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智才 丁一凡
(1.廈門理工學院 文化產業研究院,福建 廈門 361024;2.臺灣大學 建筑與城鄉研究所,臺灣 臺北 100)
兩岸關系新形勢需要探索兩岸融合發展的新路,增進兩岸同胞的心靈契合,努力把大陸建成臺胞登陸的家園。[1]家園建設關鍵是要培養臺胞對大陸的原鄉情結和文化認同。歷史上,大陸曾多次向臺灣移民,其原住民只占臺灣總人口的2%左右,臺灣98%的居民為大陸移民。據記載,宋朝時澎湖就有泉州移民,公元1281年元朝設立澎湖巡檢司,中央政權開始移民開發臺灣,迄今已有七百多年。這期間,出現過多次移民高潮,特別是明清以來,以閩粵兩省居民為主不斷向臺灣遷移,為臺灣開發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清末《安平縣志》記載,臺灣人口中絕大多數為漢族,漢族中“隸漳、泉籍者十分之七八”。與世界移民史不同的是,這些移民及其后代在開墾臺灣過程中,雖然扎根下來,但依然同大陸原鄉保持密切的聯系,移民家族與大陸原鄉家族、鄉族保持密切的經濟社會關系。尤其是大陸遷臺移民祖籍地留存大量傳統村落,甚至有一些在臺灣還有同名村。據《臺灣府志》文獻統計,由于歷史上大量移民,在兩岸形成同名的村莊就有91個,其他類型的涉臺傳統村落則更多。[2](P1-246)這些與臺灣有移民歷史關聯,反映兩岸民眾之間交流交往,體現兩岸同胞同宗同源親緣關系,具有鮮明表征與特殊價值的村落,這些涉臺傳統村落見證了兩岸千百年來無法割裂的同根同源、同宗同祖、同文同種的歷史血脈和民族情感,至今仍是兩岸交流的重要載體和兩岸同胞的心靈紐帶。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兩岸同胞一家親根植于同胞共同的血脈和精神,扎根于我們共同的歷史和文化”。大陸涉臺傳統村落廣泛存在,是中國傳統村落的重要類型之一,留存眾多的原鄉文化景觀,如,故居、祖祠、族譜、非遺等,見證兩岸同胞“共同的血脈和精神”,是“共同的歷史和文化”的最佳載體,更是兩岸民眾的最大公約數。大陸涉臺傳統村落豐富的原鄉文化資源凝聚遷臺移民祖先的人生觀、價值觀、環境觀、審美經驗與審美感受,具有穩定性與再造性的文化記憶功能,可以營造歸鄉尋根的記憶場所,構建身份與文化認同,是遷臺移民后裔情系祖先、慎終追遠的心靈歸屬。兩岸三通以來,每年都有大量臺胞越過海峽,回大陸原鄉祖地尋根謁祖、憑吊先賢、問親訪友、觀光旅游,繼而告誡子孫勿忘祖,這對促進兩岸一家親,具有獨特而重大的作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新形勢下,亟需從兩岸融合發展和傳統村落文化保護傳承視角重新認識這一文化景觀的重要意義,深入挖掘大陸涉臺傳統村落原鄉文化景觀內涵精神,保持與提升大陸涉臺傳統村落原鄉文化景觀吸引力,積極發揮其文化記憶功能,增強廣大臺胞家園意識、文化認同,促進兩岸民眾心靈契合,為兩岸融合發展探索新路。
