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杰
疙疤草不好看,在做的游戲里不用作斗草使用,斗草多用蓑衣草。蓑衣草能撕開成幾何習題,形狀好看。
疙疤草生長一截會停下來扎下根須,鞏固自己。它在大堤上蔓延,細雨無聲,這草像發動群眾革命。燎原之后,大堤兩旁皆疙疤草,它成為保護大堤不致水土流失最執著者。疙疤草適應的范圍廣,耐鹽堿,耐踐踏,不怕驢馬過,不怕牛羊啃。拖拉機碾過,照樣吐綠。
長垣開展首屆黃河濕地山地自行車比賽,我去為“張天師團隊”助興,蹬不動車了,腿肚轉筋,立在路邊喝水,又見到路邊爬滿疙疤草,看它親切,還是舊日模樣。
想起當年割草都不割它,驢嫌棄,人也嫌棄。
前年大領導號召全民開展足球運動,報紙上還有一張親自開球的照片。河南拉丁電器公司開始燒錢,在鄭州成立環球足球俱樂部,邀我剪彩。我說實在不懂足球,要是這筆錢贊助到文學事業成就會更大。總裁說,不能這樣比較,中國文學爭氣嗎?中國哪有懂足球的?就是請你們這些不懂球的來吆喝嘛。
許多年前,一個大人物視察黃河,站在東壩頭,問過當地農民:這是什么草?
環球足球草坪大于鄉村麥場,綠草茵茵,我試試腳之后,看那綠色整齊而熟稔,我問吳教練:這不是大堤上的疙疤草嗎?吳教練見識廣,顯得有點不高興,說:咋能是大堤上的疙疤草?那草只是為防汛,我這草是馬尼拉草,進口的專業草,五千塊一坪呢。
車前草預示著植物命運:是草,在世間也要行走。
在黃河兩岸,它生長在自己的車轍里。
那里有牛蹄、羊印,有雨水,有落花。
在深淺不一的車轍里,它聽到外面來臨的車聲,就知道遠道而來的車主人,是男還是女。
沙打旺是最會抗爭、最會講道理的植物。割草時,在大堤上到處可見它的身影。黃沙越打它越旺盛,是一種敢較勁的草。
它們自己有整齊的呼吸。
在黃河大堤,父親領著我走在去溢洪堰看電影的路上,我問過父親,他說,沙打旺防風固沙能力強,在黃河兩岸風沙嚴重地區,種植沙打旺可減少風沙危害,保護大堤,防止水土流失和改良土壤。
他說,這些知識課本里都沒有,是修防段老楊教授講的。
后來知道父親說的這位老楊是一位考察黃河者,那一年父親路過孟崗修防段,老楊是一路背著他父親骨殖徒步行走的。父親也不知道他叫啥名字。
老楊背后肯定有故事。
在去看電影的黃河大堤上,我們蹚著路邊瘋狂生長的沙打旺。
每當秋天來臨,在大堤兩岸,附近村民拉著一車一車的田菁稈走過。田菁蓬松,車子像一只巨大的綠色刺猬。有時夜半,街上還響著車輪聲。
田菁是我見過的最高的作物,高達三四米。莖綠色,有時帶褐色、紅色,上面有不明顯淡綠色線紋。折斷的田菁會流出白色黏液,一路彌漫著清氣。
我有許多知識得益于父親的那本厚厚的《新詞典》,知道田菁為豆科田菁屬植物,一年生或多年生,多為草本、灌木,少有小喬木,又叫作堿菁、澇豆,原產東半球熱帶地區,中國以福建、臺灣、廣東種植最早,逐漸北移至江淮流域,現北方各地也有栽培。
可它究竟是哪一年蔓延到北中原黃河段的?
