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立碑時間發(fā)微＊

郝軍軍

（山西大學(xué)考古文博學(xué)院）

《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是研究云岡石窟的重要文獻，原石碑早已不存，幸賴元末熊夢祥（字自得）將碑文抄錄于其所著《析津志》中。《析津志》后來雖也亡佚，但該書很快被《永樂大典》收入，分散于各韻之下，天字韻“順天府”條錄入尤多。清末繆荃孫又從《永樂大典》中將“順天府”殘本八卷抄出，而繆所據(jù)的《永樂大典》原本則毀于庚子之役。繆氏去世后，《順天府》殘本又歸于李盛鐸。1940年，李氏藏書售于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1947年，宿白先生在整理李氏書籍的過程中，從繆抄《永樂大典·順天府》中，發(fā)現(xiàn)了《析津志》中的《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以下簡稱《金碑》）錄文，這篇碑文才重見天日[1]。

《金碑》碑文長達2100 余字，記述詳細，旁征博引，不僅填補了云岡石窟從唐迄金之間興修設(shè)置的文獻空白，更為重要的是里面還引用了現(xiàn)已佚失的北魏銘刻和文獻來考訂云岡石窟的時代，為研究云岡石窟各窟開鑿先后等問題提供了重要參考資料，從宿白先生的云岡石窟研究中，我們可以充分領(lǐng)略該碑之價值所在。

由于輾轉(zhuǎn)抄錄等原因，《金碑》碑文有不少訛脫之處，甚至出現(xiàn)了錯簡之文，經(jīng)宿白先生和張焯先生[2]的校補梳理，基本恢復(fù)了碑文原貌，其行文通順，語意明確。不過，碑文仍非全貌，在最后部分有明顯的脫文，雖然對其價值沒有什么影響，但是卻涉及到《金碑》的立碑時間，為方便討論，我們先將《析津志》中有關(guān)文字錄出：

皇統(tǒng)七年夷門曹衍記并書。傳菩薩戒提點大石窟寺沙門稟惠助辯。經(jīng)武將軍前西京軍器庫使騎都尉太原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王慶祐。前西京癸卯年臘月二十四日予自東勝來，是日宿于寺之方丈，受清供。次日達西京。次年二月八日始錄上草本于何尚書思誠東齋[3]。

宿白先生已經(jīng)指出，這段文字有明顯的脫文，即“前西京”與“癸卯年”之間。“癸卯年”乃元順帝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其后面的文字是熊夢祥記述《金碑》碑文是他如何得到的，不是《金碑》中的內(nèi)容。“前西京”后面原本應(yīng)該有某人的官銜和名字，類似于王慶祐，這些仍屬于碑文內(nèi)容，但現(xiàn)在已無法知曉脫漏了多少字，這究竟是抄入《永樂大典》時的疏失，還是《析津志》原文就是如此，亦難以確定。

碑文為金熙宗“皇統(tǒng)七年夷門曹衍記并書”，文中還有“自神瑞癸丑，迄今皇統(tǒng)丁卯，凡七百三十四年”，皇統(tǒng)丁卯即皇統(tǒng)七年（1147年），可見《金碑》確實是曹衍撰寫于該年。但撰寫碑文的時間不等于立碑時間，后者可以比前者晚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4]，而立碑時間往往刻于碑的最后，《金碑》的立碑時間有可能就記錄在缺失的文字中。那《金碑》究竟是何時所立的呢？我們首先可以從碑文中涉及到的兩處避諱來考察。碑中記載了唐代到遼代對云岡的歷次經(jīng)營，即所謂“歷年之大略”，《金碑》原文如下：

唐貞觀十五年守臣重建，遼重熙十八年母后再修，天慶十年賜大字額，咸熙五年禁山樵牧，又差軍巡守，昌五年委轉(zhuǎn)運使提點，清寧六年又委劉轉(zhuǎn)運監(jiān)修，李唐已前雖無遺跡，以近推遠從可知也，此則歷年之大略也[5]。

宿白先生校注《金碑》時，指出“遼無咸熙紀(jì)元，疑‘熙’為‘雍’之訛”，又指出“昌五年”之“‘昌’前脫‘壽’字”[6]。“咸雍”、“壽昌”和“清寧”均為遼道宗年號，宿先生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

但是，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兩處訛脫呢？當(dāng)然可以用《金碑》抄錄過程中的失誤來解釋。但筆者認為真正的原因是金人避諱所致，石刻原貌即是如此。

金朝避諱非常嚴(yán)重，《金史》中有很多記載[7]，早已為人熟知[8]，近年來，又有很多研究成果，揭示出了一些以往不為人知的避諱史例[9]。

首先，可以很容易地判斷出，“咸雍”之所以被寫成“咸熙”，是避金世宗之諱，金世宗原名完顏褎[10]，大定十四年（1174年）三月改名完顏雍[11]，《金史·地理志》載河南“雍丘”正隆后被改名為“杞縣”，實際上就是避金世宗諱。邱靖嘉先生指出金大定二十年（1180年）刻碑立石的《大昊天寺建寺功德主傳菩薩戒妙行大師行狀碑》[12]中，就將遼道宗年號“咸雍”改成了“咸和”[13]。《金碑》的“咸熙”顯然是“咸雍”的另一種改法，說明刻碑時間不會早于大定十四年三月[14]。