與自然遺產景觀不同,文化景觀把景觀看作文化進程的結果,景觀本身往往蘊含著人類意義和價值的文化型構。文化景觀學派代表人物索爾更是重視不同文化對景觀的影響:“文化景觀是任何特定時期內形成的構成某一地域特征的自然與人文因素的綜合體,它隨人類活動的作用而不斷變化?!盵3](P210-241)作為人與自然互動的產物,文化景觀深刻表達人類與其生存環境之間無法割舍的精神聯系,是認同感產生的源泉。文化景觀“處在了自然和文化、有形價值和無形價值、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的交界面上,它們代表了一種緊密的關系網絡,而這種關系正是文化和種族認同感的本質所在……是各社會團體和遺產、人類社會和自然環境之間的基礎聯系不斷認同與發展的象征”。[4]
文化景觀往往呈現多重文化屬性,具有不同類型。世界遺產委員會將“人和自然的共同作品”的文化景觀分為三種類型:聚落空間、街道布局、建筑立面等這類由人類有意設計和建造的景觀;遺址景觀等有機進化的景觀;歷史、民俗等非物質文化景觀等聯想性文化景觀。城市、郊區、鄉村或荒野地在它們構成的連續時空中,均可以構成不同特色的文化景觀。村落文化景觀“以村落為中心,以農業經濟為基礎,是自然與人類長期相互作用的共同作品”。[5]傳統村落創造了豐富多彩的聚落空間、格局肌理、建筑形態,蘊含豐富的鄉土文化與地域文化傳統,形成特色鮮明的村落文化景觀。傳統村落文化景觀是聚落先民與在地自然環境和諧共生的產物,不僅表征了地域文化特質,還反映出特定的人地關系、社會思想與價值體系。
大陸涉臺傳統村落是傳統村落的一部分,具有傳統村落的基本特征,雖分散到各地,具有不同地域與人文特征,但其共性是與遷臺移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由于不同時代居民遷移臺灣,村落保留許多物質與非物質的涉臺文化遺產,在涉臺遷移、原鄉文化等方面具有諸多共性。大陸涉臺傳統村落自然生態環境,加上遷臺移民祖先社會實踐創造的物質文化遺產以及通過實踐建構的歷史、民俗等,構成了大陸涉臺傳統村落文化景觀。作為在連續時空中形成的遷臺移民地區自然和人文因素的復合體,大陸涉臺傳統村落文化景觀既根植于場地自然特征之上,又包融了生活體驗、歷史變遷,是一種生生不息、持續變化的景觀,具有很多“表征”,產生不同的景觀意義,形成一套具有深刻內涵的文本系統、意象系統和儀式系統。宗祠家廟、故居祖厝、墓葬碑刻、族譜家史、民俗非遺等是其中的突出代表。
宗祠自古就是中國人作為寄托靈魂的處所,涉臺宗祠或家廟作為遷臺移民宗族組織的中心,是一個得到宗族廣泛認可的、具有超越時間與價值的神圣場所。它不僅是供奉祖先和祭祀的地方,還是宗族議事、宣傳、執行族規族法的公共場所。朱熹在《家禮》中談到,“報本反始之心、尊祖敬宗之意,實有家名分之守,所以開業傳世之本”,[6](P875)倡導有識之家興建宗祠以祭祀祖先,弘揚宗功祖德,并提出每個家族內建立奉禮高、曾、祖、父四世神主的祠堂四龕的宗事祭祖方案。在朱熹理學文化影響下的福建、江西、浙江民間有宗祠修建之風,而這些地方又是涉臺傳統村落集聚地。尤其是福建,其時經濟文化繁榮,進士輩出,海上貿易發達,宗祠文化也隨之傳播至臺灣。在經官方認定的1515處福建涉臺文物中,宗祠建筑就有近360多處。這些宗祠承載著遷臺移民家族變遷的歷史,是宗族后代獲得文化歸屬感和共享感的直接媒介,其建筑式的記憶隱喻,具有很強的象征意義。
