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1
有時候,一點小小的興味,能提起對一個人文章的好感。
這樣的閱讀體驗,從文數十年,得過不止十回八回,獨獨這次讀王利民先生的文章,來的格外強烈。
這得說到我的一部長篇小說,叫《邊將》,寫歷史人物的。我寫小說,跟我寫文章一樣,動不動就想出個“拐”。書中有個人物叫楊博,歷史上真有其人,做過嘉靖朝的兵部尚書;京劇《二進宮》里的楊波,演的就是他。我的“拐”出在,想把民間傳說的楊家將安在他身上,他就是楊令公,其手下的一班武將就是楊家的眾兒郎。清代演宋代的楊家將,實則是暗喻明代的楊家將,既是故國之思,也是因為楊波當年對清軍造成的打擊太重了,不能不有意回避。為了將令公與楊博對應上,書中我讓一個文士離京前去看望他,他正在蒔弄庭前的花木,這文士便引用了白居易的兩句詩說他:“令公桃李滿天下,何用堂前更種花?”此語見《邊將》初版第242頁,下面還加了注:白居易《奉和令公綠野堂種花》。
當年寫下這么個帶考證意味的小情節,在我是頗為得意的事兒。我并非熟讀唐詩之人,白居易這兩句詩是看閑書遇上記下的。然而此番讀《王利民詩文集》,竟在一篇叫《園丁生活》的文章里撞見了。利民先生的父母都是小學教師,父親還當過小學校長,退休后在鄉下建起農家小院,養花種菜,過著閑適自在的晚年生活。利民先生曾驅車前去看望,回來寫下這么一篇文章,其中一段寫父母與鄰居幾位老人的交往,既有文化蘊涵,又有生活氣息。
父親拄著拐杖立在我身側,樂呵呵地望著母親,也望著他鐘愛的“天露朗”,小狗貔貅繞著拐杖撒歡兒。門外幾位退休老人不知是聞香而來,抑或循聲而至,他們圍過來,一位老者環視著四周的花花草草,艷羨又欽佩地說道:“令公桃李滿天下,何用堂前更種花。”父親一手拄著拐杖,一手做捻須狀,道:“老夫怎敢自比裴令公啊!這庭院自是不能與裴令公的綠野堂媲美,卻也占盡物華,老夫當為其取個名兒。”眾人大笑。(《園丁生活》)
就是這么不足二百字的一小段,讓我看了心里大為贊賞,真是個會寫文章的主兒。
且不說白居易那兩句詩,我知道他也知道,關鍵在于,我知道是看閑書得來,又在網上查了出處,在小說中還做了腳注,意在表明自家對白詩多么熟悉。實在說,詩中的令公是誰,我是一點兒也不知道。
利民先生則不然。
他肯定知道白詩的題名是什么,就是不說,而將詩句與詮釋分作兩下——詩句讓進來的一位退休老人說了,詮釋的話,則安在他父親的身上。道理很簡單,詩句是記住的,而詮釋之語,能見出學問的功夫。還有講究的,這句詮釋之語,若引出此詩的原題,就顯得生硬了,讓人一看,也就是韓石山的水平,在這兒“掉”兩句詩文賣弄學問。須知,古人對賣弄知識,曾立過一個非常微妙的法則,這一法則,讓錢鍾書先生發現了。在他的《宋詩選注》里曾語及。對王安石的《書湖陰先生壁》做注時,是這么說的:
我們只認為“護田”“排闥”是兩個比喻,并不覺得是古典。這是個比較“健康”的用事的例子,讀者不必依賴箋注的外來援助,也能領會,符合中國古代修辭學對于“用事”最高的要求。“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顏氏家訓》第九篇《文章》記邵評沈約語)(錢鍾書《宋詩選注》第5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6月出版)
這么睿智,這么講究的文字的作者,怎不讓人敬慕三分?