父親帶我到黃河邊馬寨碼頭拉煤時,我看到過漫無邊際的田菁。因為東南風的緣故,黃河灘的田菁叢里,經常落有臺灣飄過來的宣傳物品。田振河當年跟他爸割田菁就撿到一張。“蔣委員長”經常在開滿的田菁花上高懸。
這些年黃河兩岸一直在學習焦裕祿精神,我由泡桐聯想到田菁。田菁喜溫暖氣候,抗旱、抗病蟲能力強,有很強耐鹽、耐澇、耐瘠能力,是改良鹽堿地的先鋒作物。這讓人自然地想到對岸的焦裕祿栽的泡桐。
只是田菁屬草本,多是壓青用作綠肥,配合其他飼料喂牛、羊或打漿喂豬。
提起田菁,還要說到一個叫張連友的民兵。1977年5月的一天,黃河灘區突然烏云密布,電閃雷鳴,狂風大作。西北風刮得天昏地暗,漫天冰雹瞬間傾瀉而下。氣溫急劇下降,本來悶熱的初夏天氣,霎時變得寒氣逼人,三十多度高溫竟然降到零下,熱冷相擊。
長垣段黃河灘最寬,是典型的“豆腐腰”,南北長二十公里,東西寬十公里,荒無人煙。正在這里割田菁的一百多人被突如其來的冰雹砸蒙了。人們穿單衣,有的還光著膀子,凍得發抖的人踏著泥濘拼命向灘外拉車轉移,機靈者則棄車而逃。
復員到家鄉蘆崗的張連友也在灘上割田菁,拉著他侄女外甥一步一滑向前挪動。迎面橫著一條水溝,他把兩個孩子送過溝:“你們快往壩上去,灘里還有好多人,我得拉他們一把。”
他頂著暴風雨返回灘里,遇見父女倆推車過溝,怎么用力也推不過,張連友扛著車幫他們過溝,又向灘內去,幫助運走四五個人。
張連友最后消失在暴風雨中,下午公社人員趕到河灘搶救遇險群眾時,才發現張連友臥在河灘水溝邊,兩側臥著被他搶救的兩個孩子,三人緊挨,身體已凍僵。
1982年我到蘆崗營業所當信貸員,在鄉文化站里,看到有一間以張連友命名的圖書館,省軍區贈送兩柜子書,我翻看,多數是大人物的選集。
在縣城中藥店見到決明子,我說咋是田菁籽,我太太說有人常把田菁籽當成決明子,冒充中藥。決明、田菁,兩種植物種子相似,容易混淆,決明子降血壓,田菁籽本身無藥用價值,黃河灘上的驢子喜歡。
這才知道我吃的中藥有時也是假的,只是后來病也一樣好啦。
村里到秋后采收香蒲葉子,制作蒲席、蒲墩。蒲墩在村里叫“飄”,像要飛走。
香蒲還有其他歷史故事。
我姥爺對我講過,古代官員用生牛皮或熟牛皮制成皮鞭,懲戒過失之人。東漢劉寬為人有德量,理政時溫仁多恕,屬下官吏有過失,只取香蒲葉制作的蒲鞭示罰,告誡而已。人們便以“蒲鞭示辱”比喻以德從政。李白的“蒲鞭掛檐枝,示恥無撲抶”,蘇東坡的“顧我迂愚分竹使,與君談笑用蒲鞭”,都將蒲鞭典故寫進詩中。只有王洛賓使的是牧羊鞭,“不斷輕輕打在我的身上”。
以柔克剛,可見蒲是陰性的。
我姥爺繼續講,蒲和瓦崗寨的隋唐英雄李密有一段故事。李密兒時家貧,以幫人放牛維生。后來有機會讀書,于是讀書特別用心,他用蒲葉編成籃子掛在牛角上,將《漢書》裝在籃內,騎上牛背可一面放牛一面讀書。
我說,人一出名,讀沒讀過書,考試及格不及格,都關系不大。
四十年后我參與民間環保,知道了蒲的重要性。
蒲,像一把綠尺。
在水塘中的一只白鷺對岸上一群官員大聲說:生長香蒲的水源,環保質量才算過關。
我在河南黃河兩岸見到它,在蘭州見到它,在白城見到它,在新疆見到它,在山西見到它。它一直跟著我走,又或我一直隨著它行。
還能找到出處。李時珍全方位記載過檉柳:
《爾雅翼》云:天之將雨,檉先知之,起氣以應,又負霜雪不凋,乃木之圣者也。故字從圣,又名雨師。或曰:得雨則垂垂如絲,當作雨絲。又《三輔故事》云:漢武帝苑中有柳,狀如人,號曰人柳,一日三起三眠。則檉柳之圣,又不獨知雨、負雪而已。今俗稱長壽仙人柳,亦曰觀音柳,謂觀音用此灑水也。宗奭曰:今人謂之三春柳,以其一年三秀故名。
檉柳枝條細柔,姿態婆娑,開花如紅蓼,頗為美觀。細枝柔韌耐磨,用來編筐,堅實耐用;粗枝做農具柄把。從“面相”推斷,檉柳似乎沒有其他樹種命好,生下來長在荒漠、河灘、鹽堿地等惡劣環境,只能適應干旱沙漠和濱海鹽土生存,防風固沙、改造鹽堿、綠化周遭。民間所謂的紅柳,實則與柳樹不沾親帶故。稱“柳”,是因其果實成熟時飄出飛絮,與柳絮相似,“紅”則是因枝莖帶紅褐色。檉柳在《詩經》中出現過,可謂“木中圣物”。
去年,我到鹽城黃河故道參加詩人姜樺組織的“條子泥詩會”,見到檉柳。當地漁民對我說它叫“觀音柳”,是觀音灑水時的唯一指定工具。常看汪長青的畫作觀音像,一直以為觀音灑水用的是垂楊柳,降雨量大,這次又增加了新知識。
下次見老汪時一定要問他:你知道觀音如何灑水嗎?用噴壺嗎?