作為一宗之根脈,宗祠對那些外移他鄉的遷臺移民新家族來說,是其宗親聯系的臍帶,使身處異鄉的宗親記住出生來源。如,在涉臺傳統村落——福建龍海市白礁村,王姓居多,為閩王王審知的后裔。明永歷十五年(1661年),白礁王姓子弟300多人參加忠貞軍,隨鄭成功渡海收復臺灣,從此定居于臺灣,繁衍生息,形成大族。在白礁村中修有王氏祖祠堂,號世饗堂,為閩王王審知的后裔所修。臺灣地區政治人物王金平則屬白礁王氏的第二十二世傳人。2005年11月,王金平胞兄王珠慶首次回王氏祖祠堂謁祖省親。另如,閩西上杭縣有眾多涉臺客家開基祖祠,如李氏大宗祠、丘氏總祠、郭氏家廟、江氏家廟和江廖氏花公祠、游氏立雪堂、賴氏宗祠等,不僅具有重要歷史、藝術和科學價值,更有聯系兩岸甚至海內外整個宗族并在宗族內部形成凝聚力和親和力的重大意義。
大陸涉臺傳統村落保存著許多遷臺移民祖先的故居,如,聚族而居的紅磚大厝、客家祖地的土樓圍屋等,歷史上是遷臺移民祖先定居、生活的地方,成為獨特的地域文化標識。在1515處福建涉臺文物中,故居類建筑近160多處。如,位于福建屏南縣甘棠鄉小梨洋村的甘國寶故居,為清代民居,清乾隆時期,甘國寶曾兩次擔任總兵戍守臺灣,為保衛我國東南沿海安全和祖國統一大業立下豐功偉績,其故居也是重要的涉臺文物。位于福建省平和縣坂仔鎮寶南村的林語堂故居,是依照林語堂的父親林至誠傳教所建的基督教堂舊址修建而成,在林語堂的六十部著作、上千篇美文中,關于個人生活,他提到最多的是在坂仔的快樂童年,至少有上萬字,可見平和故居對林語堂成長的影響。這些不同的涉臺故居因設計者、建設者和居住者不同的文化修養和歷史背景而形成異彩紛呈的景觀特質,但其景觀特質多由小氣候、場地地形、植物配置、疊山理水構成生態(環境),和由歷史、文化、情感和歸屬積累沉淀而成文態(環境)交織而成,具有豐富的景觀容量,是地域文化的載體,更是遷臺移民原鄉記憶的守護者。
涉臺故居祖厝對于臺胞文化回憶空間的建構具有重要意義。“地域的景觀與歷史、文化、傳統緊密相關,是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得以確立的”。[7]作為遷臺移民祖先生產生活的主要場所,這些建造精美的涉臺民居文化積淀深厚、風格鮮明獨特,珍藏著遷臺祖先創家立業的動人故事,有其相對獨立和完整的民居文化生態系統,獨具匠心的營造、裝飾構成特殊的文化空間,蘊藏著移民祖先深沉的地域和宗族情感,是他們及其后代心靈的歸屬,呈現出特定的文化特質及場所精神。不同區域各具特色的文化淵源影響涉臺故居整體建筑構造,體現移民祖先的生活理念、價值判斷。而涉臺故居也反過來影響涉臺傳統村落文化,表現在地文化精神,表征居住家族的道德規范與價值倫理?!叭祟惖慕ㄔ旎顒硬⒉粌H僅是為了操縱物質環境,更重要的是通過對物質環境的控制,來實現內心的社會和宗教環境——那是一個文化意義上的理想家園”。[8](P156)原鄉文化通過故居祖厝潛移默化影響族人的意識,增強族群后代的文化記憶、家鄉觀念、地域情感,因為“在一個歷史性的場所感受到印象,比起那些通過通過道聽途說和閱讀得來的印象要更加生動和專注”。[9](P344)對于遷臺移民后代來說,祖先的生活空間與屬于這個空間但已經不在場的他們交織起來,個人的回憶可以融入一個更為普遍的回憶之中,提供豐富的原鄉文化滋養。