2
以往給人寫序,多是相熟的朋友開了口,若不忙,也就寫了。這幾年老了,早早掛起“免戰牌”,總是平日品行太差,還真的抵事,很少有人再開這個口。這次并非開戒,實有難言之隱。
王利民先生編起他的詩文集,想找個名家給他寫序,他的一個朋友推薦了我。我寫《張頷傳》時,得此人幫助不小,比如張的一本舊著遍覓不得,此人從網上重金購得,慨然相贈。也算是一種回報吧,就爽爽快快地答應了。唯一有點對人不起的是,對不起找名家寫序的王先生。
我曾是名家,如今早過氣了。他該知道,找過氣的名家寫序,跟找下了臺的官員辦事一樣,多半枉費心思,難稱心愿。
所以爽快答應,在我,還有個難以啟齒,又不得不說的緣由。序這種東西,給相識的人寫,總有抹不開情面的地方,該說的硬話也就軟了下來;給不相識的人寫沒這個顧忌,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筆下能放得開。這世上,能說痛快話的時候不是很多。
話說到這兒,不妨挑開了多說幾句。我這人,當過十多年的中學語文教員,落下的一個病根是“好為人師”。不相干的人叫上一句“韓老師”就親的不行;寫個序嗎?好啊。前些年粗略估摸了一下,二三十年來,為人寫序不下百篇。我還有個怪癖,就是一旦答應了寫序,抱定的宗旨是,你的文章可以不好,我的序則不能不好。因此上寫起序來,真當得起“爬羅剔抉,刮垢磨光”的實指,總要在平庸的敘事中找出鮮亮的詞句,若不鮮亮,就下上一番“刮磨”的功夫。寫到后來,最怕看的是,久已成名而少有長進的中年作家的作品,不能說不好,又無從說個好,只能從虛處來,朝不著邊際處說。
給利民先生的書稿寫序,沒有這個顧慮。
王先生有個大名頭,是山西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這個職務在省城的書法家里不會少,在地級市的書法家里不會多,說是顯赫亦無妨。有這樣的大名頭罩著,寫文章詩詞,不過是余事,好有多好,壞有多壞,是不會在意的。此正如古人所言,“大行不顧細謹”者是也。
因此上,看他文,寫我的序,都很輕松。
然而,正是在這輕松中,讓我發現了意外的欣喜。
這,還得說到我的又一個毛病,也是當久了語文教員落下的。多少年了,我一直認為用字講究的人,有作家的根基;用字不講究的人,基本上不是當作家的料子,不管他的頭發留得再長,小胡子修得再翹。
利民先生的用字講究,我是從這么一句話品出來的。
他有篇文章叫《藝苑閑譚》,說的是他在忻州市文聯主席任上的閑事,他的名字,他的齋號,他的印章,還有他寫字的硯臺。在談印章時,說他曾在雁門關下的廣武老城,購得兩方漢印,銅質,比蠶豆略大,印面滯了沙石,字跡斑駁難認,勉強認出一個上面是“璽”字。這兩方古印,讓他很是發了一通感慨。又由這兩方漢印,說到同是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的王志剛先生,多少年前為他刻的一方多字印,文曰“家在雁門滹水邊”。末后有言:“我想,我對印章的喜愛仍是對語言本質和傳統文化的追求,這種喜愛更多的是鑒賞和品味,而意欲據為己有的亦是出于漢字的指意功能。”
對文字能有如此細膩的體味,足以證明對文學還是有慧根的。
此文在他的文集里,排在前面,有了這個指引,往后看時也就多了一份警覺。
還真讓我逮著了。
疫情期間很少出門,看書寫作,累了就聽聽京戲。最愛聽的有兩折,一折是李維康、耿其昌、鄧沐瑋三人合演的《二進宮》,再是周信芳原唱、小王桂卿配像的《澶淵之盟》。看《二進宮》是因為李維康的扮相太美了,唱的又那么情感飽滿,哀婉動人。《澶淵之盟》,除了周大師的嗓音讓人著迷外,王桂卿先生的身段之美也讓人百看不厭。“去城上”一段,唱詞中有句:
“北城上可容得寇丞相樗蒲怒擲,妮子們歌舞紛紛。”
我曾查過,“樗蒲”是一種近似擲骰子的游戲,帶有賭博的性質。
而我看利民的文章《登蘆芽山記》里有這樣的句子:
“已經歇息,終達峰頂。山頂多奇石,或熊羆長嘯,或樗蒱壁立,或高猿望海,或巨鯨躍波,不一而足。上有題刻,皆為點睛之筆。”
句中“樗蒱”一詞,與我在電腦上看到的“樗蒲”一詞相似而微有不同。我看的“蒲”字,是菖蒲的蒲字,這個相似的“蒱”字,左下側不是三點水而是提手。
會不會是利民先生寫了別字呢?
