還能開多遠!”

黃毛金牙騎馬回到紅柳灘時,有些車已經歇下來,不想再往前開了。他帳篷里的笑聲和打情罵俏聲已經響起,飯館也開始忙碌,準備做飯,滿足那些人的胃口。

劉大財問:“黃毛金牙,你看到那輛轎車了嗎?”

“我長著這樣一雙有神的眼睛,怎么會看不見呢?我不但看到了,還跟他們說話了。”他跳下馬來,“那是一輛警車。”

艾孜拜撅著屁股從馕坑里把烤好的馕取出來,抬起胳膊抹了一把臉上的灰:“小轎車往這山上跑,我就從來沒有聽說過。”

黃毛金牙說:“人家可能是執行什么任務嘛。”

馬德問:“他們身為警察,難道不知道這條路轎車不能上來?”

黃毛金牙顯然不想跟他們再閑扯,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們管那么多干啥?該炒菜的炒菜去,該拉面的拉面去,該烤肉的烤肉去!”

三人一聽,一哈腰,把媚笑堆到粗糙的紅黑臉龐上,各自忙碌去了。

在太陽的影子往山上退去時,炊煙直直地升起,肉味彌漫開來,吆喝聲此起彼伏,越來越顯出了一副熱氣騰騰的人間景象。

東面雪山的影子填滿了暗淡下來的葉爾羌河河谷,紅柳灘的人們又度過了多半天的時光,離自己生命的終點又近了那么一點點。在四川酒樓喝酒的人已有些迷糊,在艾孜拜那里吃烤肉的人也打起了飽嗝,有人鉆進了天堂酒吧,過不多久,又心滿意足地鉆了出來。

黃昏即將來臨,河谷里起了風,白天陽光留下的一點溫暖被風掃得一干二凈。就在這時,一個人徒步從奇臺達坂上走了下來。他被高原反應折磨得已沒了人形,既沮喪又疲憊。待他的身影慢慢變大,大家看清他是一個警察。他徑直走進旁邊的拉面館,臉朝公路坐下,要了一碗磚茶,咕咚咕咚灌進去,又倒了一碗,然后咽著唾沫,著急地說:“老板,趕緊給我來一份過油肉拌面,多放點肉。”

“同志,車壞了吧?”馬德像玩魔術似的把面塊扯成面條,隨口問。

“你咋知道呢?”那人警惕地飛快瞅了一眼四周,口氣很生硬地問道。

“我剛才看你走路來的。如果車沒壞,誰會在這鬼地方走路啊。”

“那你知道誰會修車?”

“敢開車跑這條路的,都會修。但你那是進口貨,會修的人就少了。”

“那還麻達了。”那人有些絕望。

“聽說黃毛金牙也會修車。”

“黃毛金牙?就是有馬騎的那個人?”

“就是。”馬德把拌面端上來,“但他一般不會去做這種粗活兒,他不屑掙那個錢。”

那人像餓鬼似的把一大口拉面呼嚕進嘴里。

“這路上車一壞,就倒霉了,你得給錢才有人去幫你拖車。”馬德說。

“多少?”

“一百元,至少。”

“搶錢啊,一百元!”

“達坂上嘛,海拔高,有人愿意去就不錯了。你是第一次走這條路吧?”

“以前從沒來過,誰知道這路這么破,簡直比機耕道還不如。”

那人說完,風卷殘云般把一大盤拉面吸溜了一半,很愜意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給我來一碗面湯。”

“好嘞。”馬德把一大碗面湯端到他面前,沒話找話,“你應該是今天上來的那輛警車里的警察吧?”

那人只顧往嘴里呼嚕拉面。

“看來你們對這條路一點也不了解。小轎車怎么能往這上面開呢!你們能開到達坂上去,已經很不錯了。你們的車修好了就開回去吧,前面是甜水海、死人溝、界山達坂,就是大車好多時候都開不過去,何況小轎車?”

“真沒想到這路這么破。”那人惡狠狠地說。

“你們警察難道不知道這路難走?”

“我們是甘肅的。”

“難怪!”馬德格外親熱了一些,“那我們是老鄉,你甘肅哪兒的?”

那人想了想:“酒泉。”

“我玉門,那我們是一個地方的。”馬德他鄉遇老鄉,格外激動,趕緊給那人出主意,“你們如果想省錢,可以去兵站求助,他們會幫忙的。最主要的是他們會修車。”

那人吃完了面,裝作無意地冒出一句話來:“他們肯定有槍吧?”

“當然有槍了,他們晚上站崗還要帶槍呢。”

“我也有槍,我們都帶著家伙!”他拍了拍自己右腰。

“你們警察嘛,肯定有槍!這就像農民有鋤頭一樣。黃毛金牙也有一桿雙筒獵槍,不過,在這上面除了打狼,沒啥用。”

“這個老板竟然有槍?”

“他就是裝裝樣子,有事沒事都拿著,唬人。去年冬天快封山的時候,河谷里來了一群狼,他騎著馬去追,差點把馬跑死了,一坨狼屎也沒撈著。”

“錢都被黃毛金牙掙了。”

“是啊,靠上面這個嘴巴掙不到什么錢。黃賭毒,沾上就脫不了手,那個川耗子的錢被婆娘管著,還想方設法往黃毛金牙的帳篷里鉆呢。”

“你的錢也填進去了吧?”

馬德不說話了。

“肯定填進去了不少。”

“沒有的事。”馬德不想承認,頓了頓,又訕笑著說,“人啊,這個××最難管!”

“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到這里來掙錢是為啥,不就為了吃喝玩樂嗎?”

“我們那地方出產不好,弄不上個錢,上有老下有小,我可玩不起。但每個月還是會去一兩次。哦,對了,你們咋開著那么嬌貴的車上山來了?”

“我們上來執行任務,沒想到這鬼路這么難走,把老子害慘了!”

“本來就是牲口走的路嘛,千金小姐的三寸金蓮怎么走得了呢。”

“有個殺人犯跑了。任務急,也不了解路況,開著這破車就上來了。”

“逃犯?他不會到紅柳灘吧?”馬德一下緊張起來。

那人很響亮地喝了一大口面湯,壓低聲音說:“那家伙殺了好幾個人,逃到葉城后,又在那里搶了一個卡車司機,把人殺了,搶了錢,搶了車,然后把車開到西藏去銷贓,現在應該快到阿里了。”

“那家伙說不定還在我這里吃過拉面呢。”

“那也可能。買單。”

馬德想討好他:“你們警察辛苦,為民除害,我們又是老鄉,算我請客。”

“那不行,我們有紀律。”他說著,掏出一沓十元人民幣,抽出一張,拍在了桌子上。

這時,帳篷里傳來了喊叫聲。

“那個酒吧熱鬧得很啊。”

“你是警察,你懂的。”他找了五元給那個人,“哎呀,受不了,搞得這里的石頭都成天發情。”

那人嬉皮笑臉地說:“所以你每個月都會去一兩回。”

“就是啊,受不了嘛。不過,有她們好,有了她們,這里就有人氣了。”

“那個什么黃毛金牙不知道這是犯法的買賣嗎?”

“這鬼地方有什么法喲,黃毛金牙就是法!”

“他是什么法?今天我就要讓他知道,老子才是法!”他虛張聲勢把袖子擼起來,大聲武氣地喊叫道。

“你們都是法。”馬德見他那個樣子,聲音低了下去。

“老子才是法!”他把自己的腰拍得嘭嘭響,拍得腰上的肥肉像觸電一樣亂顫。

馬德不敢吭氣了。

“老子這就過去拜會拜會他!”他把馬德給他找的五元在桌子上猛地一拍,就手裝進了褲兜里。

黃毛金牙的帳篷是哈薩克族式風格的,帳篷的材料用的是毛氈,能遮風擋雨。其中三頂是圓錐形的小氈房,是三位女神工作和睡覺的地方。他自己的大帳可謂豪華,能容納二十多人在里面吃喝聚會。穹頂由六十根堅固又富有韌性的紅柳木撐桿搭成,圓形墻圍高約兩米,外圍加設一道彩色墻籬,墻籬是用芨芨草編織而成的有花紋的草簾。內圍則用和田地毯裝飾,朝向公路的門正對一個吧臺,上面擺放著瀘州老窖、尖莊、伊力特、古城老窖、奎屯特曲、昆侖大曲,西藏、青海產的青稞酒,俄羅斯的伏特加,以及吐魯番、阿克蘇產的葡萄酒,還有一些啤酒、飲料、香煙和十多種小吃。那把雙管獵槍擺放在吧臺上方最顯眼的位置,像是鎮店之寶,有一種很明顯的威懾力。臺面上擺著一臺紅燈牌雙卡收錄機。吧臺兩側半圓狀的地臺上鋪著氈子、地毯,上面各擺放了十張鋪著艾德萊絲綢的桌幾,每個桌幾后面整齊地疊放著用花布蓋著的被褥,供客人躺臥。中間的鐵皮爐子里煤炭燒得呼呼響,爐子和挨近爐子的一截排煙管燒得通紅,把帳篷烤得暖烘烘的,爐子上的大茶壺里裝著磚茶,不停地冒著熱氣。

那人推開雕花木門,再撩開厚厚的棉氈門簾,走進了黃毛金牙的帳篷宮殿。他故意把頭抬得很高,不去看里面的人,只看帳篷頂上天窗外的一小片天空——他從那里看到了一座雪山峰頂。

沒有一個人睬他。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不得不把抬起的頭低下來時,他的眼睛一時沒能適應里面的環境,有十來秒的時間,他只看到了模糊的、粉紅色的一片,只聽到了鄧麗君的《往事只能回味》。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黃毛金牙,然后看清了十多個喝酒、喝茶的人,他們或盤腿坐著,或隨意躺著,或靠在被褥上,面前的桌幾上放著酒、花生米、怪味胡豆、牛肉干、葡萄干,也有從馬德那里點來的烤肉和在四川酒樓點的炒菜。

那人徑直走到黃毛金牙面前,語帶惱怒地問道:“你這里有什么?”

黃毛金牙沒有抬頭,數著手里的錢:“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把這個地方關了。”

黃毛金牙還是沒有抬頭:“你是今天開警車上山的同志吧。”

“你原來是長了眼睛的啊?”

“在這個地方,眼睛只有兩個用處,一個是用來看清楚錢的,一個是把自己的小命看好,這才上得了這山,也下得去葉城。”

那人的臉有些變形:“有人舉報你這個地方胡整。”

“在這鬼地方,不胡整還怎么整?”

“你沒有看到老子是警察嗎?你整的這些東西都是違法的。”那人變得義正詞嚴起來。

“警察?”黃毛金牙抬起了頭,很潦草地瞅了他一眼,“我這里什么人都來。何況,這燈光把你身上染得紅紅綠綠的,哪能看清楚?”

“現在看清楚了吧?”