在遷臺移民的祖籍集中地閩南、廣東潮梅等地,尊祖敬宗習俗濃重,凡過世之先人,無不立碑志銘,產生了形制多樣的墓葬碑刻建筑。墓葬碑銘類的文物古跡占了涉臺文化遺產中的相當比例,和祠堂一樣,這些都是“兩岸同根、根在大陸”的重要物證,也是臺灣同胞渡海而來返回原鄉尋根謁祖的重要載體。尤其是其中的墓葬碑銘,集中反映了臺灣漢人的“祖地文化”,作為兩岸共同祖先“流芳百世”思想的物化體現,其風水吉向、歌功頌德、倫理道德等豐富的文本內容,充分體現先民的審美和智慧。如,福建僅閩西上杭一縣,就有李火德夫婦墓、丘三五郎夫婦墓、張化孫夫婦墓、江十八郎夫婦墓、和廖化夫婦墓、游二三郎墓、賴標夫婦墓等客家開基祖墓地。又如,廈門市級文物薛令之墓,其墓主薛令之是唐神龍二年(公元706年)八閩第一位進士,及第后授左補闕、太子侍講等官職,以為官清廉著稱,其后代遷臺者眾,為廈門著名的涉臺文物。習近平總書記任職廈門市副市長期間,在一次主持廈門農村工作會議時,就曾談到“南陳北薛”的典故,可見總書記對這些涉臺文化的保護傳承十分重視。2011年,薛令之墓入選《福建省涉臺文物名錄》。2013年農歷十月,臺灣金門縣及臺灣薛氏宗親會組成近300人的龐大代表團來廈門認祖歸宗,并與廈門宗親共商實施薛令之墓遷建事宜,對后代臺胞的教化和兩岸共同文化的傳承起到推動作用。
涉臺墓葬是臺胞憑吊先賢的重要載體,也是維系兩岸民眾血緣情緣的重要紐帶。對臺灣同胞而言,文化認同首先來自對祖先與神明的認同,進香祭祖是他們世代相傳的心愿。這些墓葬碑銘保存了遷臺移民對祖地原鄉的歷史記憶,以此弘揚傳統的“祖地文化”,可以增強文化認同。
“凡國必有史,有家必有譜?!敝袊鴼v史長期實行家國同構的社會結構,奉行泛孝主義政治倫理,宗族家族是中國傳統的社會基礎與文化堡壘,族譜家史成為文化記憶重要的載體之一。作為具有共同祖先的宗族記載本族世系和事跡的歷史圖集,族譜獨一無二的內涵和特征使其有“聚其骨肉以系其身心”的教化作用,成為聯系華夏兒女的特殊密碼。涉臺族譜家譜是涉臺家族的生活史、百科全書、歷史檔案,成為大陸涉臺傳統村落一道獨特的文化景觀。涉臺村落族姓一般在兩岸都有族譜。據不完全統計,臺灣地區收藏的族譜達6000多種1.5萬冊以上,多數與大陸涉臺村落有直接聯系。大陸關于臺灣族譜的收集與整理也成果豐碩,《臺灣族譜匯編》《臺灣族譜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就匯編共收錄臺灣族譜200多部,以現有臺灣人數排名前100位的大姓作為主要搜集整理對象,涉及絕大多數涉臺村落,囊括姓氏源流、堂號、世系表等,是了解移民遷臺歷史,開發建設臺灣及臺灣宗族聚落由來、地域社會發展變遷的重要文獻。
涉臺族譜作為兩岸共有文化遺產,是中華傳統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聯結著兩岸同胞割裂不斷的血緣親情,是臺灣同胞根在大陸的鐵證。涉臺族譜包括的族約宗規、家訓、祭祀、婚喪禮儀等,是研究涉臺祖先宗族的基本資料,具有獨特內涵,對后世價值觀念、行為模式有潛移默化的影響。遷臺移民子孫后代通過族譜家史了解家族的姓氏起源、歷史演變、世系繁衍、人口變遷與居地變化,以及家庭成員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作用和事跡。涉臺家族的發展已經數百年歷史洗禮,枝繁葉茂遍及臺灣乃至世界各地。對于因各種原因移居臺灣的普通百姓,族譜是他們與祖先及族裔之間的橋梁,是他們鄉愁和懷舊的精神象征,成為他們的集體潛意識。改革開放以來,許多臺灣同胞熱情地尋求大陸的根基,造福桑梓。族譜不僅成為他們家族史的記錄,更是他們的精神寄托和根源。在家國同構的社會傳統中,族譜家譜及其編寫活動所承載的文化記憶,對臺胞的身份認同、國家認同起到重要作用。