為慎重起見,還是查查為好。
一查,我愣住了。字義的解釋是:類似擲骰子之類的游戲。舉的例句是:“亭東自足下皆云漫,稍見云中白若樗蒱數十立者,山也。”此語出自姚鼐《登泰山記》。姚鼐此文,我上中學時學過,利民先生能如此嫻熟地用在文中,多半也是中學課本上學過。我學過全忘了,利民學過,不光記得,還能用在寫山景的文中,不是聰慧又是什么?(也有解釋說“樗蒱”同“樗蒲”,那是另一回事。)
文章的大技巧我不會,小技巧還懂得一些。像這種在字上用功夫,求準確,求鮮活,絕對是為文的正道。在這上頭肯費心思,肯露一手,什么時候都不會是白下功夫。
還可舉一例。集中有一文曰《童年游戲》,寫了小時候玩過的幾種游戲,有跟姐姐一起玩的“翻花線”,跟小伙伴傍晚玩的“藏老貓”,還有比賽力氣和精準的“頂杠”,頗具情趣的斗草游戲“羊咩咩”,又有極具邊關色彩的“開馬城與跳圐圙兒”。在說到“頂杠”時,作者說,這個游戲比的是力氣,他年紀小,體能偏弱,玩不了,只好作壁上觀。“有時偶爾參與,也只是幫助其他小伙伴舁個腿,抬個腳,不會成為主角。”
這里的“舁個腿”的“舁”字,讀音如“與”,《說文解字》謂“雙手上舉”。我們老家的土話叫“扳”,其義如“抬”。可是這兒用了“舁”,你就不能不佩服作者高了一籌。
文章就得這么寫,才叫文章。說到《童年游戲》,不妨從中再引一段,是“翻花線”里的。
3
先說“翻花線”,學名“交線”,他老家也稱“解勾勾”。讀蒲松齡《聊齋志異》“梅女”一文可知,這種游戲的歷史還是蠻長的。書中寫道:“女曰,妾平生戲技,惟諳打馬,但兩人聊落,夜深又苦無局。今長夜莫遣,聊與君為交線之戲。封從之。促膝戟指,翻變良久,封迷亂不知所從。女輒口道而頤指之,愈出愈幻,不窮于術。”接下來說,這里梅女與封生提到的兩種古代游戲,“打馬”是打紙牌,類似于現在的打撲克;“交線之戲”,出于“閨房絕技”,后來才演變為兒童游戲。這才寫到他與姐姐怎么玩“翻花線”的:
姐姐也長我三歲,我的“翻花線”是跟姐姐學來的,取一長線,對折,把線頭綰起來,結緊,把剩余線頭剪掉,使銜接整潔,運指無礙。我坐姐姐對面,姐先把線圈套于雙手,中指互挑,呈“陷阱”擺我面前;我手指做戟狀,以拇指、食指、小指勾扣,翻作“亂山”。姐則以小指、食指下運上挑,作“面條”;我則以拇指、食指、中指反扣,作“花被”。姐又以拇指、食指、無名指上翻下撐,呈“斗”狀。我復以新的花招接替,并設法讓姐姐難以招架。這樣循環往復,可以做出十多種花樣。我和姐姐都十分專注,口中念念有詞,小嘴撅的老高,鼻涕流到嘴邊也顧不上擦一下。
這一段文字主要看敘事的細致清晰。光這么一段,還看不出什么,再看一段,還是《童年游戲》里的一節,叫“羊咩咩”,是寫玩草籽的。
先說這種草籽是一種叫細辛的中藥材的籽實,在北方的亂石崗里隨處可見。秋高氣爽時節,小伙伴們會挎上布兜,帶上鏟鏟到荒野去采中藥、摘麻麻花,搞一些大田以外的收獲。勞作的間隙,玩“羊咩咩”也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消遣。
細辛草根部為藥材,“羊咩咩”藏在細辛草的小果莢里,外表布滿細密的絨毛,芝麻大小,呈灰黑色。炎日暴曬,絨毛會更加剛挺,撒在“粉連紙”(一種廉價光滑的薄紙)上,宛如微縮版的羊群。
這時,對著“羊群”壓沉聲音慢慢喊:“咩咩羊——咩咩慢些趕——趕上羊咩咩——上南山——”
這聲音不可太高,也不可太低;吐字不能太快,不能太慢,需跌開調子,使音頻與紙張、草籽產生同頻共振。這樣羊咩咩就開始繞紙亂竄,一會兒聚,一會兒散,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活像草地上游牧的羊群。這種游戲陰天是不好玩的,許是絨毛上帶了濕氣,難以共振。有正午的陽光強烈照射,羊咩咩會跑得更歡。
你以為這是雁門關外,邊關少年的一種鄉俗游戲么?錯了,玩完了,作者才告訴你,非也,偶爾翻《唐宋詩詞》,有關“斗草”的佳句還不少。白居易的《觀兒戲》中有“弄塵復斗草,盡日樂嘻嘻”,晏殊有詞句“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斗草贏,笑從雙臉生”。又怕讀者有誤解,補充了一句,這都是描寫南方兒童和閨秀的斗草游戲,他想這“羊咩咩”也可稱作北方的斗草游戲吧。
抄了這么兩節文字,我想說什么呢?