“可能是燈光的原因,還是不太清楚。”黃毛金牙把頭像禿鷲似的往前伸了伸,盯著他的警服看了看,又把他的臉瞅了瞅,語帶譏諷,“這下看清楚了,的確是把轎車開上喀喇昆侖山的英雄。”

“看清了就好。”

“看來警察同志出門很久了,頭發太長了,胡子該剃了,這警服也至少一個月沒有洗了。”

“是有些久了,我在外執行任務已一個多月。”

黃毛金牙給他遞了一支雪蓮煙:“先喝一杯吧,要找樂子,得排隊。”

“我還有任務,沒時間排隊。”那人望了一眼雙管獵槍,“你有槍油嗎?”他拍了拍肥胖的腰部,“我的五四式手槍好久沒有擦過了。”

黃毛金牙聽說他有槍,語氣軟了:“同志,五四式手槍的槍油我這里沒有,但你那個槍的槍油我免費提供,正宗的印度神油。”他停止了鄧麗君正在唱的《何日君再來》,壓低了聲音,“但你還是得稍等,得等人家完事兒吧。”

“我要最好的。”那人抬頭看了一眼簡易貨架,“來兩瓶烏蘇。”

“最好的當然要給你。”黃毛金牙把收錄機重新打開,鄧麗君甜美的聲音再次在這洪荒之地響起。他把啤酒打開,交到那人手上,又給了他一包雪蓮煙、一袋花生米、一袋牛肉干:“警察同志辛苦,這個,我請客。”

“這就對了。”那人接過東西,緩和了語氣。

“聽說你會修車?”

“以前我在塔爾巴哈臺就是干這個活兒的。我以前喜歡車,現在喜歡馬。”

“我們的車在達坂上拋錨了。”

“我就在想,你怎么沒有駕駛著那個車往前飛,而是返回這里了,還有個同志呢?”

“他在達坂上守著,我下來找人幫忙。”

“你那個是日本進口的車,不好弄,得找兵站的同志幫忙。”

“這個時候去找,影響不好。”

“我看還真的只有去找他們,達坂上晚上會凍死人的,你得趕緊把車和人都弄下來。”

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我們是警察,能堅持住。”他說完,很舒服地臥下了,拿起一瓶啤酒,痛快地往肚子里灌了半瓶。

那一聲狼嚎是在夜幕降臨時傳來的,天堂酒吧里的那人停止了在女人肚皮上的動作。但他只是稍作了停頓,就又折騰開了。一個多小時后,那人帶著幾分醉意從一號帳篷重新回到了大帳里。他對黃毛金牙說:“我剛好今晚沒地兒住,現在先跟你說好,等會兒包夜。”

“在這里包夜可不便宜。”

“不就是錢嘛!”那人不屑地撇了撇嘴,“剛才是狼在叫?”

“是,是狼嚎。”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挺瘆人的,你們不害怕?”

“我們聽到狼嚎,就跟聽見狗叫一樣。”

“再給我開兩瓶啤酒!”

“同志,你得先把剛才的錢付了。”

“多少?”

“一百元,到處都是這個價。超半個小時是要另外收費的,你是警察,就算了,連同那些吃喝,都算我請客。”

“明早和包夜費一起算。”

黃毛金牙把啤酒開了:“不行,本來是消費前買單的,這也是我們這一行的規矩,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肯定知道。”

那人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啤酒,打了個酒嗝,有些生氣地說:“我是走南闖北,也的確見多識廣。你知道不,我還從來沒有在這種地方花過錢,都是別人求著老子,還倒給我錢的。你干這行,連這個規矩都不懂嗎?我剛才說明早給你,是不想壞了我今晚的興致,已經是給你臉面了。”

“我還真不懂這個規矩。”黃毛金牙一聽,口氣也變硬了。

“那我就告訴你,你這個什么鳥天堂酒吧能不能開,也就是老子一句話的事。”

“那我也告訴你,甘肅警察管不了我這事。”

那人愣了一下:“老子多久說我是甘肅的警察了?誰說老子不能管了?”

“你一張嘴我就聽出來了。不要總是老子老子的,你是警察,那樣不文明。”

那人又灌下一大口啤酒,囂張之氣減弱了些:“我不想破壞今晚的興致,這個錢先給你,明天我們走著瞧!”他說著,從左邊衣兜里摸出一個皮夾子,抽出幾張百元鈔票,啪地拍在了桌子上。

黃毛金牙撇了撇嘴,把錢收下,沒再理他。

那人回到了自己先前的地方,氣哼哼地臥下了。他一邊嚼著牛肉干,補充剛剛耗去的精力;一邊喝著啤酒,解著口渴,滿懷激情地期待著夜晚降臨,好重溫鴛鴦夢,早把那個困在達坂上的同伴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達坂上的那個人蜷縮在車里,他體型瘦小如猴,與酒吧里那人壯碩如熊的身板反差巨大。那聲狼嚎讓他的身體縮得更緊了些,成為瑟瑟發抖的一小團。隨著夜晚的降臨,高原上的氣溫直線下降,天地好像開啟了速凍模式。他向紅柳灘方向的來路望了無數次,想看到同伴帶著人,至少是帶著食物返回的身影,但他越來越失望,最后終于絕望了。他不停地咒罵那人挨槍子、遭天殺,最后也不想罵了,因為寒冷使他像打擺子似的不停顫抖,上牙擊打得下牙噠噠噠直響。

他們對山上的情況一無所知,上山時身上只穿著夏天的衣服。他把車上能御寒的東西——坐墊、靠墊,甚至擦車布都裹到了身上,但一點用處也沒有。水喝光了,能吃的東西也沒有了。四周山脊上的“U”形山口,像一柄柄刃口朝上的鐮刀,鋒利的刀刃閃著薄薄的寒光,準備隨時收割貿然闖入的任何活物;車屁股對著的,是一座鐵銹色的高山,前面的群山則是黑鐵色的,山頂是似乎凝固了的白云和終年不化的積雪;轎車左側,是坦闊的阿克賽欽荒原,分布著沒有任何生命的戈壁和起伏的群山,一條灰白的路繞下奇臺達坂后,直插天際。

車窗外只有又冷又硬的風在嗚咽、尖嘯、吼叫,粗暴地搖晃著轎車,擊打得車身不斷發出嘭嘭的聲響,像無形的鬼魂在憤怒地拍打它。他感覺這個世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如此空曠、荒涼,像置身月球背面。他又渴又餓,高原反應折磨得他頭疼欲裂,恐懼、饑寒、孤獨一齊向他襲來。

他想搭一輛過路車離開這里,但附近連車的影子都沒有。

“看來那個雜種已經把我忘掉了,無論如何,我也要下到紅柳灘去,要到有人的地方去。”他把一把五四式手槍抓在手里,絕望地推開了車門。在他準備關上車門的時候,風像個強奸犯似的,猛地把他掀翻在地。寒風如刀,他感覺更冷了,又逃回到了車上。車里也像冰窖,但至少能擋一擋那要命的風。“我如果待在這里,明天早上肯定會成為一具僵尸。”他決定還是要往紅柳灘走。

從車拋錨的地方爬上奇臺達坂至少有五公里路,從奇臺達坂到紅柳灘還有四五十公里。他心里估算過這個距離,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到紅柳灘,但往那里走,是他可能活命的唯一希望。

夜幕已降下好久了,高原被籠罩其間,一切都變得縹緲、虛幻起來。直到一輪碩大的即將圓滿的月亮猛地從山頂的白云后蹦跳出來,高原才又重新變得清晰、真實了一些。

月亮出來后,風在月光的照耀下,似乎不敢那么放肆了。風勢小了些。他把轎車的座位套都扯下來,裹在自己身上,鎖了車門,開始往達坂上爬。

身體只能感知三樣東西:凌遲一樣的寒意、斧劈一樣的頭痛和轆轆饑腸的撕扯,其他的感覺都已失去。這使他每邁動一步都異常吃力。

他看著自己被月光扯得變形的身影,“這不是鬼嗎?”他對自己恐懼起來。“這兩年,我過的就是鬼一樣的日子啊!”他感到悲哀,想哭,卻哭不出聲。

月光如雪。他踉踉蹌蹌地走著,不斷跌倒,把路上的塵土砸得騰起老高。

狼嚎聲再次傳來,似乎比剛才近了些,他嚇得一下停住了腳步。

他想返回車上,卻邁不動步子;他想往前走,雙腳卻像定住了一樣;他去摸槍,手卻是僵硬的;他想喊叫,嗓子卻啞了,喊不出來。他沉重的腦袋里冒出了一個血腥的場面——一頭狼撲上來,咬住了他的脖子,其他狼圍上來,撕咬他,他還沒有斷氣,肉卻已被撕扯光了。不要這樣!等我凍死了你們再來吃吧。他在心里祈求。反正都是死,凍死也不一定比被狼撕咬好過啊。他琢磨著,做著人生最后的算計,狼吞得快,應該是速死了,而被凍死的過程肯定緩慢得多。如果我渾身冰凍、僵硬,腦袋卻是清醒的,知道自己的身體被狼一口一口地撕扯掉,那不更痛苦嗎?他這樣想著,對狼嚎聲也就不害怕了,他又吃力地邁動了腳步。

狼嚎聲是奔跑的,不時變換著位置,一會兒在東邊的山脊上,一會兒在阿克賽欽的曠野里,一會兒似乎就在離他不遠的斜坡上,甚至就在公路的下一個拐彎處。但他只是往前走,什么都不管了,即使它們就在前面,他也會迎著它們走過去,直到走進一張張狼嘴里。無懼死亡之后,他的腳步走得順溜了一些,力氣增加了,身體也沒有之前那么僵冷了。

當狼嚎再次響起,他拔出了槍,朝狼嚎所在的方向開了一槍。槍聲那么清脆,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好像是他那一槍打出來的,一束雪亮的光柱猛地在天上晃了一下,晃到了前面的一座雪山上,然后又不斷地晃動著。“來車了!”他這次喊出了聲,“老子不會喂狼了,老子不會凍死在這個鬼地方了!”淚水像決了堤,嘩地淌了他一臉。

他站在路中間,一定要把這輛車攔住,即使被這輛車撞死,他也不會動一動。

車燈凌厲、雪亮的光柱在月夜里亂撞,把完好無損的月夜不時撞出一個大洞——他似乎可以聽到古代攻城略地時,武士們扛著一頭包了鐵皮的木頭撞擊城門的那種聲音。他知道黑夜要在它該結束時才會結束,所以他知道那些光柱無論多么有力,夜晚還會在那里。但對他來說,他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汽車顛簸著行駛在達坂的盤山公路上,小心地、不停地向他靠近,他已聽到了引擎聲——不是幻聽,的確是汽車發動機發出來的聲音;當汽車拐過彎道,車燈光柱先射向空洞的天空,然后一轉,猛地打在對面的山體上,他看到了那輛真實的車。他看清了車燈照耀著的巖石,清晰得像白天看到的一樣。

車燈的光圈越來越小,然后,它拐了過來,猛地照亮路面,唰地刺向他,他感覺那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光芒,他的眼睛一時沒能適應。他本能地舉起了雙手,開始揮舞。因為雙臂凍得僵硬,他更像是投降——現在,只要能獲救,他愿意向任何東西屈服。

卡車上的司機是個老司機了,這條路他已跑過很多次,但一個人夜行高原,他還是得靠汽車的轟鳴聲來給自己壯膽。他拉的是凍肉和蔬菜。凍肉沒事,蔬菜不抓緊運到,損耗會很大,所以他要連夜趕路。他的車保養得很好,車況不錯,能夠順利地跑到獅泉河,他心里是有底的。但他有些困了,下了達坂,到甜水海后,他想瞇上個把鐘頭再往前走。

高原上主要的危險是狼。每年都有騎行客在露營時被狼吃掉。之前在死人溝,有個司機車壞后,被狼群圍住。他沒有吃的,沒有水喝,也沒法下車,最后被狼群活活困死在駕駛室里。想到這里,他不禁有些害怕,想起他上達坂時聽到的狼嚎,渾身不禁哆嗦了一下。但只要車不壞掉,他就是安全的。他正準備舒一口氣,突然看到了那個鬼一樣的人。

老司機剛看到那個人的時候,由于車燈的照射,他顯得像影子一樣薄,真像一個在那里飄忽的鬼影。他嚇得腦子一片空白。汽車猛地剎住,差點翻車,同時汽車喇叭也摁響了,在世界屋脊的無邊寂寥中,像驚雷一樣炸響。但那人一動未動,像一根鐵樁,仿佛在大地還是一片洪荒之時,他就已在那里生根。

“今晚真撞到鬼了!”他驚魂未定,先罵了一句為自己壯膽。

那個東西還在那里,只不過比先前看到的要厚實些了,有了輪廓,還機械地揮動著手臂。“活鬼啊……”他大叫了一聲,依然讓車燈照射著他,隨手把車窗關緊,似乎這樣鬼魂就奈何不了他。念經都不管用,看來今天晚上遇到厲害的了,這一定是那個在達坂上被狼吃了的家伙的鬼魂吧……他不敢再去看他,只感到后背發冷,不由得渾身哆嗦起來。

他裹在皮大衣里的身體已變得冰冷僵硬,正當他恐懼不已的時候,耳邊傳來了敲擊車窗的聲音,他往前一看,那個影子沒有了。冷汗一下把他貼身的衣服浸濕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同樣是哆嗦著的聲音:“救……救……我,救……救……我……”

“是人是鬼?”