傳統村落是非遺的集中地,大陸涉臺傳統村落有許多特色鮮明的民俗與非遺傳承,許多是兩岸相通共享,對兩岸乃至海內外民間文化互動具有重要的紐帶作用,是重要的文化景觀構成。大陸特別是閩南地區與臺灣淵源深厚,兩岸共享許多非物質文化遺產。歌仔戲、高甲戲、木偶戲等地方戲劇既是“非遺”,也是兩岸鄉親共有的喜聞樂見的文化景觀。起源于漳州云霄縣的開漳圣王廟祀文化,為紀念開漳圣王陳元光而形成,根植于閩南豐厚的文化沃土,并傳播到臺灣地區和東南亞,是中國非遺的杰作之一。作為涉臺文化景觀的重要組成部分,開漳圣王廟祀文化已升華為兩岸特別是閩臺地區流行的民俗道德文化,蘊涵著中華民族開疆拓土的墾荒與創業精神,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在臺灣地區也影響深遠。漳州傳統村落有開漳圣王廟宇100多座,祀典隆重,香火鼎盛。每年農歷元宵節時候,凡是建有圣王廟的村落,村民一定聚集入廟焚香禮拜,還邀請戲班演戲娛神,抬舉圣王神像巡游,充分釋放鄉土激情,以表達對開漳圣王的緬懷、尊崇和紀念,開漳圣王巡安民俗活動已成為兩岸開漳圣王文化的重要景觀。再如,“玉二媽”信仰民俗是閩臺共有的非遺活動,自明末鄭成功收復臺灣的士兵將“玉二媽”從福建南部帶到臺南,“玉二媽”信仰已經在整個臺灣蔓延了近400年。閩南東山縣康美鎮銅缽村的媽祖廟,為臺灣“玉二媽”廟的真正香火祖廟,每年吸引臺灣同胞絡繹不絕前來進香,成為重要的涉臺原鄉文化景觀。諸如此類,兩岸許多民間信俗,同根同源。大陸涉臺傳統村落的宮廟所祀的神祗多數在臺灣都有相同祭拜,這些神祗相伴移民祖先渡海赴臺,成為其家(族)人或同鄉的精神紐帶和象征,也是各地對臺交流合作乃至融合的重要介質。
大陸涉臺傳統村落文化景觀是在歷史、文化、政治等因素共同作用下建構的,既表征富有象征意蘊的自然人文風貌,更指涉歷史文化及其地域文化心理,蘊含著中國傳統倫理道德,體現著民族精神品格,對兩岸同胞記憶重塑與認同建構具有重要意義。
大陸涉臺傳統村落文化景觀具有原鄉性。從人類學意義上講,原鄉多指一個宗族的本鄉,是由籍貫或來源而確定的地域概念,即遠離故土的移民族群最初的故鄉。比如,臺灣金門鄉親到現在仍習慣稱泉州為“原鄉”,寓意即為“原始故鄉”。從文化學意義上看,原鄉還可以指人類精神家園的源頭,不同族群矢志不渝追尋孕育自身文明傳統和文化主體性的精神故鄉。“一種對原始故鄉的親情、血緣,以及習俗文化的認同與回歸,是建立在民族文化心理基礎上的民族故土、文化故鄉、精神家園;因此,原鄉意味著對一種習俗、精神和文化的繼承,并由此成為多元文化差異中的隱喻、一種象征”。[10]作為遷臺同胞過去的家鄉,大陸涉臺傳統村落中那些族姓繁衍生息的故居古厝、祭祀先祖之地的祠堂家廟、信仰傳承的民俗非遺等文化景觀,蘊涵了兩岸同胞所共有的人地關系與價值觀念,是兩岸同屬一家的歷史見證,寄予著深厚的原鄉情感,深深烙上遷臺移民及其后裔的原鄉情結,形成文化景觀的原鄉特色。