它治療失眠,而它自己又先于星光瞌睡。
此節需要簡寫。免得見到黃河燈芯草時,它要點亮兩岸舊時光,像草上的燈花,讓我開始懷念你。
一種農具既遙遠又親近,它昨天從漢代滾來,滾過二十五史,滾到現在,兩千年里,還是舊日面龐。從粗糲打磨到精細,它沒啥變化,它以身作則,一直在軋谷碾豆。
村里人不叫碌碡,多叫石磙。
“石磙”,這稱呼讓人看一眼就明白。宋人滾過來入畫,張擇端就搬來兩個石磙壓在《清明上河圖》里,如作了鎮紙的象征。
我小時候推過石磙,看它面龐親切。一年冬天在郊區野外散步,看到一個閑置的石磙在雪里打盹,喊來幾個孩子幫忙,把石磙推過幾條馬路,推到院子里立起來,當作了放水盆的墩子。它模樣老實,洗臉時我波瀾不驚。
碌碡主要功能是碾麥。牛和驢在前面拉著,和人一樣艱辛勞作。石磙的聲音具有象征意義,是征兆,如果哪一年石磙在麥場閑著,聽不到它吱呀吱呀的叫聲,可推測斷定當年是荒年,一村人馬上就要挨餓。
除了作專業農具之外,它還是一種“藥方”。說起來奇特,小時候,夏天受涼肚疼,姥姥即拿出這一土方,讓我貼在碌碡上。碌碡吸飽一天陽光,熱量都在石頭里循環著貯存著。那一刻,它把溫度和心情都給予了你。果然,一個世界都不疼了。
碌碡還有一種救人功能。一位叫小四的同學夏天在天然文巖渠里鳧水,沖走淹死了,找到后被幾個大人抬在碌碡上。小四趴上面,往外開始自然吐水,二大爺說這叫“控水”。控出水的小四慢慢才睜眼,他媽忽然哭了。
小四沒明白過來,問:我咋在石頭上躺著?
眾人頭頂早是滿天星光。
石磙都帶有時代性。上初中時,石磙有一個傳說:小鎮上一個女知青因情投河,被抬上來,放在碌碡上,衣服整潔。
我只聽到這一傳說的開始,并不知道結尾,也沒說女知青最后睜眼與否。我都畢業了,和小四還惦記著這事的結尾。
在北中原鄉村里,石頭還具有辟邪功能,孩子滿月要找靠山,有的大人出門認親,第一個見到什么就是什么,若碰到石磙,那石磙便是孩子的“干爹”。
少年時在石磙上讀到一則石磙傳。明人馬愈《馬氏日抄·奇盜》:“夜已昏暗,眾出廟門,坐石滾上,疑未決。”它成為故事的介入者和講述者。一個村里最了解村史的不是族長,而是那一方沉默石磙。靈石無語,子夜時分,石磙有自己的事情要干,往往就在傳說里隨著月色飛翔起來,天亮才回到原處。
我姥爺說,你看,它忙了一夜,身上像還出著汗呢。
我從小就有詩人天分,當李白還有點屈才,我知道,那并不是鄉村的晨露。
從黃河邊村里收了兩個石礅,放在我院子里,上半年覺得石礅面目不清,到下半年想探索究竟。看了半天才恍然:這不是當年的石硪嗎?