遼道宗“壽昌”年號在元修《遼史》中幾乎全做“壽隆”，經(jīng)數(shù)百年來的研究，已經(jīng)證明遼朝并無“壽隆”年號，應(yīng)以“壽昌”為是。近年來，邱靖嘉先生對改“壽昌”為“壽隆”的原因進行了揭示，根據(jù)張棣《正隆事跡》，可知金世宗嫡母欽慈皇后蒲察氏漢名叫“壽昌”，金世宗即位后，明令要避欽慈皇后之諱，所以金人陳大任修《遼史》時，將遼道宗年號“壽昌”改為了“壽隆”，元人不明就里，修《遼史》時皆一仍其舊。邱先生還考察了“壽昌”避諱的四種情形，即缺筆、省稱、改字、倒置，他舉出《大昊天寺建寺功德主傳菩薩戒妙行大師行狀碑》及碑陰的《中都大昊天寺妙行大師碑銘并序》中均有“昌六年”這樣的文字，“昌”即“壽昌”之省稱。《金碑》中的“昌五年”，也應(yīng)該是為了避諱，將“壽”字省略。這又一次說明了立碑不早于金世宗時期。

再來考察立碑下限。《金碑》中多次出現(xiàn)了“供”字，金章宗父親名完顏允恭，金章宗即位后，“允”、“恭”二字也要避諱，從馮先思先生對金刻本《新修玉篇》等書的研究看，與“恭”字音近的“供”字是要避諱的，一般是采取缺筆的方式[15]，這在陜西甘泉明昌七年（1196年）壁畫墓中也有反映，墓中書寫有“香花供養(yǎng)”四字（圖一），“供”字缺最后一筆[16]。碑文中還有三個“永”字，衛(wèi)紹王名叫完顏永濟，據(jù)陳垣《史諱舉例》，“永”、“濟”二字均有避諱之例。但是，不能因為出現(xiàn)了這些字，就認為《金碑》立石一定早于金章宗或衛(wèi)紹王時期，因為避諱之法除了改字以外，還有缺筆，但《金碑》原石已毀，光靠抄本已無法判斷原來是否有缺筆[17]。

圖一 陜西甘泉柳河渠灣明昌七年（1196年）墓東北壁局部

我們注意到，《金碑》最后提到了一個“經(jīng)武將軍”王慶祐，從碑刻書寫體例看，應(yīng)是參與立碑之人，所以其官銜反映的是立碑時的情況，而非皇統(tǒng)七年（1147年）。宿白先生認為“‘經(jīng)’疑為‘信’或‘顯’之訛”，這可能是因為《金史》卷五十五《百官志一》記載武散官“從五品上曰信武將軍，中曰顯武將軍，下曰宣武將軍”，并沒有經(jīng)武將軍。但其實《金史》里還是出現(xiàn)過一次的，即《交聘表上》天德三年（1151年）“以經(jīng)武將軍修起居注蕭彭哥為夏生日使”[18]。金代石刻中也有一些例證，如貞元元年（1153年）《故忠顯校尉茹公佛頂心陁羅尼幢記》[19]、大定四年（1164年）《移五十三佛記》[20]、大定七年（1167年）《吳前鑒墓志銘》[21]等。另外范成大《攬轡錄》記載金朝大定二年（1162年）新修官制，其中武散官有“信武、顯武、經(jīng)武、宣武、武功、武德、武義等將軍”[22]。從以上幾方面的材料看，經(jīng)武將軍在金代的確存在過，而且主要是在金熙宗至金世宗時期。之所以在《百官志》中沒有記載，有學(xué)者研究，是因為志中所載金代散官制度，基本上是金章宗明昌（1190-1196年）初年制度[23]。金章宗以后確實不再出現(xiàn)“經(jīng)武將軍”，泰和四年（1204年）《東平縣君韓氏墓志銘》記述韓氏是“經(jīng)武將軍、同知磁州軍州事諱汝教之女”，韓氏泰和三年（1203年）去世，享年七十四[24]，其父親的生活時間不大會晚到金章宗時期。

綜上可知，《金碑》樹立時間應(yīng)在金世宗大定十四年（1174年）三月改名完顏雍至明昌初年之間，與曹衍撰寫碑文的時間間隔了至少二十七年以上。從碑中的兩處避諱及“經(jīng)武將軍”，可以清楚地看出，熊夢祥抄錄碑文時，完全忠實于原貌，同時也再一次證明了碑文內(nèi)容的可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