“救我……救救我……”

“是人!是人在說話!”他抬起了頭,嘴里先罵了一句,“嚇死老子了!”雖然吼叫著,但他還是不敢側臉去看那個人。

“我……我的車……車壞了……救我……”那個人繼續拍打車窗,把臉貼在車窗上,用盡力氣大聲乞求。

他聽清楚了,側過臉去。他看到了那個人變形的臉,看到了一張因極度絕望后又重新找到了一絲希望的扭曲的面孔,然后長舒了一口氣。“嚇死老子了。”一邊說,一邊搖下車窗。用仍帶驚恐的,但一下變得恭敬的口氣說:“我的個老娘啊,你這個同志難道不知道‘人嚇人,嚇死人’嗎?我十魂都被你嚇掉九魂了,我可是知道什么叫魂飛魄散了。”

那個人似乎沒有聽見他說的話,只望著他,乞求道:“老哥,救我!”

“咋搞的,同志?”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車門,“快到駕駛室里來。”

那個人一聽,一邊忙不迭地道謝,一邊吃力地往車上爬。他送出半個身子,拉了他一把。

“太……太感謝你了。”

老司機看著他身上裹的東西,笑了。“你就差沒有把小車殼子扒下來裹在身上了,你要不這么穿,還不會這么嚇人。”

“駕駛室暖和多了。車壞了,差點把人搞死了。”他身體抖得像篩糠,上牙猛烈地磕著下牙。

“這上面,車壞了是最要命的,好多人就是因為車壞了,把命丟這里了。”司機又盯了他一眼,“你上高原,難道皮大衣都沒帶?”

“第一次走這條路,來之前看了地圖,是219國道,以為好走。加之又是大熱天,多的衣服都沒有帶。”

“你這不是找死嗎?你們應該知道這里的路況啊!”

那個人不停地搓著手,拍打著手臂、雙腿。“跟一個朋友趁休假,想開單位的車上來逛一圈,沒想走到這里就趴窩了。”

老司機想把剛才受到驚嚇的魂魄安頓妥當后再上路,連著呼出了好幾口長氣:“你那個朋友呢?”

“到紅柳灘找人修車去了。”

“應該是穿著警服的那人吧,我剛才在馬德店里吃拉面的時候,剛好他也在那里吃飯。胖,蠻實,大個子,看起來兇巴巴的。”

“應該就是他。你說對了。”

“難怪,看來我看人還是很準啊!”老司機有些得意,“我聽他倒是問了一下修車的事,但他吃完飯就鉆進天堂酒吧樂呵去了。”

“他喜好那一口。”

“想想也是,他那個職業比我們跑長途線的壓力還大,總得有個化解的門路。他說你們是去執行任務。”

“哦,其實是……執行任務,我剛才還想保密呢。”

“什么車?”

“藍鳥。”

“日本車吧?進口貨,那玩意兒我可修不了,金貴,不敢亂整。”

“那怎么辦?”

老司機沒有再接他的話,搖下他那邊的車窗,往外看了看:“你剛才嚇得我差點把車開到路下邊去了。”

“真是對不住啊。”

老司機把車往后倒了倒,把懸在公路外的車頭倒回公路上,才想起問那個人要到哪里去。“我是要到獅泉河,你如果去那里,我可以帶上你。”

“我……你有吃的嗎,還有水?我又渴又餓……”

“哎呀,忘了這茬事!”老司機有些抱歉,從座位后面提出一個五公升的白色塑料膠壺,遞給那個人。那個人有些小心地喝了幾口。老司機又從座椅后面扯出一個布袋子,拿了一個馕給他。

那個人眼睛潮濕,接過馕就咬了一大口。他這才似乎有力氣繼續說話:“我要回到那個鬼紅柳灘去。”

“那我可幫不了你的忙,我說了,我是要去獅泉河的,車上拉的是肉和菜,耽誤不得。”老司機感到很抱歉,“我車上還有一套棉衣,你如果要的話,可以便宜處理給你。”

“大哥,你留下我,我可能就活不成了。為了讓那個劊子手找到修車的人,錢和車上的水、干糧都讓他帶走了。他說肯定能找到修車的人,天黑前肯定能趕回來。”

司機很是為難,他沉默了一會兒:“你們不是也到阿里嗎?”

“車壞了,就不一定了。”

“沒關系,我看你是個實誠人,我可以給你一點吃的喝的,那套棉衣你就穿著吧。二十元,我給你留個地址,你到時寄給我。”他說完,把自己的名片遞給他。也不是啥名片,就是個聯系卡片,上面寫有寄信的地址。

那個人接過名片,上面滿是污漬,司機名叫陳國富。

“你去的都是險地方啊!”

“跑這些地方不缺貨源,運價高,跑一趟頂在下面跑好幾趟呢。”

那個人把后面的地址看完,笑了:“我第一次見到這么長的地址。”

司機半開玩笑地說:“這個地址好,很多人就因為這個把我記住了,有些人正愁得不行,看到這個地址,也會咧開嘴巴呵呵笑。”

“大哥,我還是笑不出來。求你把我送回紅柳灘,到時我給你錢,五十元,怎么樣?”

“我得講信譽,我車上拉的有蔬菜,我跟人家說了,明天晚飯前送到。”

“給你八十元!”

“我很想掙你的錢,但信譽至上,我不能違背。”

“國富大哥,來回也就兩三個小時……”

那個人咬了咬牙,“那就一百元!”他說完,一只手摸到了別在褲腰帶上的槍,心想,要是這個老家伙再不答應,我就要來硬的了。

“哎——”陳國富很是為難地嘆息了一聲,“我這是跑來回,又是世上最爛的路,最主要的是影響我的信譽,但看在你警察同志的面子上,就送你一趟吧。”

那個人把手從腰間拿開了,眼里淚花閃爍:“感謝大哥救命之恩!”

陳國富在一個稍微寬點的地方把車掉了頭,開始往回開。

那個人放心了,緊張的身體放松了些。但沒過五分鐘,他想起那人,又變得憤怒起來。“看老子不殺了你!”他突然惡狠狠地說。

“你說什么?”汽車正往達坂上爬,開足了馬力,陳國富更是兩眼死盯前路,不敢有絲毫馬虎,所以沒有聽清。

剛才的話一出口,那個人自己也嚇了一跳:“沒什么,我是說這路太難走了。”

“我一年至少得跑二三十個來回,已經走慣了。”

那個人還是氣哼哼的,表情不時會變得猙獰。那人讓他差點死在奇臺達坂,自己卻在紅柳灘吃飽喝足后尋歡作樂,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凈。他咬牙切齒地在心里怒吼:“看我不殺了你個狗雜種!”

汽車越接近紅柳灘,那個人心里的氣就越大。

紅柳灘很安靜,月光遍灑,給這個破爛的地方鍍上了一層圣潔的光芒。天堂酒吧的霓虹燈還嫵媚、色情地閃爍著——黃毛金牙把發電機安放在一個角落里,可以聽到聲音,但并不怎么影響大家休息,它突突突的響聲像人在吟唱情歌;對面雪山上傳來幾聲狼嚎,不過大家早已習慣,只當它跟狗叫差不多。

汽車在天堂酒吧門口停下,陳國富把車倒過來,準備收了錢繼續趕路。汽車沒有熄火,他和那個人下了車,徑直鉆進了黃毛金牙的大帳里。

里面的燈光比先前要昏暗許多,由煙臭味、酒臭味、腳臭味、口臭味、羊膻味、鹵牛肉味、機油味以及另一種難以說清道明的情欲的氣味混合成的復雜味道,形成了一種令人窒息、難以忍受的污濁不堪的有力氣團,差點把他們推出了帳篷。他們的眼睛很快適應了里面昏暗曖昧的環境。過了夜里兩點還要在大帳里睡覺的,給十塊錢就行,睡這里肯定比睡車上舒服,所以帳篷里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人,各種聲調、風格的鼾聲如雷霆般不斷滾過,其間夾雜著粗野的夢囈聲、放屁聲以及咂巴嘴巴的聲音,好像在進行一場重金屬音樂演奏。

“在哪里能找到那個雜種?”那個人恨恨地低聲問陳國富。

“跟我到吧臺看看這里的老板在不在。”

他們跨過一個個躺臥的人體,來到吧臺前,黃毛金牙沒在那里。

“老板肯定摟著女人睡覺去了。你的同事可能在這些睡覺的人里頭。”

那個人便湊近躺臥著的每張臉,一個個地看了,一攤手:“沒有。”

“那就肯定在小帳篷里睡,就三頂小帳篷,很好找。黃毛金牙肯定會把他安排在一號帳篷,我帶你去。”

“看來你對這里也很熟啊。”

陳國富呵呵笑了兩聲:“這人間天堂,跑這條線的哪個不熟!”

兩人鉆出了帳篷,從鵝卵石鋪成的通道,來到了大帳后面,三頂小帳篷沐浴在月光里,遠處雪山如夢,冰峰顯得更為高拔,一側的葉爾羌河的流水嘩嘩流淌著,寒冷的河水閃爍著銀光。黃毛金牙的馬打了個響鼻,在如此靜謐的夜晚里,連陳國富的汽車發動機發出的聲音都充滿了詩意。“天堂一號”里傳出了笑聲和哼哼唧唧的聲音。

那個人已聽出笑聲是那人的,嘴里罵了聲“雜種”,無名火起,故意把步子踏得很重,低著頭,氣沖沖地就往帳篷里鉆。

帳篷里只有暗紅的燈光,兩個肉體在里面翻滾。

陳國富不便進去,只好站在帳篷門口,說:“同志,麻煩你稍微快點,我的車沒有熄火。”

沒有人回答他。帳篷里的燈猛地亮起,接著,便聽見帳篷里傳出那個人氣憤至極的吼叫:“你個雜種!”接著便聽到了女人的尖叫。

“嘿,朋友,咋了?”