想說的是一句連我都覺得喪氣的話:我已經好久沒見這么既風趣又富學識的純正的散文了。
如果再附帶一句,那就是將范圍縮小,在山西地面,我已很久很久,沒見過這么純正的散文了。
這就不能不說到我對散文的一個固執的理念。
散文是一種紀實文體,能否恪守紀實的品質,不光關乎著文運,甚至關乎著國運——社會風氣的好與壞。
恕我說句刻薄的話,中國文風的敗壞,最早是從散文開始的。小說是虛構作品,你不可能讓他紀實;散文雖是紀實作品,為增強文學性,可以適當地虛構。這樣的高見,居然能得到文學界的基本上的認同。上世紀六十年代,楊朔散文大出風頭,誰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去泰山看日出,肯定看不著,能看到的是人民公社這輪朝日在齊魯大地上冉冉升起。去長山列島看海市蜃樓,肯定看不著,能看到的是社會主義的新漁村。去香山看紅葉,來的早了看不著,能看到的是老向導的一顆火紅的心。最經典的作家這樣寫了,你不見樣學樣,肯定思想有問題。于是一時間,全國大小報刊上,盡是些朝日冉冉、紅葉飄飄的楊式散文。
沉寂了多少年,以為改革開放了,文風會回歸純正了。大謬不然。逡巡未久,勃然雄起的是余秋雨式的文化散文。散文而冠以文化,本身就荒唐。既冠以文化,品質應更高,恰恰在這上頭,余氏散文是倒著來。即以名篇《道士塔》為例,石窟中半窟佛像未刷白灰,怎么就敢說是王道士第二天要去集上買石灰,因故未去而致此?還有多篇,也是大言炎炎而少有實證。這回可真是影響廣披,激起多少文學義士效法的勇氣。于是所謂的大散文沛然興焉。其中一路是以革命題材、領袖人物為主旨,走的仍是宏大敘事的路子;借用象棋上的術語,可謂車走車路,炮走炮路,仍是在棋盤的大格局里比劃。散文可以虛構,其他任何帶有“文學”二字的作品,比如傳記文學、報告文學,哪家不可以虛構?文風日下,世風亦隨之矣。當然這話反過來說,道理上也能成立。
楊式散文式微,到余式散文勃興,隔了大約三十年,如今余式散文式微,又快三十年了,下一個騰空而起的空疏散文的名家,又該是何氏?
我常想,什么時候我們的散文不再這么虛妄淺薄,安安分分的走紀實的路子,什么時候我們的文風就走上正軌了。
山西是有幸的,眼下就有這樣一個純正的典范。
4
接下來要探究的是,仍是在山西,何以會走出王利民這么一個純正的散文作家?
又要說到我在文事上的一個固執的看法了。質言之便是,早早從事了專業文學寫作的,很難走到文學的正路上來。
文學寫作也跟別的行當一樣,在更高的層面上可分為“好之”與“樂之”兩大流派。這是撇開了“學之”這一層面說的。“好之”這一派,聽起來也高雅,但不排除“好之”之內,含有好名好利好美色在里面。我得承認,在寫作圈子里混了這么多年,我就一直沒有走出“好之”的層面,只能說我還用心鉆研,在技術層面上仿佛“樂之”似的。“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是“好之”者的基本心態。真正“樂之”者就不然了,其喜歡文學,喜歡寫作,全是出于天性的愉悅,沒有“求貨”的心思,也就少了“求貨”的媚態。
你又怎么知道利民先生是個純然樂之的寫作者呢?