石硪,是砸地基或打樁子時使用的一種工具,通常是一塊圓形石頭,周圍系著幾根繩子。 石硪是聽到濤聲最多的石器工具,打硪歌近似鄉村勞動號子,是農村挑臺基、筑堤壩時唱的一種原創歌。北中原黃河打硪歌,聲調高亢,節奏性強,一唱眾和,邊打邊唱,在修堤筑壩時用以協調動作,緩解疲勞。
李白說,唱歌可減少疲勞。
魯迅說,唱歌可減少疲勞。
領袖說,唱歌可減少疲勞。
我也說,唱歌可減少疲勞。
于是,有了打硪歌。
打硪歌句式一般七字、十字,也有用五字句的。建筑工地打硪時唱,與打夯號子近似。打硪又有“抬硪”與“飛硪”之分。打輕硪時將硪甩過頭頂,稱“飛硪”,打的速度較快;打重硪則間歇時間較長。打硪用四人、八人、十人不等,領唱時不打,眾唱時打下。
少年時逃學穿梭在黃河大堤,那時每年都要加固黃河大堤,我們叫“復堤”“打堤”。打硪歌由一人領唱。我聞到打硪者彌漫在空中的汗腥氣息——
一個雞蛋兩頭光,
提著小挑游四方。
北京南京我都到過,
就是沒到過王家莊。
王家莊有個王員外,
他有三個好姑娘。
領唱者每起一句,后面其他人接唱的都是“呀喲咿呀喲”。
我坐在大堤上聽歌,塵土飛揚,坐到夕陽西下,單要聽他們后面的“好姑娘”。
實際打硪時,唱詞更多是隨機應變。領唱者看到一位老者路過,唱詞里就出現老頭兒,天空飛過一只烏鴉,唱詞里就出現一只老鴰。忽然看到一個女人路過,大家馬上提了精神,編排出有關女人的唱詞。那女人臉一紅,笑著罵一句趕緊急急走過。
幾十年過去了,黃河大堤一直升高,每年復堤須使用灌溉船來抽泥,不舍晝夜。那些石硪早已無用武之地,一一消失在時間里。
我卻好像未動,還一直坐在大堤上聽歌。
有一天,在黃河打硪歌謠的縫隙里,我忽然遇到了王家莊的好姑娘。
一
日常生活里打煤球或和煤漿時,必須加入一種膠泥,在小鎮稱呼里叫“煤土”。
煤土還是土,連上一個“煤”字,有煤意味,顯得離溫暖和火苗親近一些。
生活里光燒煤不行,太奢侈,火焰一高興風箱就不計成本,快速猛烈,太浪費煤炭,要減少成本,降低消耗。我爸說,全使用煤還會造成煤和煤之間不粘連,煤塊容易開裂。
二
父親最早帶我到黃河邊馬寨渡口拉過煤,回來路上難得遇見一股龍卷風。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個沖天而上的龐然大物。多年后想起來,像蒼龍吸水。
一年四季里,煤更多是父親從小鎮煤場上拉來,堆在院子里,蓋一張塑料布。母親趕緊借來一柄“打煤球機器”(這稱呼有點夸張,實際是鐵焊的一種簡單工具,科技含量并不高)。靠一柄“打煤球機器”,需要手按或腳蹬。全家人輪番上陣打煤球。
煤土是黏泥,好處是可蘸唾沫“摔膠泥”玩。
三
全鎮一百戶人家都在煤里加土,混合成煤土,家家存煤量都少,擔心春節提前燒完,不敢盡情大燒。鄰居小四他娘對我母親說,俺家要是皇帝金灶臺,就不用害怕了,敢天天燒煤。
村里燒柴火人家多,也有不加煤土純粹燒煤者,比如王鐵匠打鐵鋪那尊鐵爐子,像一方黑臉膛張著紅嘴,風箱呼嗒呼嗒響起,關鍵時刻添上一鏟煤核,立馬噼噼啪啪,盡情燃燒,紅色火苗大膽表達成藍色。
我姐那一年在鶴壁煤礦上當臨時工,見過成車大塊好煤,說公家的火爐燒煤大方。
對于一堆煤來說,有原色土的加入,火苗燒起來顏色才顯得穩重,不像王鐵匠爐子里的焰火,瞬間囂張,但噼里啪啦一陣就算過完一生。
煤加土,才有韌性后勁。
有點類似某某人家不會過日子,我姥姥說“過今兒不說明兒”,這類人家前半年里天天吃白米干飯紅燒肉,后半年里喝刷鍋水或內容待定。
四
節后去安陽串親戚,無意里知道“煤土”還另有隱喻。幾個老表談話里有“賣煤土哎耶”的話題,一問,大家都笑,這是安陽人的幽默,人死了埋在土中,就是“賣煤土”。
一位老表說,百年后掘出來,說不定骨頭上也刻著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