“你說咋了?你差點讓老子死在達坂上!”

“我不是還沒找到修車的人嘛。”

“你找了嗎?你可把老子害慘了!”

“誰害誰呀?以前老子做那么多回事,都是順順當當的,你這一入伙,就成這樣了。”

“你不拉我,我能成今天這個樣子?”

“你不要用那個鬼東西指著我。”

“槍!”那個女人大喊了一聲。

“什么槍,他用小孩的玩具嚇唬我呢。”那人對那女人說。

“老子沒有嚇唬你!”

“你不要命了?”那人顯然被迫緩和了聲調,“拿著那玩意兒干什么?”

“先給老子一百。”

“你要錢干什么?”

“我攔了個師傅,讓他把我拉下來的,我答應了給他一百。”

“五十!這么點路就五十!”

“他不拉我下來,我今晚就死在達坂上了。”

“沒有錢。”

“你不是還有一百多嗎?”

“花了。你把那個師傅叫進來。”

陳國富心里著急,一聽那人的話,知道可以進去了,便說了聲:“我進來了。”

那人還半裸著臥躺在床上,旁邊有個嬌小的女人像被驚嚇的羔羊,蜷縮在被子里不敢動。那個人用槍指著那人,但看上去,那人一點也不害怕,這使陳國富以為那真的是把假槍。那人瞇著眼睛看了一眼陳國富,用輕蔑的口氣問:“你就是那個這么一點路,就敢收一百的雜種?”

“同志,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呢,這個價錢是講好了的。”

“你這是乘人之危,是敲詐!”

“你不能這樣說。”

“我就這么說,怎么啦!”

陳國富顯然有些害怕,他對那個人說:“同志,我們可是說好了的,是你求我的。我也是擔心你在上面出事才送你到這里來的,我可是一片好心。”

“你放心,我說出的話,一定會算數。”那個人本已把槍收起,現在又掏了出來,指著那人,“我不是蹲著拉尿的人,一百是我答應了要給的。”

“你!”那人一生氣,站了起來,也摸出了一把槍,指著那個人,“來,你有種就朝我來一槍!”

見兩人真要干起來,那個女人裹著床單,想要溜走。那人一見,大聲說:“老子包夜,今天晚上你就是老子的女人,你現在敢走?”

女人一聽,趕緊老實地蹲下了。

陳國富趕緊勸解:“有話好好說,好好說!我看你們那是真家伙,趕緊收起來,不然,出了事可不好。”他把臉轉向那人,用商量的口氣說,“同志,你嫌一百貴了,那你給個價。”

“我給價?那好,一分錢也沒有!”

“哪有這么說話的呢?”

“我說了,一分錢都沒有!”

“你總得講點法理吧?”

“這個鬼地方,老子就是法理。”

陳國富又把臉轉向了那個人:“同志,你說說……”

“他肯定把錢花掉,拿不出來了。”

“那這樣吧,這個錢我不要了,就當我做好事吧。”陳國富一見這個陣仗,只能自認倒霉,一邊說著,一邊往帳篷外面退。

“對不住了,感謝你救了我的命,我有你的地址。”他說著,把陳國富的名片掏出來,“這個我會好好收著,錢我一定會寄給你的。”

陳國富沒想到幫忙會是這樣的結果,很沮喪地從帳篷里鉆出來。月光把他的影子拉長了,他抬頭看月已偏西,不敢耽誤,罵罵咧咧地開著車,顛簸著,重新獨自上路了。

爬上達坂頂,他的氣還沒有平息下來,高原反應使他更加難受。“在這里,老子是在拿命救人呢,一百還嫌貴!”他討厭那個胖碩的家伙,“哪像個警察,簡直跟地痞無賴差不多!”

他把車停在達坂頂上,搖下車窗,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然后把它呼出去,感覺心里的氣也隨之吐出來了,不那么堵了。他看了看遠處被月光鍍了銀邊的雪山和雪山上的云,又抬起頭望了一眼無限深邃的夜空,合掌念了一句:“保佑我平安順利!”這是他每到一架達坂上都要做的功課。做了這件事,他心里有底了,心情也舒暢起來,開始往達坂下走。

到了昨晚那個人攔車的地方,他也沒有怎么生氣,但拐過那道彎,看到那輛停在路邊的警車,他心里又堵上了。他想起了那個長了一身油膩肥肉的家伙,就停了車。把皮大衣一裹,下車圍著那輛車轉了一圈:“開著這么好的車到這鬼地方來,可以去找婊子,卻死活不給我那一百,最后連一句好話都沒有!”他越想越生氣,拉了拉司機座位一邊的車門,沒有拉開。他撿起路邊的石頭,“哐”的一聲,把副駕一側的玻璃砸碎,打開了車門:“你不仁,就不要怪老子不義!老子至少得拿上一百元的東西才劃算。”他打開手電,翻找起來。

前排沒有找到什么值錢的東西,后排也沒有什么有用的物件。“啥東西也沒有。”他失望地嘆了一口氣,覺得右手有點黏,用手電一照,是血!他以為是自己的手被劃傷了,仔細看后,一雙手好好的。“哪來的血呢?”他用手電又把后排座位照了照,手電晃到了腳墊旁一塊拳頭大小的血跡。“竟然有血!這是個什么鳥車?”他把腳墊拿開,腳墊黏在車底板上,扯開一看,是還沒干透的血。他的身上立馬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觸電似的把手上的腳墊扔掉了。

陳國富鉆出轎車,看到了車頂的警燈,又看了看車牌,看上去的確是警車。“人家是警察,這些血可能是抓犯人受傷時留下的吧,也可能是哪個被抓的罪犯受傷留下的。”這么想著,他把轎車門關上,開車離開了。

在這座高原上,似乎只有陳國富這輛車在跑。東邊的天空變得絢麗起來,晨光即將把高原從月夜切換過來,進入白日模式。左側的荒原上,一群藏羚羊風一樣奔馳而過;天上,一只鷹在展翅翱翔,高原又有了生機。陳國富看到這些景象,唱起了歌,似乎真的把昨晚的不快忘掉了。

過了甜水海,就是死人溝,那里的很多路段更難走。到了死人溝口,陳國富準備瞇一會兒再往前趕。他把汽車停在路邊,拿出馕,就著膠壺里已經冰涼的水,填著肚子。

就在這時,一輛北京吉普車從死人溝里開了出來。他一看,知道是輛軍車,再看車牌,知道那車是機務站的。他下了車,揮了揮手。常年在這條路上跑,他跟這條路上的人都認識了。吉普車停住,面色黑紅的李勇排長下了車,很親熱地和他打招呼:“陳師傅,這么早?”

“命苦啊,拉的有蔬菜,路上沒法耽擱。李排長,你們也早得很。”

“通信線路出了問題,要巡查,急活兒,我們接到任務就出發了。”李排長給陳國富遞了一支雪蓮煙,又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車上的其他三個戰士也下了車,跟他打招呼。

“多謝你的煙!”陳國富用力吸了一口,“我這一路過來,能看到的線路都沒事。”

“那問題可能出在奇臺達坂到康西瓦達坂之間了。”

“還得跑那么遠啊,你們真是辛苦。”陳國富幾口就把一支煙吸掉了一大半,聽李排長說到奇臺達坂,他又想起了那輛警車,“昨天遇到兩個傻子,開著輛轎車,上這高原來了。”

“啥?不可能吧!什么轎車啊,能開到這里來。”

“好像是那個什么藍鳥,進口貨,開到奇臺達坂下趴窩了,一個家伙昨晚困在車里,求我把他送到紅柳灘,說好給一百元,最后一分錢沒拿著。要不是因為這事耽誤時間,我現在都過了死人溝了。”陳國富說起這個事,又生起氣來。

“哪個警察這么傻啊,不曉得這里的路況?”開吉普車的老兵說,“警察怎么會不給你錢?”

“說是身上沒現錢了,但卻有錢在天堂酒吧里快活,一個警察說回頭寄給我,我看懸。”他把煙吸得過濾嘴都著了,“兩個糊涂警察,把車扔在達坂下,挨副駕那邊的玻璃都被砸掉了。”他壓低了聲音,“我瞅了一眼,車上還有血跡呢。”

“哪來的血跡呢?”李排長問。

“鬼知道啊,我估摸是警察抓罪犯受了傷留下的,要么就是哪個被抓的罪犯受傷留下的,不過后排座位腳墊下的血還是新鮮的。”陳國富說著,掏出自己五毛一包的天池煙,給每人散了一支,“不好意思,我這是便宜煙。”

大家都把煙點上了。李排長問陳國富:“你說血還是新鮮的?”

“是啊,黏手。兩人都有槍。”

“長的,還是短的?”

“短的。”

李排長說:“警察帶槍,也屬正常。他們的事,我們當兵的管不著,他們做的事,我們也不懂。不管他,陳師傅,我們得出發了,祝你路上順利!”說完他就和戰士們準備上車。

“你們也注意安全,甜水海那段路全是大坑,得走最右側的道。”完了,陳國富又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對李排長說:“你們到奇臺達坂后,如果那輛車還在那里,到了紅柳灘可以告訴那兩個警察,他們的車玻璃被石頭砸爛了。”

“好的,放心吧!你真是好人哪,錢都沒有拿到,還替別人著想。”

“人家畢竟是警察嘛。”

吉普車開動了,李排長笑著向他揮揮手,陳國富也轉身爬上了自己的車。

李勇看到那輛嬌滴滴的轎車是在他和陳國富分手的兩小時零十九分鐘之后。大家下車圍著它轉了一圈,覺得它像個被強暴了的大家閨秀,已看不出本來的樣子,感到很可惜。

看了車牌,的確是公安的,但李排長還是對它產生了懷疑。

他拍了拍車頂:“這車很可疑啊!”

老兵問:“有什么可疑的?”

“這樣的進口車很少,公安很少裝備,即使有那么幾輛,也只會放在機關當接待車用,不可能用這么好的車跑長途。陳國富送人去紅柳灘,無疑是救命,竟然賴賬不給錢,這也很少遇到。”

“難道……這會是一輛贓車?”另一個戰士有些驚訝。

“現在還很難說,還是看一眼車里是不是有陳師傅說的血跡吧。”李排長說完,拉開了駕駛室一側的車門,鉆進了車里。

他撅著屁股把后座看了,座位上的確有血跡,腳墊下的血還沒有干透,揭開另一個腳墊,下面也是。他感到有些惡心,抬起頭,舒了一口氣,把惡心感壓下去后,又把手伸進前排座位下,竟摸出了一把沾血的菜刀、一個警官證,還有一副軍車牌照。

他從車里出來,表情變得十分嚴肅:“這輛車的確有問題。”

三個戰士急切地想知道有什么問題。李排長跟他們說了他發現的東西,然后,他對駕駛員說:“陳吉祥,你想辦法把后備廂打開。”

“進口車不曉得好不好弄,我研究一下?”

陳吉祥到了車后面,不到三分鐘,后備廂打開了。在打開后備廂的同時,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陳吉祥像被誰捅了腰子,尖叫了一聲,轉過頭說:“你們還是不要看了,太惡心了。”

李勇看到,后備廂里血肉模糊,除了血糊糊的衣物,還有用塑料包裹著的一顆人頭和一條人腿。

“他們肯定不是什么警察。”李勇把車上的沖鋒槍交給一名戰士:“武國慶,你在這里看護現場,不要讓人再動這輛車。陳吉祥,我們走,以最快的速度趕往紅柳灘!”