既無交流,也未打聽,我是從他發給我的這十幾篇詩文上看出來的。
他是1964年生人,且將少小至今的行蹤開列如下。
《故鄉的野菜》文中說:“我出生在晉北雁門關下滹沱河畔的一個古老的村莊,故鄉望山傍水,處于平川河谷地帶。”這地方一看就是代縣,現在該說是代州了。在此地出生,小學中學也只會是在這個地方。
1980年有詩《別代州》,當是十六歲了,高中畢業,考上高校。外出求學也就三四年,畢業后又回到代州,不久便成了家,妻子是小學教師。《吾家書齋》文中說,“剛成家,自己沒有住房,就在小城東關吊橋邊租了兩間小屋。”1990年調到忻州地委組織部做文秘工作,一年后妻也調到忻州,組織照顧,在單身樓調劑一間作為臨時住房。此時已有女兒,一住就是七八年,直到1998年,機關集資建房,才分到一套小三居的住房。
同文中又說,女兒小學快畢業時,他下到縣里任職,一下就是十多年。去了哪兒呢?《清涼寶剎圭峰寺》中言:“圭峰寺我已去過兩次。第一次是去年春上剛來繁峙工作的時候。”過了幾年,換了個地方,《挑燈看劍》文中言:“2012年初春,我到靜樂縣擔任組織部長不久。”如此看來,先去的繁峙,是個沒有入常的縣級副職,到了靜樂,當了常委組織部長,同是縣級副職,就算是升了。
《吾家書齋》里又說,“2019年,我從縣里調回忻州,又喬遷花苑新居。”此番調回任何職不清楚,兩三年后又任新職。《暮春隨筆》文中言:“壬寅春節前,到忻州市文聯履新。”我的估計是,此時他已被選為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忻州地面有資格出任文聯主席的,也就是他了。
從這履歷,從這專攻,知他或許心里喜愛文學,但幾十年間,從未將文學當個正經事來做。剛當上文聯主席,跟他來往最多的是書法家、畫家、篆刻家,對作家詩人,還多少有點鄙薄呢。有文字為證:“文化人登門,心中滿是責任和天下,對一些時弊會拍案而起。”(《暮春隨筆》)他下面還說到音樂家如何,書畫家如何,這里的文化人只會是作家和詩人。
正因為一直有從政的身份,又無意于文學上謀取功名,對文學只是一種心性的喜愛,由書寫而來的快感,這樣才能讓他的文章既見文采又無雕琢的痕跡。思慮清爽,筆下才能賞心悅目。
說到這里,我得對前面說過的話,作一點補充。
前面我說,在當今文壇上,早早從事專業文學寫作的,很難走到文學的正路上來。這話有點兒空泛,得做些限制才能成立。我是指那些在新文學初期,靠了兩三個短篇小說,就進入作協系統成了專業作家的人,不是全部,但是多數。聲名來得太容易,待遇又來得太優厚,一心想著更大的名頭,更多的獲取,心事太重了,筆下如何能靈動得起來?
5
末后,我還要說到利民先生的文筆。
文筆這個話題太寬泛,說什么都會有人不以為然,可說的只能是一己之見,自己經年累月的一點感受。散文的文筆,我喜歡的是典雅酣暢,還帶點幽默風趣的那種。舉例來說,寫世態人情的,梁實秋的《雅舍小品》該是典范。寫花花草草、吃吃喝喝的,汪曾祺的散文該拔頭籌。不知為什么,以文筆而論,我覺得汪曾祺的小說,也都可以當作散文看。編故事上他不怎么行,他的好,全在文筆上。所寫小說,多是社會傳聞,市井異人。這上頭很像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都是當真事寫的。
利民的文筆,寫景還看不出什么,只能說用心描摹,也還清新可觀;一到寫人狀物,就活泛起來。比如《農家小酌蔬豆香》,寫他陪陳巨鎖先生光顧友人楊文成的農家小院,正要落座,發現椅墊的布面上,印的是王羲之的字,且有王羲之的名諱。這對書法家來說可是尷尬事。
陳先生正待入座,忽又笑道:“呵呵,斯文掃地了!”大家不解其意,待仔細觀察才發現,椅座布料上滿是印著羲之書法,“王羲之”赫然其上。楊文成不無遺憾地說,“縫個布罩就好了。”陳先生雙手合十,曰:“掩耳盜鈴,失敬,失敬!”
人事靈動好理解,狀物上讓人眼亮可就難了。在這上頭,利民的文筆仍有可圈可點之處。
他家養了個小狗,還是個名為貴賓的好品種,他給起名叫貔貅。且看《貔貅》一文里,作者是怎樣寫他的愛犬的:“其瞳如珠,靛黑而泛幽光,晶瑩而亦祥和。耳廓蕉葉翻風,鼻頭橡栗黢黑。”
小狗的鼻尖,見得多了,確實是黑中帶棕色,不怎么光滑,也還明亮,這里喻為橡栗,可說是再貼切不過了。
利民散文,敘事中還有個特點,就是敘事語言典雅,遇上人物對話,也多用雅言。通體一致,看著很是舒服。當然遇上說笑話,該俚俗的地方,也不刻意回避。
寫散文,文筆的重要,猶如戲劇演員有個好嗓子,怎么唱都好聽;文筆好了,怎么寫都是好文章。
利民的集子里,還有詩,舊體詩,我不諳音韻,就不丟這個人了。就是散文,也不是篇篇好,這里只能撿好的說。不是有意諱言,只是想給當下的文壇一點好的借鑒而已。
2022年12月11日于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