大陸涉臺傳統村落文化景觀所承載的原鄉情結比家鄉情感更為深切。既表征血緣關系的祖地故鄉,又由此追溯的是帶有傳統的文化故鄉,展現更為深刻的原鄉文化特征,蘊含著深刻的原生性文化記憶。幾百年來,許多遷臺移民帶著祖先的牌位漂洋過海去臺灣謀生,他們不忘自己的原鄉,以原鄉地名命名在臺灣的居住地,對祖地原鄉有情感回歸與尋根需求。對于廣大臺胞特別是老一輩臺胞來說,原鄉情結大多根源于內心深處對原鄉文化景觀的記憶,這些原鄉文化景觀成為臺胞認祖歸宗、血脈相連而割裂不去的思鄉情結和精神紐帶。
大陸涉臺傳統村落的形成,多源于歷史上中原移民的持續遷入。面對惡劣的自然環境和當地土著,為了生存與發展,移民祖先們和衷共濟,團結互助,以同姓、同宗、共同出生地、共同方言為紐帶,散者聚,疏者親凝成一體,依靠集體的力量生存,促進移民聚落和村落的形成。歷經多代繁衍與發展,同一宗族一般生活在村落之中,相同的血緣關系聯結家族成員的紐帶,這種血緣相同的身份相互認同,形成一個以村落為基層組織形態的緊密的整體,血緣與地緣在涉臺村落交織成一體。特別是在福建,朱熹等學者倡導以儒家倫理為規范的家族制度,成為宗風最熾的地區,其村落文化景觀的宗族文化特色更為明顯。大陸涉臺傳統村落格局、民居建筑、公共空間、傳統生產和生活習俗等文化景觀,蘊藏諸多的宗族文化關鍵符號,蘊含宗族傳統禮制規范和倫理道德、價值取向,呈現出某種“超穩定性”。原鄉習俗大多首先發端于村落宗族,這些在長期的生活與生產活動中逐漸形成的大量習俗,是宗族同胞共同的社會心理觀念,經村落宗族代代相傳,固化為原鄉社會習俗。在遷臺過程中,宗族的紐帶成為把成員拉向海外的直接動因。蘇基朗在《刺桐夢華錄:近世前期閩南的市場經濟》中指出,“從事海上貿易需要巨額投資”“也有賴復雜的組織與制度”。[11](P12)宗教、宗族和“恩報”帶來的鄉族紐帶,鍛造并強化了社會的橫向聯結,家族組織能為渡海遷臺提供必要的社會組織基礎。在面對市場風險時,這種基于宗族信任的合作是成功的關鍵。
大陸涉臺村落文化景觀蘊涵的宗族觀念在當下發揮著重要作用,血濃于水的宗族觀念讓老一輩臺胞帶有濃厚的家鄉情懷,始終銘記返鄉祭祖、光宗耀祖,修建住宅、捐建宗祠、鋪路架橋、興辦學校、捐資籌辦廟會等等,既溝通親情,又增強祖地文化認同。在兩岸交流中,把祖祠、祖墓、族譜作為維系兩岸宗族血胤傳承與聚合的力量,可以推動宗親交流與經濟文化等領域融合發展。
作為遷臺移民情之所系的傳統文化符號,大陸涉臺傳統村落原鄉文化景觀不僅僅是原始故鄉的文化意象,更承載純孝、仁愛、進取、愛國等價值觀念,凝聚兩岸同胞共同的仁愛慈悲與家國統一情懷。閩南、粵東地區隨處可見的宗祠,充分體現了敦親睦族、家國一體的觀念。閩南民居建筑“出磚入石燕尾脊、雕梁畫棟皇宮起”,形象地展現中原儒家孝道文化在閩地原鄉村落景觀的延伸?!把辔矚w脊”把美好希冀與思念隱于屋脊之上,寓意子女不管漂泊他鄉,不論路途多遠,都要回歸故里。閩粵沿海涉臺傳統村落的民居,有著與國內其他地區民居中少有的精美裝飾,雕梁畫棟,寓意非凡。石雕、木雕、磚雕隨處可見,民風民俗、歷史典故、家訓格言,遍布四周,多是教導家族子孫要修身齊家報國等,含義深刻。“不僅是建筑表面為美觀而下設之物,而且是一種建筑的視覺對象,一種具有民族、地域、宗教、倫理、習俗、心態及情態意象等多功能、多向度的概念”。[12]還有涉臺族譜所反映的宗族社會秩序建構與國家統治互動關系等等,大陸涉臺傳統村落這些原鄉文化景觀蘊含超越時空的價值理念,與家族、國家、社會有著密切聯系,對當下構建家國情懷具有深遠意義。