陳吉祥把這輛已在世界屋脊跑了十三萬七千五百四十九公里的吉普車開得像賽車一樣,車屁股后面的煙塵騰起至少有八丈高。

“看來是殺人分尸,怎么整?”陳吉祥問。

“得報案,但首先要想辦法控制住他們,不要讓他們再傷人。”李勇看了一眼已升起的日頭,“好多司機都上路了,要防止他們找車逃跑,更要提防他們劫車、劫持人質。”

兩人說著,車已翻過達坂,下行了三十七公里后,他們看到了第一輛開往阿里去的卡車。

“得讓那輛車停下!”李勇對另一個戰士說,“陳小雙,你帶上槍下車!”

陳吉祥剛把車停穩,李勇和陳小雙已跳下了車。陳小雙把那輛卡車擋停了,師傅把頭伸出車窗,問道:“同志,有啥事?”

李勇說:“部隊演習,可能要下午兩點才能結束,你要在這里等著。”

“知道了。”

“多謝!”李勇轉過頭,“陳小雙,你就在路中間站著,把往阿里去的車擋住。”

陳小雙向李勇敬了個軍禮:“排長,您放心!”

陸續上來的車都被擋住了。

李勇到了紅柳灘,跳下車后,他對陳吉祥說:“你就不要下車了,繼續前行到八號橋,把上阿里和下葉城去的車都攔住,就說部隊演習!”

“決不拉稀擺帶!”陳吉祥說了一句四川話。

李勇看到一些人還在兵站對面吃早飯。天堂酒吧像個還在睡懶覺的人,現在最安靜。黃毛金牙拿著牙刷缸,從帳篷里鉆出來,對著無名雪峰伸了個懶腰,然后開始刷牙。李勇和他認識,想去探個虛實,就快步穿過公路,半開玩笑地搭訕道:“黃老板,早啊!”

黃毛金牙抬起頭,一見是李排長,忙把一口牙膏泡沫吐出來:“哇,李排長啊,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有點事。”李勇嚴肅地說。

黃毛金牙把嘴巴遞到李排長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還有兩個人在挺尸,都是警察,都帶著槍,有個昨晚包夜,半夜又來了一個,他倆就占了一頂帳篷!昨晚就想吃白食,我等會兒看他怎么跟我算昨天晚上的賬。”

“這個賬一定要算,一分錢也不能便宜他們。”

“聽我們的小妹說,昨晚是陳國富師傅送他們中一人下來的,最后硬是一分錢沒有要到。”

“陳師傅是好人,大家都認識的,把他的錢也要上。”

“人家是警察,錢可不好要啊。不過,你曉得我是江湖中人,義字在先,陳師傅那個錢我一定盡力!”

“那好,兵站開早飯了,不耽誤你刷牙了,我走了。”

黃毛金牙嘿嘿地笑了。

帳篷里有電熱毯,被窩里熱烘烘的。陳國富走后,那個人本來要找那人算賬的,但他實在太困了,倒頭便打起鼾來。那人有些恨那個人壞了他的好事,讓那個女人溜掉了。

他點了一支煙,慢慢抽起來。想起剛才和女人做的事,他扯著嘴笑了笑。他的笑不難看,他笑的時候,煙霧籠罩的面部表情顯得很柔和,一點也不像個舔著刀刃上的血活命的人。他決定去把那個女人要回來,不然就虧待了這個夜晚。

他穿上衣服,披上黃毛金牙給他的皮大衣,鉆出帳篷,在月光下撒了一泡有些疲軟的夜尿。“看來今晚是不行了。是她跑掉的,明早那個黃毛跟我要錢,剛好有個不給的理由。”這么想著,他又縮進了帳篷里,聽著葉爾羌河的流水聲,沒過多久,也沉沉地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這一覺睡得不錯,一夜無夢——好夢沒有,噩夢也沒有,感覺很是滿意。看著那個人還睡得跟死豬一樣,想起車還在達坂上,晚上沒事,白天過往的人多,萬一發現了什么異常,他這條賤命就玩兒完了,因此,一下子緊張起來。

那個人顯然還記恨著昨晚的事,睡臉上依然帶著惱怒,睡覺時都咬著牙。那人看著他的樣子,輕蔑地一笑,踹了他一腳。那個人猛地坐起,一下站起來,驚慌失措地要逃跑。

“你看你那個樣!”

“我夢見警察追我。那些警察都長著翅膀,我逃到哪里他們都能追上。我也想飛,剛飛起來就被一個紅臉警察踹了一腳,我從天上直往下掉,好半天才落到地上。”

“那是老子在踹你。”那人想把警服的風紀扣扣上,但脖子太粗,很費勁。“被警察追!記住,你我都是警察,走出去了要有個警察的樣子。”

那個人眼帶仇恨地在背后盯著那人,不屑地撇了一下嘴:“你昨晚至少應該給那個司機師傅一點錢,一分錢不給太過分了!”

那人轉過身:“老子這里沒有‘應該’這個詞兒,也沒有‘過分’這個說法。我現在問你,你跑下來做什么?”

那個人像被點燃的鉆天炮,一下躥起老高:“我跑下來做什么?你說我跑下來做什么!老子不跑下來,今天早上就死翹翹了,人都變硬了!”

“你看你,怎么跟我說話呢!”那人呵斥道,“一個晚上都堅持不了,出了事怎么辦?”

“那你為什么不快點找人上去修車,卻在這里吃喝胡搞?”

“這個鬼地方就指甲蓋那么大個地方,修車的人想找就能找得上?何況那是進口貨呢。我打聽了,只有這個黃毛和兵站的人能修。兵站的人能去找嗎?黃毛晚上要照顧酒吧的生意,能上去嗎?我只有在這里等著,準備今天一早叫他上去。”

“那現在怎么辦?”

“你趕緊到旁邊去拿上十幾個馕,帶上水,搭一輛過路車上去。無論如何要趕緊回到車上,特別是后備廂里的東西要趕緊處理掉,扔到離公路越遠的地方越好,讓它盡快變成狼屎。”

“我不去。我在下面找人。”那個人賭氣說。

那人很生氣:“你不去老子去,等貨處理了,錢不再是四六開而是三七開。”

“給我一成都行,這次過后,老子再也不干了。我要活命。”

“一成,這可是你說的!”那人說完,氣沖沖地要往帳篷外面鉆。

“你得給我錢,我要吃飯,你昨天把所有的錢都拿走了。”

“自己去搶!”

“好,反正也不差這一次!老子先去搶馕,再搶一個女人。”說著,把槍從褲腰上拔了出來。

那人回過頭,看到一把槍正指著他。

“你不是要去搶馕搶女人嗎?”

“老子先把你一槍崩了,再搶也不遲。”

那人轉過身,盯著那個人,指著自己的腦門說:“來,有種你朝老子這里來。”

那個人咔地打開了保險:“你不要逼我!”

“老子就逼你了!來,不開槍你是雜種!”

“老子說了,你不要逼我!”那個人提高了音調,聲音一下變得尖細起來。

“老子今天就逼你了,有種你就開槍!”

那個人的臉憤怒到變形了。

就在這時,黃毛金牙撩開了帳篷門簾,那個人一分神,那人也掏出了槍。兩人用槍相互指著對方,像槍戰片里一個固定下來的鏡頭。兩人僵持著,互不相讓。黃毛金牙看著兩人,被嚇了一跳,但還是調侃道:“喲嚯,兩個警察同志在練槍法啊?”

那人把槍先放下了:“你有什么事?”

那個人也把槍放進了褲兜里。

“打擾了。”黃毛金牙拱了拱手,“我在大帳里等你們吃早飯。”說完趕緊退了出去。

“你先去飯館買點吃的、喝的。”那人從褲兜里摸出幾張十元的紙幣,壓低聲音,咬著牙對那人說,“兄弟,我們不要鬧了,把那車處理了,還是四六分成。但你現在必須趕到轎車那里去,不然,一旦露餡,你我都會被槍斃的。”

那個人軟了口氣:“你今天上午必須找到修車的人,來把車修好。”

“我去填一填肚子,馬上就帶著剛才那個金毛上山修車。在我們上來前,你要把車收拾干凈。”

那個人沒有進大帳,而是到馬德的飯館要了一碗羊肉湯、兩個肉馕,大口吃起來。他把馕泡進肉湯里,很快就填飽了肚子。

“再給我十個馕,再買你一個膠壺,給我灌上水。你跟過往的駕駛員熟,能幫我攔一輛車嗎?我的車壞在達坂上了,我要去修。”

“沒問題。可能得給點錢。”

“多少?”

“你自己去說,怎么著也得收你三十元。我去講講,二十元應該沒問題。”

“那太感謝你了!”

馬德走到一輛準備去阿里的卡車前,跟司機嘀咕了一陣子,然后走回來,對那人說:“講好了,二十元。那個師傅叫艾山,他馬上走。”他把用塑料袋裝好的馕和灌滿了水的膠壺遞給那個人:“同志,我這羊肉湯和馕咋樣?”

“好得很。”

“等你回來再嘗嘗我的烤肉,那更過癮!”

“一定。”

那個人接過東西,趕緊往那輛車跟前走。到了車跟前,艾山伸出長滿黑色汗毛的手,同他握了握,然后對自己的伙伴說:“你嘛,先到大廂上看風景去,駕駛室這個座位嘛,要讓警察同志坐。”

“謝謝艾山師傅!”

“現在嘛,二十元先拿來。”

“這就給你。”那人趕緊掏出兩張十元紙幣,遞給艾山。

“現在嘛,請您上車。”

那個人爬上了車,艾山把車發動了。

公路兩邊的堆壟和寸草不生的礫石陡坡不斷掠過,面目猙獰。對比之下,他更愿意去看喀喇昆侖山脈腹地碧藍的天空,停滯不動,卻在偷偷變化著形狀的白云,遠處或高拔或庸常的雪山,漸漸高升的日頭,甚至在大地與天空之間無聲掠過的疾風。他突然陷入一種悲哀,因為他意識到,他已不可能擁有天空中,甚至大地上的任何東西。他羨慕起每一粒礫石,每一棵無名的小草,葉爾羌河的每一滴水,甚至每一粒停留在高處的雪……他突然想大放悲聲。他把頭轉向車窗外的方向,抑制住了想大哭的欲望。他看了看自己的那雙手,它是完好的,手掌不大不小,手指甚至有些修長,但他突然覺得它不屬于自己,覺得它很惡心。他發誓,這次如能僥幸無事,他一定洗心革面,改名換姓,找個地方重新生活。想到這里,他似乎覺得人生又有了一點希望,之后他便看到一些上下高原的車都停下不走了,他問艾山:“朋友,這些車怎么都停下來了?”

“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艾山把車停靠在公路右側,“可能有什么軍事演習吧,要么就是出了車禍。”

“不會堵太久吧?”

“堵車很快就會處理,如果真是軍事演習就不一定了。”

“哎,怎么這么倒霉!”

“這個地方,這樣的事嘛,經常發生。你是第一次在這個路上走嗎?”

“第一次走。”

“難怪。”

“小轎車能開到那個什么獅泉河嗎?”

“小轎車?”艾山露出夸張的、無比驚訝的表情。

“是的,小轎車。”

“朋友,這是什么路你不知道嗎?你想把小轎車開到獅泉河,就相當于想騎著母雞上天哪。”

“我不知道這條路會是這個樣子,開著車子翻過這個達坂,車子就趴窩了。”

艾山再次露出驚訝的表情:“你這是不要命啊!”

“那現在怎么辦?”

“再不能往前走了,根據我的經驗,你那個車嘛,能顛到這么個地方,已經是奇跡了,但它嘛也顛散架了,就像人一樣,骨頭嘛散開了,經脈嘛斷掉了,心肝脾臟嘛顛壞了。”

那個人一下子絕望了:“那怎么辦啊?”

“把車扔了,趕緊回到氧氣多的山下去;反正是公家的車嘛,找輛車,把它運下去,報廢就是了。”

那個人覺得自己一下癱軟了,過了一會兒,像重新找回希望似的,對艾山說:“我們那個車是進口貨。”

“在這喀喇昆侖山上嘛,什么貨都一樣。”

那個人哀嘆了一聲:“沒想到會這樣。”他徹底絕望了,不想再往前走了。但想起車里要處理的東西,他還得趕緊趕到那里去。

十一

李勇來到兵站時,站長葉成福正準備起床。這個上尉到這里才兩個月,已被高原折磨壞了。因為高原反應和失眠,他已從一個精壯干練的青年軍官變成了一臉滄桑的老兵,他一邊穿著軍裝,一邊聽李勇說事。李勇說完,他的身體一下挺直了,有了精氣神:“還有這事!”

“現在怎么辦?”

通信員給站長和李排長端來了熱水。“失眠使人口苦。”站長說著,端起水杯漱了口,把漱口水噗地用力噴射到門外,“抓起來!”

李勇說了他想好的處置方案。

“整得好,不讓車走,他們就沒法逃了。”

“需要報警和報告上級嗎?”

“線路不通。”

“線路可能壞在奇臺達坂和康西瓦達坂之間了。”

“發電報吧。”

“好。”站長已換上作訓服,叫通信員把兵站在崗的干部和戰士都叫過來。很快,大家小跑著到了站長跟前。站長概要地說明了情況,然后開始下達命令。

“袁排長,你帶幾個人立即備槍備彈,加強營區警戒,聽候下一步命令;陳副站長,你帶兩個人,全副武裝,去八號橋接替陳吉祥,在那里設檢查站,就說部隊演習,暫停車輛通行,讓陳吉祥去把電話線路搞通。”

交代結束,葉成福來到話務室,左手叉腰,讓報務員發報。報務員準備好后,他已想好電報內容:“據紅山河機務站李勇排長今日八點二十三分來報,其巡線時,在奇臺達坂K545里程碑附近,發現一壞在路邊的日產進口警車,人已離開,車后座有血跡,前排座椅下有沾血之菜刀及偽造證件,后備廂內有被肢解的人頭和大腿,血跡甚多,可能為劫車殺人分尸。兩嫌疑人持槍,現已派人去車輛現場進一步查證。目前嫌疑人滯留在紅柳灘,為防其逃竄,我站已限制紅柳灘至奇臺達坂方向及紅柳灘往三十里營房方向車輛上下通行,我站已做好準備,隨時應對突發狀況。下一步如何行動,請指示。鑒于部隊無權抓人,請速向葉城縣公安局報案。”

發完電報,他脫下軍裝,換了便服,對通信員說:“你就守在這里,我要出去偵察一下,一刻鐘后返回。”說完,他出了房間,從兵站側門走了出去。

太陽還沒有照進河谷,河谷仍有蕭蕭寒意。艾孜拜正撅著屁股把馕往馕坑里貼,馕坑里的炭火把他半個身子映照得通紅。葉成福往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艾孜拜把上半身從馕坑里拔出來。

“是站長啊,你可是很少到外頭吃早飯的。”

“給我來一個馕。”葉成福拿起一個馕,在靠近馕坑的地方坐下了。

艾孜拜拿了一個熱的馕遞到葉成福面前。

“那是。喔,對了,最近上阿里的人好像多了,你這里生意也應該好了吧?”

“現在是人最多的時候,生意還可以。你聽說沒有?有人都開著小轎車上山來了。”

“不可能吧。”葉成福假裝不知道。

這時在旁邊忙活的馬德接過話茬說:“開車的還是警察呢!不過,車剛翻過奇臺達坂就壞了,一個人昨天下來找修車的,他們開的是進口轎車,只有你們和黃毛金牙能修,我讓他來找你們,但他沒有來,而是大搖大擺地到天堂酒吧鬼混去了。但今天早上又冒出來了一個,說是那人的同伴,在我這里吃的早飯,吃完后讓我幫他攔車,說要上奇臺達坂。”

“已經走了?”

“走了一個,瘦的、矮的、小的,估計是昨天半夜下來的那個人,壯實的那個還沒有走。”

“他坐的是誰的車?”

“艾山的,給了二十。”

“你確定只走了一個?”

“當然確定了,另一個還在天堂酒吧。”

“幫我去把黃毛金牙叫出來,你曉得的,我們軍人不方便到那個場所。”

“好的。”馬德說完,小跑著鉆進了天堂酒吧。

葉成福把馕撕成小塊,泡進肉湯里,往口里填著。

馬德進去時,大帳里已經空了,好像昨晚所有存在于那里的東西都只是一個紛亂的夢。一團光從帳篷頂上的天窗漏下來,凡塵在里面飛舞、上升。一個女人跪在地上收拾東西,但可能是被他們的動作嚇住了,一動不動,馬德也一下愣住了。

只見那人的手槍對著黃毛金牙的心口,黃毛金牙的雙管獵槍也對著那人的腦袋。

馬德的腦子似乎跑走了,里面是空的,不知該進還是該退,也變成了一尊雕像,半晌才冒出一句:“你們……耍著咧……”

沒人搭理他,帳篷里的空氣似乎是凝固的。馬德轉身想走,那人低聲吼叫:“不要動,就站在那里。”

馬德不敢動了。“出門在外嘞,有話好好說,動刀動槍的,又不是演電影。”他勸解道,“為啥嗎?”

“這個警察睡了女人不給錢。”

“老子是包夜,但昨天半夜那個女人就跑了,老子為啥要給錢。”

“那是因為另一個男人鉆了進去,女的肯定只能走開。”

“老子是包夜,就是十個男人鉆進了帳篷里,她也不能走!”

聽他們都說了話,馬德松了一口氣。“錢的事好說嘛,何況又不是成千上萬的錢,莫要把命拿來耍。真要動了槍,近旁就是兵站,哪個也跑不脫。”

“這個人看來吃白食吃慣了,昨晚陳國富把他的人從奇臺達坂上送下來,說好給一百元,最后一分錢沒拿著。他今天不僅要付我的錢,還得把陳師傅的錢給付了。你在其他地方怎么橫吃橫喝都可以,但在紅柳灘不行!”

“別人的錢關你鳥事?包夜的錢老子是不會給的,算我在你帳篷里睡了一宿,只給你住宿費,五十元,多一分錢沒有!”那個人想息事寧人。

兩人扯來扯去,顯然都服了軟。馬德看出他們不敢來真的了,就說:“你們都把槍收起,都是真家伙,可不好耍。不就是兩三百的事嘛,坐下來慢慢說咧。”他說著走了過去,把兩人的槍口都朝下按著。

那人也不想再僵持下去,便說:“我給你一百,給那個陳國富三十。”把一百三十元憤怒地拍在了桌子上。

馬德一見,趕緊說:“這樣就好了,都是久走四方的人,退一步海闊天空嘛。”

黃毛金牙把錢拿過來:“看在你是警察的份上,這次就便宜你了。”他把其中三十元遞給馬德:“這個你交給陳師傅。”

“好好好。”馬德把錢捏在手里,“黃毛金牙,我是來喊你吃早飯咧,先吃飯咧嘛,湯熬得正好。”馬德說完,趕緊往帳篷外退。

葉成福已經把馕和肉湯都填進了肚子里。馬德臉色有些煞白地回來了。他的腳步有些飄,聲音有些發虛:“那個胖子還在。要吃白食,黃毛金牙的白食豈是好吃的?都用槍指著對方咧,我如果不進去,如果不勸他們,他們可能都已經火拼上了。”他有些后怕地突然提高了嗓音,“你知道嗎?那個雜種竟然用槍指著我。”

“哪個雜種?”

“就是那個胖子。那個雜種的槍口對準我的時候,我的腿一下就發軟了。”

“黃毛金牙會出來嗎?”

“我去喊他,估計會出來的,他逼著那個雜種給了一百三,其中三十是幫陳國富要的。這就說明那個雜種也欠陳國富的錢,他怎么會欠陳國富的錢呢?”

“看來這里面越來越復雜了。”

兩人正說著,黃毛金牙鉆出帳篷,來到了馬德的店前。他的臉色不好,怒氣未消,看到葉成福坐在那里,趕緊把臉上的怒氣抹掉,堆上了笑。

“大老板怎么了?你的哪個王妃又惹你生氣了?”葉成福用玩笑的口氣問道。

“首長,一個警察竟用槍頂著老子的頭,要吃白食,你說丟人不?”

“馬德跟我說了,你們是用槍互相頂著,有點像警匪片里的鏡頭,肯定是你先用槍頂著人家吧。”

“神了!你怎么知道?”

“你那個是獵槍,使用起來哪有手槍方便?如果人家先用手槍頂住你了,你哪還有機會去拿獵槍頂著人家呢。”

“厲害!”

“你覺得他拿的是真槍?”

“當然是真的。槍口發冷,有鋼鐵和槍油的味兒。”

“這個人很可疑,你要盯著他。”

“咋個盯?”

葉成福嘿嘿笑道:“你都能在紅柳灘弄家天堂酒吧,還沒有辦法把一個人盯住?”