大陸涉臺傳統村落蘊涵的這些家國觀念源遠流長,意義重大。漂洋過海的遷臺移民,身在他鄉卻心系原鄉,表現出特別強烈的故土觀念和家國情懷,這在歷史上表現得尤為明顯。1895年,甲午海戰失敗后,外族侵占臺灣,許多愛國志士“誓不臣倭”,絕然渡海返鄉,留島的一些同胞仍堅守家國認同,面對外族殖民者的高壓,有的將祖先牌位和族譜隱藏于內室。1945年臺灣光復,臺胞個個歡欣鼓舞,許多大陸移民后裔面對一灣海峽,朝著大陸原鄉含淚叩拜。遷臺移民歷來有愛國愛鄉的優良傳統,曾經涌現出許多反對外族侵略、維護祖國統一、為國為鄉赴死如歸的英雄人物,鄭成功、施瑯、陳化成為其中杰出代表。改革開放后,臺胞投資家鄉,辦廠興業,集資公益,支援災區等動人事跡,層出不窮。這種家國情懷是中華民族一脈相承的價值理念,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今天具有更加積極的意義。從遷臺移民文化中挖掘愛國主義的深刻內涵,有助于激發兩岸中華兒女共同的家國認同,為兩岸融合發展貢獻力量。
自古以來,中國人都懷有濃郁的原鄉情結,這是一種內化的情感。大陸涉臺傳統村落作為中國傳統村落的一種重要類型,既是臺胞根脈所系,也是臺胞原鄉情結的重要載體。作為兩岸一家的歷史與現實見證,涉臺村落原鄉文化景觀建設具有重要性和緊迫性。當前,臺灣島內“臺獨史觀”流毒蔓延,編造所謂的“臺獨歷史”與“臺獨文化”,別有用心地夸大臺灣區域文化中的差異性與獨特性,美其名曰“臺灣文化”,妄圖與大陸經濟“脫鉤”、文化“斷鏈”,達到“去中國化”的目的。一部分年輕臺胞對祖國大陸的原鄉意識不強,文化認同較低,有的甚至在身份認同上焦慮和迷茫。2022年對臺工作會議強調,“要高度警惕民進黨當局‘去中國化’圖謀,大力宣傳臺灣同胞愛國主義傳統”。以大陸涉臺傳統村落文化景觀為代表的傳統家國文化蘊育原鄉情結,喚起兩岸同胞心靈最柔和的部分。在深化兩岸融合發展,促進兩岸同胞心靈契合的當下,大陸涉臺傳統村落不該只是歷史記憶的痕跡,發揮大陸涉臺傳統村落原鄉文化景觀意象,在聯結兩岸、喚起臺胞歸屬感重要而獨特的紐帶作用,將此歷史記憶所代表的文史意涵聯結到臺灣年輕人和社會大眾中,增進臺灣同胞的文化認同,進而提升臺灣同胞特別是年輕一代臺胞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
此心歸處是原鄉。“鄉愁不是專給外人觀看的膚淺的風景、不是現代喧囂的旅游產地、不是生造臆想的、仿古做作的粗俗街市、舊屋、樓臺亭閣。生搬硬造的假古董無法激發人們的共鳴,沒有對歷史、對先民生活的尊重,也就構不成鄉愁”。[13]大陸涉臺傳統村落的價值,在于它的歷史記憶和原鄉特色,對其保護傳承需把握其自身的特性,把握其原鄉文化精神內涵。當前,大陸涉臺傳統村落原鄉文化景觀資源不清,毀壞未止,景觀建設存在諸多盲目性,原鄉特色不突出。要廣泛而深入地調查涉臺傳統村落原鄉文化景觀資源,從理念認識、規劃指導、文化演繹、人本主義等方面,通過自然生態、文化型態、人文心態的融合統一,探尋涉臺村落原鄉文化景觀保持與提升的規律和路徑,提出構建政府、社區、市場、宗族組織、住民與臺胞等共同參與的保障體系。以原鄉文化景觀的保持與提升,讓涉臺村落成為廣大臺胞原鄉情結寄托的精神家園,并成功轉化為吸引臺胞共建共享共融的驅動力,深化融合發展,促進兩岸同胞心靈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