“交給我好了。”黃毛金牙故作輕松地說。

“有什么情況,你告訴馬德,他會隨時到兵站報告。”葉成福把飯錢放在桌子上,轉身大步朝兵站走去。

黃毛金牙和馬德彼此望了一眼對方,覺得紅柳灘的空氣變得和雪線下的巖石一樣沉重了。

十二

一只鷹在天空盤旋,下面是它熟悉的大地——明亮的河流,斑斕的荒原,蒼茫的褐色群山以及點綴在群山間的白色峰巒;雪兔小心地出沒,羚羊躍過山岡,藏野驢在奔馳,野鴨和灰頭雁在淚水般晶瑩的高原湖里游弋,禿鷲在啄食一頭死亡的野牦牛,一群狼正飛奔著去搶奪禿鷲的美食;公路像一根纏繞在高原上的細草繩,紅柳灘像它打的一個結。靠近這個結的兩邊,各串著數十輛一動不動的汽車,不時有人煩躁地從車上跳下來又爬上去,而那輛不該出現在達坂下的小轎車,像個玩壞了的玩具被遺棄在那里。這片大地看似荒蕪、大寂大靜,但依然有歡樂,有絕望,有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也依然充滿勃勃生機。

那個人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要么在背后,要么在頭頂。這讓他頭皮發涼,脊背發冷。他心里越來越慌亂,像跳鼠似的,不停地從駕駛室跳下去,看一看后路,望一望前程,又罵罵咧咧地跳進駕駛室,問艾山路多久能通。艾山開始還說,演習呢嘛,我咋知道?后來就說,你不要問我了,我說過我不知道,這里氧氣少得很,我的頭嘛被你問疼了。最后索性閉目養神,不再搭理他。

那個人也自覺沒趣,坐在路邊,絕望地看著排成長龍的各式車輛。然后望了望天空,他看到太陽是新的一輪,藍天是昨晚才誕生的,白云是剛被藍天分娩出來的,甚至那綿延逶迤的雪山上耀眼的積雪也是在他眨眼間覆蓋上的。他很少往天上看,很少望過遠處。他現在看到的世界竟然這么新,這么遼闊,這么不同。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破爛的人生,眼睛突然又潮濕了。

自他有記憶起,母親就臥病在床,九歲那年,母親撒手人寰。考上高中那年,像一頭老牛一樣辛勞的父親看到他的錄取通知書,很高興。剛要站起來出門去,突然大叫了一聲,捂住心口,靠在土墻上,身體順墻滑坐在地上。他飛奔著去把醫生叫來,父親已經去世。讀書成了泡影,他開始打工。

一年后,爺爺去世了,他到一個建筑工地干活兒,還沒干到四個月,聽說奶奶得病,他趕緊往家趕。老板恩賜似的甩給他二百元,讓他不要再來了。想著這錢還得回去給奶奶治病,他撿了個塑料瓶在火車站接了一瓶自來水,花一元買了一個馕,又花一元買了一張站臺票,擠進了沙丁魚罐頭般的火車里。

車剛過大河沿,擠上來一幫扛著一摞摞塑料小凳的人,十元一個,要沒有座位的人每人買一把,不買就要挨打——他們就是那個年代的“車匪路霸”。但車上太擠,買了凳子的人根本沒法坐下,只能把凳子舉起。他身邊的座位上就坐著那人,當時穿著公安的制服。他的二百元縫在內褲里。他說自己沒有掙到錢,求那人幫幫他。那人說,你先在我的座位上坐下。那些人自然不敢讓公安買那個破凳子。他感激不已,兩人由此攀談起來。最后那人給他留了一個地址,讓他以后要做事就去找他。臨分手時,那人還掏出一百元給他,非得讓他給老人家買身衣服。

六個月后,他奶奶去世,安葬了老人,他就按照那人留給他的地址,找到了他。但他們見面時,那人已不是公安,而是一位有著少校軍銜的軍官,說是某團后勤處處長。那人直接告訴他,他有偽造的各種證件、各種身份,每個證件上的姓名都不一樣,所以他不用知道他的姓名。

他猶豫是否要留下來。那人說,你現在不能走了,要走,也得等我換了新地址、新身份再說。不然,你帶著警察來抓我怎么辦?

他也無處可去,他叫對方老大,問:“老大,那我們究竟做什么?”

“什么來錢容易就做什么。”

他只好留下來,跟著老大偷車。兩人很少失手,開始緊張,后來慢慢就習慣了。那人開始也算他師傅,教他開鎖、開車,管他吃喝;半年后,他手藝學成,即二八分成,再半年,就三七開了。他不再缺錢,覺得比他之前去倉庫扛包、去荒野修路、去建筑工地碼磚輕松多了。每單活兒只要做成,那人從不拖欠他的錢,這讓他尤為感動。人一旦過上那樣的日子,就不愿再改變,他也沒再提起過離開的事。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他甚至想過,等再干幾單,掙夠了“第一桶金”,就轉行做正經事,按那人的說法,早晚得把自己洗白。

這單活是那人答應給他四六分成的第一單。

他們來到了喀什后,那人盯上了那輛藍鳥,據說這種車大多是從巴基斯坦走私來的,所掛車牌非警即軍,但絕大多數是假的,所以,被偷之后,很多人都不敢報案。兩人從開鎖到把車開出城,都很順利。但出城不久,后座卻有人放了一屁,兩人相互看看,都以為是對方放的,沒有在意,打開車窗,讓風把臭氣刮走了事。不想后座那人經夜風一吹,酒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向兩人要水喝。

“水!老子……渴死了!”

兩人三魂被驚掉了兩魂,都把臉盡量朝前。

那人應付說:“車上沒有水,等會兒我給你買去。”

“你們又把老子灌醉了,這是……哪里?”

“回賓館的路上。”他應付說。

“去賓館……干什么?老子要回家!”

“好,回家。”

酒鬼想把頭往前排座位間伸:“是誰……在跟我說話?你……是誰?”

他剎了一腳車,酒鬼往前伸的頭又被頂了回去。

“我是你朋友的朋友,他們都喝醉了,叫我們來送你回去。”

“哪個朋友,叫什么名字?”酒鬼顯然清醒了一些。

“你在后面好好休息,馬上就到家了。”

酒鬼搖下了車窗:“這是什么鬼地方?黑燈瞎火的,你們是誰?”

他猛地剎了車,那人坐在副駕上,在車剛剎住時,已順手摸起腳下的扳手,打開車門,鉆出了車。隨即把后車門打開,抓住酒鬼的衣服,將他從車上拖了出來。

酒鬼有些瘦小,一見這陣勢,酒被嚇醒了,爬起來拔腿就跑。那人將手里的扳手猛地朝酒鬼砸了過去。

他什么都沒想,追了上去。沒跑出幾步,就看到酒鬼撲倒下去,消失了。

扳手正中酒鬼的后腦勺,像長在了腦袋里,他在地上無力地掙扎了一陣,斷氣了。

兩人都傻了,最后,那人說:“活該他死!”

“我們可以不要這輛車,我們跑吧。”

“倒血霉了!誰想到,這上面還睡了個酒鬼,誰想到一扳手出去,就把他砸死了!”那個人也有些沮喪,“終于殺人了……”

“怎么辦?”他害怕起來。

“銷贓唄,怎么辦?先把他弄到車上。”

“往哪里銷?”

“這一單活既然這樣,只能走趟遠路了。走219國道,去拉薩。沿途人少,進了昆侖山,把這玩意兒卸成幾塊,喂狼,喂禿鷲,成了狼糞、禿鷲屎,哪里找去?我們把車拾掇干凈,說不定在拉薩還能賣個好價錢。”

于是,兩人給車加裝了偷來的警燈,上好偽造的公安車牌,就連夜往喀喇昆侖山里開,過了阿卡孜達坂,兩人趁天黑分了尸,然后每隔幾十里就拋掉一塊。到奇臺達坂,拋掉剩下的頭和半條人腿,就完事了——沒想到,報應來了,車趴窩了。

十三

陽光明澈,吹過的風卻帶著寒意。一聲汽車的喇叭聲驚得那個人猛地一跳。

是一輛部隊的北京吉普車,車頭離他只有三尺遠。玻璃的反光晃了他的眼睛,他趕緊跳到路邊。他看見駕駛室里的兩張臉很嚴肅地一晃而過。

那個人站在路邊,“如果他們發現了車里的東西該咋辦?”他心里想著,突然感到一陣害怕。他的頭劇烈地疼痛起來,像有人在用鐵錘砸著他的腦仁兒。他有些眩暈,不得不把雙手撐在一塊冰涼的石頭上,使自己不倒下去。

“我得……離開這里!”他這么想著,就往車上爬。

“你這個朋友,好好坐著嘛!爬上爬下的,這是車,又不是女人。”艾山很不高興地說。

“你屁話多,我忍你很久了。”那個人說著,突然掏出手槍,“咔”地打開保險,把槍口頂在了艾山右邊的太陽穴上。

“干嗎?哎,朋友……同志,我就抱怨了兩句,也不至于這樣子嘛。”

那個人把槍口移到了艾山的右腰上:“把車掉頭,往回開!”可能是高原反應的緣故,他說起話來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

“可我要去阿里啊!”

“別這么多廢話!我一扣扳機,這顆子彈就會從你肋下穿過心臟再從你左邊的頸項處飛出去。”

艾山哆嗦了一下:“同……同志,我……我馬上掉頭。”

這段路不寬,掉頭不易。但艾山是跑新藏線的老司機,還是把車頭掉過來了。車上的同伴剛才裹在皮大衣里睡著了,現在醒了過來,問他掉頭干什么。

“讓他滾下來!”

艾山停了車,沖著車窗外,顫抖著聲音喊叫道:“你……你下來,我跟你說。”

“別胡說!”

“明……明白。”

一個人像一頭熊似的滾下車來,在車下望著艾山。

“這個同志加了錢,要返回紅柳灘,剛好堵在這里也不能走,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把他送下去就返回來。”

同伴剛睡醒,沒怎么想,就爽快地答應了。

汽車顛簸著向前開去,艾山的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水,身上的狐臭味也隨著汗腺分泌出來,在駕駛室里彌漫。那人的高原反應似乎更嚴重了,臉色發紫。

“同志,您……您拿槍對著我,我……我緊張得很,手發抖,心嘛也抖得很,感覺這個車嘛也抖得很。我開不好車,會……會很危險的。您……您不就是要回去嘛,我送您,哪怕送到葉城也麻達的沒有。”艾山乞求道。

那個人的手腕也有些酸軟了,他把手臂往回收了收,但槍口還是對著艾山:“老實點!”然后騙他說,“你好好開車,你的損失我會一分不少地賠給你。”

艾山長舒了一口氣,趕緊說:“能給警察同志幫個忙,我高興得很,你不用拿槍對著我。”

“那就好好開車。”

艾山的車技一流,卻把汽車開得戰戰兢兢的。到了紅柳灘,他小心地說:“警察同志,到了。”

那人把紅柳灘掃了一眼,咬了咬牙:“我們下葉城。”

“可是……同志,我車上還拉著給人家的貨物,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開到這個地方的,現在我開下去還得開上來。”

“你不是說了把我拉到葉城也麻達的沒有嗎?”那個人又把槍口抵在了艾山的右腰上。

艾山覺得右邊的腰子已被子彈擊碎,右半個身子一下虛脫了,嘴唇不由得哆嗦起來:“麻達……麻達的沒有,麻……麻達的……沒……有……”

“那就往前開。”那個人用槍口頂了頂他的腰。

艾山的額頭冒出了汗,駕駛室里狐臭味一下變得濃烈起來,那個人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搖下了車窗。

汽車開出不到十里路,就看到了從紅柳灘往山下去的車被攔住了,而往阿里方向的車也沒有一輛開上來。

“咋回事?”那個人有些慌張。

“那個嘛,肯定是在前面也設了關卡。”艾山心里不由得一陣高興。

“咋辦?”那個人更慌了。

“你是警察,你跟他們說一下,應該會讓我們過去的。”

“平時當然可以,但人家如果是搞演習,誰說都沒用。”

“那是往前走,還是退回去?”

那個人已感到絕望,但他沒有流露出來:“先往前開一段路再說。”

轉過一個從荒涼山體伸出來的狗頭似的堆壟,一輛吉普車橫在了八號橋上,吉普車的兩邊都是等待通行的車輛。幾個戰士,荷槍實彈地站在車前。

“退……退回去!”那個人一見那陣勢,趕緊對艾山說。

“怎么退?這個路嘛這個鬼樣子!”艾山見他那么膽小,說話的口氣不由得重了。

“那也得退。”

“我嘛就不懂得很,你去跟他們說一聲,說自己有事情,要過去一下,啥麻達事也不會有嘛。”

“你不要廢話,我讓你退后就退后!”那個人把槍口又頂到了艾山的腰上。

“我退,我退,你把那個東西拿開一點,不然嘛我這半個身子冷得很,右邊的這個手嘛也沒感覺,這個樣子怎么倒車?”

那個人一聽,把抵著艾山肋骨的槍口拿開了點。

車總算退回到了紅柳灘。兩頭的路不通,一些人便在這里閑逛,也有人趁此空閑,鉆進了天堂酒吧。有人在四川酒樓點了菜,喝上了。很多人都知道,在高原上活命,要像云中漫步,急不得,該干啥的時候就干啥,不讓干啥千萬莫要去勉強。就像現在,你咋整?著急上火,高原反應就可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那個人把槍在艾山眼前晃了晃。“等會兒路通了,還坐你的車。”下車前,又嚇唬艾山說,“這是執行任務,你不要胡說八道,不然,吃不了兜著走!”

艾山連忙說:“您放心,我的嘴嚴得撬棍都撬不開的。我的車就停在這里,路通了,我來叫您。”

十四

黃毛金牙回到大帳,見那人靠在一摞被子上,已經鼾聲大作。他撐著一張略微有些發青的、縱欲過度的、疲憊不堪的臉,張著嘴,一掛哈喇子隨著鼾聲從嘴角淌出來半截,又吸進去小半截。這使他看上去更令人厭惡。

黃毛金牙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竟馬上就醒了,一只手撐起自己的身體,一只手摸向腰間。

“不愧是警察啊,這么警覺!”

“正睡得香呢。”

“昨晚你肯定沒有睡好,不打擾你了,我也要瞇一會兒。”

那人的呼嚕聲隨即響起。黃毛金牙不得不佩服他的這個能力,他瞟了一眼那人槍可能在的位置,也靠在那人斜對面的一摞被子上,假裝睡起覺來。沒想到沒過多久,也真的睡著了。

那個人氣沖沖地闖進來。那人在他掀開帳篷門簾的時候,一下睜開了眼睛,把槍握在了手上。

“你怎么還沒有去那里?”

“這里在演習,所有的車都不讓動,我只好退回來了。”

“這里在演習?”

“演習是常有的事。”黃毛金牙伸了個懶腰,帶著惺忪的睡意說。

“真是撞到鬼了,這樣的演習要多長時間?”

“大的演習十天半月都有可能,這次看來是小規模演習,最多半天就結束了。”

那人罵了一句,然后對那個人說:“那就沒有辦法了,總不可能走路去那里,等演習結束吧。”說完,他的倦意再次襲來,又把眼睛閉上了。

帳篷正中有好大一柱圓錐形的日光,干凈得發藍。那個人徑直走到那人跟前,一看他那個樣子,有些生氣,踢了他一腳。

“你還真能睡得著。”

“那咋整?”那人把自己的身體往旁邊挪了挪,“你也來躺一會兒吧。”

黃毛金牙說:“先休息一會兒吧,在這高原上,海拔那么高,要走路去,恐怕還沒走到,人就報銷了。”

“老板說得對,高原上走上幾步,氣就喘不勻。”那個人說。

“我看你在女人肚皮上折騰的時候,氣喘得很勻嘛。”那個人言語里帶著酸味兒,在離那個人五尺遠的地方躺下了。

“那個時候,咋可能把氣喘勻?”那人用追憶春夢的口吻說。

“現在沒事,要不你也去折騰一盤?”黃毛金牙顯然想誘惑那個人。

“青天白日的,做那齷齪事,老子還怕不吉利呢。”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哈出滿腹淤積的惡氣,用對人世充滿極度厭倦的口氣說,“老子……現在……只想睡覺……”

說完他又打了一個哈欠,把頭擱在枕頭上,一歪,便聽到了他的鼾聲。

“看來,這個同志的確累壞了。”黃毛金牙一邊說著,一邊很隨意地退回到吧臺里,用抹布抹著柜臺。

那人沒有回黃毛金牙的話,一看,他仰躺著,張著嘴,也睡著了。

黃毛金牙在心里不屑地冷笑了一聲:“看來,這高原是真令人困倦。”他說完,把獵槍小心地取下來,放在了自己順手的地方。

十五

一輛吉普車帶著高原的塵土沖進了兵站的院子里,還沒有停穩,李勇已跳下車來。他向葉成福報告了查證的情況。

葉成福說:“兩人攜槍,紅柳灘又聚集了這么多人,得盡快處理。”

“可我們沒有權利抓人,葉城警方出動了嗎?”

“葉城縣公安局的人接到報案后,已經核實,這兩人是近幾年來流竄西北的盜車慣犯,并多次偽造證件、軍警車牌,私藏槍支,冒充軍人、警察,警方多次抓捕多次漏網。現在葉城警方已經馬不停蹄地趕往紅柳灘,但再快也要十三四個小時,堵了這么多車輛,其間很難保證不出問題。”

“那怎么辦?”

“把警報器取下來。”

“那玩意兒有啥用?”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李勇把警報器取下后,葉成福很利索地接好電源,然后拿出沖鋒槍,把子彈推上膛,對李勇說:“我要智取殺人狂魔。”

“怎么智取?”

“等會兒你就明白了。”葉成福說完,命令報務員,“你現在開始計時,二十分鐘后把警報弄響,然后安排好進到營區里的人員,讓他們不要亂跑。”

報務員看了看手表,說:“好。”

葉成福對李勇說:“你跟我走。”

兩人出了營區。滯留的車輛擠滿了紅柳灘的空地,有些人困獸般來回閑逛,有些人聚在一起打撲克,有些人在車上昏睡,到處充滿了一種無聊透頂的氣息。這種氣息與周圍的荒涼糅合在一起,給人一種地獄般的虛無感。

“你我分頭行動,你從東頭開始,讓紅柳灘的司機鎖好車,把他們都集中到兵站院子里,以免出現危險。我去西頭,想辦法把那四家店里的人也轉移出來。”

葉成福來到馬德的店里:“已經確認那兩個人有殺人嫌疑,你有什么辦法把黃毛金牙弄出來?”

“我喊一嗓子就得了。”

“那兩個人還在他帳篷里呢。”

“我喊他出來拿烤肉。”

“你試一下。”

馬德就喊了一聲:“黃毛金牙,你要的烤肉烤好了——”

黃毛金牙聽到喊聲,心里狐疑道:“老子多久叫烤肉了?”但還是從柜臺后站起來,瞥了一眼那兩個人,看他們睡得死人一樣,便走了出來。

馬德在自家的店門口朝他招手。他鉆進門簾,看見葉成福站在里面。

“那兩個人呢?”

“睡得像死人似的。”

“已經確認那兩個人有殺人嫌疑,我們要采取行動,紅柳灘所有人都要轉移到兵站去,你店里那幾個女的也要轉移出來。”

“那好辦,她們都在小帳篷里補覺哪。”

“趕快,不要驚動那兩個人。”葉成福看了一眼表,“還有九分鐘,你馬上把她們帶到兵站去。”

黃毛金牙說了聲:“麻達的沒有。”一躬身出去了。

看見餐館的人都跑進兵站后,葉成福把子彈推上膛,隱蔽在一輛解放牌汽車后面,然后著急地向天堂酒吧望去。四分鐘過去了,他才看見三個花枝招展、衣衫不整的女人從帳篷里鉆了出來,踩著碎步,向兵站方向去了。他沒有看見黃毛金牙,正著急,卻看見他牽著自己的馬,從另一側走了出來。葉成福示意他快點。

黃毛金牙到了葉成福身邊,小聲說:“可不能讓他們把我的愛馬騎跑了。”

葉成福看了一眼表:“你趕緊牽著馬到兵站去。”

“你一個人?”

“足夠了。”

“你抓他們的時候,可不要把我的帳篷弄壞了。”

“不要啰唆,根本就不會進你帳篷里去。”

話音剛落,警報響起,黃毛金牙愣了一下,他的馬驚得前蹄騰空,長嘶了一聲。

那人一聽到警報聲,立馬翻身而起,把槍摸在手里。看那個人翻了一個身,還要睡去,便用力踢了他一腳:“媽的,警察來了!”

那個人一聽,嚇得一個激靈,睡意全無,也把槍摸了出來,哀嘆道:“完了完了!我就曉得,久走夜路會碰到鬼!”

“莫要叨叨了!”那人一邊說著,一邊向帳篷后門跑去。

那個人也跟著那人出了帳篷,朝刮著無形冷風的荒野逃跑。

這時,葉成福對著天空,適時開了兩槍。

兩人一聽槍聲,更是不要命地朝前狂奔。葉成福和李勇的槍聲再次響起。

那人朝后胡亂開了兩槍,繼續奔逃。跑了不到三百米,他們的腳步就變慢了,又踉蹌著跑了幾步,身影就開始發飄。快到葉爾羌河邊的時候,那人嘴里“哇”地噴出一股黃黃綠綠的東西,然后人像是要飛起來,最終一頭栽倒下去,啃了一嘴自己噴出的穢物和泥沙,不動彈了。

那個人沒有回頭看他一眼,跑到河邊后,一看過不了河,又沿著河岸跑了有一百多米,眼前一黑,手里的槍先飛了出去,在一塊卵石上碰出幾星火花后,槍口朝后,落在地上;幾乎同時,他也一個撲趴,撲倒在了堅硬、冰涼的亂石堆上。

葉成福和李勇從汽車后面走出來,不慌不忙地朝兩人走去,把槍撿了,然后反綁了他們的雙手。

由于缺氧,兩個人臉色發紫,仍然昏迷未醒。葉成福只好讓李勇守著他們。李勇問:“是不是叫幾個兄弟來把他們抬到兵站去?”葉成福對李勇說:“等他們蘇醒后,讓他們自己滾到兵站去。”

紅柳灘的空氣一下松弛了。

那人蘇醒后,抬頭望了望天空,寒意讓他感到冷,他的上下牙磕碰著,發出的聲音令他厭煩。那個人不久也醒了過來,用滿含怨氣的目光死死盯著他,哀嘆道:“完了!”

那人說:“早晚會有這一天。”

那個人問了一句:“今天是幾號?”

“十七號,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七日,你……你這都不知道了?”

那個人哭了:“老子才二十七歲,再過五天就是我的生日。可等著我的,只有死期了。可我不想死啊!”

寒冷和饑餓逼迫兩人爬起,一前一后,步履蹣跚地往兵站走來,走進了為他們準備好的、臨時關押的房間里。

次日一大早,葉城警車的警報聲打破了紅柳灘的寧靜,所有人都醒了,長舒了一口氣,然后站在高原寒意蕭蕭的清晨里,袖著手,縮著脖子,眼看著兩人被押上警車。

黃毛金牙和三個女人也站在天堂酒吧門口看熱鬧。

一個警察微笑著朝黃毛金牙招了招手。他一見,邁開長腿,朝警察走去。

“聽葉站長說,抓捕這兩個人,你出力了。”

黃毛金牙咧嘴一笑,金牙一閃,謙虛地說:“沒啥。”

“雖然你在這件事上有功,但你還得跟我們走一趟。”

那個警察說這句話時,另兩個警察已站到了黃毛金牙身后。

“你知道你干的是啥營生吧,我們已注意很久了。你要明白,即使是這里,也沒有法外之地。”

黃毛金牙有些意外,但他沒有反抗,順從地伸出了手,讓警察給他戴上了手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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