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
一
起初,嚴永春以為這就是一場十足的騙局。所以對于母親一次又一次地打來電話,他完全不屑一顧。但如今,85萬現金已經分三次打進他的卡里,嚴永春盯著手機短信看了十次二十次,還不放心地將那一串數字挨個地從左數到右,從右數到左,個、十、百、千、萬、十萬,他終于百分之百地確定,小數點前的確是六位數,并且開頭一個數的確是“8”。是的,這一切都是真的!打進卡里的數字不是一串數字,而是一筆巨款。
“春,你一定要給青山老爺多磕幾個頭啊!讓他保佑我們全家從此多福多財,老老小小平平安安,順順利利,最終還得葉落歸根!……”
跪在村頭的青山廟里,嚴永春當然愿意給供在大殿正中的青山老爺磕頭。就要搬離這塊祖輩生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地方,母親一大早就帶著他們一家三口四處磕頭,從祖墳到祖宅,之后再到村頭的青山廟。
母親一臉虔誠,似乎還有那么幾分難舍和不安,同時又暗隱著感恩和歡喜。母親很快七十歲了,而父親早已七十以上。對于他們這一代人,說過去也就過去了。但嚴永春不一樣,不論去了哪里,他始終還是青山人,最終三十年后他還得回來。青山是他的根,是他骨頭和血液深處永遠斬不斷的魂與脈。
相對于母親臉上的不安神色,這些天的嚴永春卻表現出了難得的沉穩。當然他內心的波瀾同樣難以言表。轉眼就到了而立之年,他終于第一次為故鄉這個偏僻的窮山村感到榮耀,居然一下子就給他帶來了85萬、甚至是255萬元的巨額收入。
當然這樣的代價,就是你得背井離鄉三十年,遠遠離開這片生養自己的故土。
梅湖屬于高原地陷型湖泊,億萬年前的地殼運動,讓急劇上升的巖層在這里突然斷裂,從此積水成湖,煙波浩渺,茫茫不知幾百里。所以在當地人心中,梅湖可絕不是什么湖,而是一片廣闊無垠的大海。老輩子里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隔山容易隔海難。環繞梅湖的村莊多得是,但湖西面的村莊,村尾是湖,村頭卻是坦蕩如砥的壩子,生活在這樣的村落,進可耕田弄地,退可織網捕魚,從古到今,都是令人羨慕的“魚米之鄉”。
湖南湖北也都是這樣,連接村莊的不僅是壩子,還有城市和集鎮,不知多少年前,就已是富得淌油的“小康村”和“億元村”。唯獨湖水東岸,高山兀立,綿延不斷,在此往東,往南,或是往北,再走上十里二十里,依然還是山。
“天爺啊,生哪兒不好呢?偏偏把我降生在這偏遠窮困的梅湖東岸!”從小到大,嚴永春不止一次抱怨過目光短淺的祖宗和不長眼睛的神靈。
當然梅湖東岸的村莊,也并非僅只一個青山,但無論北面的紅山、火山、團山,南面的蛇山、龜山、文筆山、鹿鵝山,盡管都帶一個“山”字,但或多或少,還是有些平地、坳地和坡地,并且土層肥厚,種得成莊稼打得出糧食。村莊靠水,自然也吃得了水,因為村莊沿岸不僅有良港,還有良灣,以及日夜奔流的大江大河,源源不斷注入清潔源流,從而也帶來了豐富的養料,隨著季節和水溫的變化,招來大量魚群,每年都能讓左近的漁村掙個盆滿缽盈。
偏偏青山是個例外。坐落在半山之中,而且山就是貧瘠的石頭山,生不了水也儲不了水,種不出莊稼也長不成樹。于是千百年來,世代生息于此的青山人,靠山吃不了山,靠水也吃不了水。干荒二月,一個臨水的村莊常常陷入不可思議的枯旱;待至雨季,后山里咆哮的洪水,曾給祖祖輩輩帶來多少難以忘懷的慘痛記憶。
所以出生在這塊土地上的青山人,是女的都想往外嫁,是男的也都想外出當上門女婿。無法外嫁或是只能留在村子里安門立戶的,男人只能出門四處出苦力攬活,女人就只能在村里搞養殖和做手藝活,扎染、裁衣、刺繡、做鞋,據說早年,出自青山村的繡衣,還曾經作為進獻皇宮的貢品。但如今這手藝卻沒再讓人看重,更多的女人,也都愿意和男人一同外出做苦力,千辛萬苦養活一家老小。那時路不通,出門就得橫渡梅湖。一葉小舟,飄飄搖搖,遇上風浪,葬身湖底的當然也絕非少數。
出生在這樣的村落,嚴永春的記憶深處,幾乎全是貧窮和饑饉,盡管母親就是裁衣做鞋的能手,但直到小學畢業,他還沒有穿過一雙新鞋,也沒穿過一身新衣。他身上穿的補過無數次洗過無數次的衣褲鞋帽,全是哥哥姐姐們給他留下的。
直到環湖公路的修通,這一切苦難日子方才真正走到盡頭。與世隔絕的青山,像是忽然一下被人掀開“蓋頭”,特別是在山重水復之間,與百里梅湖形成的獨特水鄉情調,使青山在短短一兩年間,就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旅游勝地。
有些外地商人來到青山,就把那些位置優越的土地和房舍租下來,改造成仿古式、民族式或歐美風格的海景客棧,吸引大量的外地游客前來觀光住宿。梅湖就是一個氣候怡爽的高原淡水湖,夏無酷暑,冬無嚴寒,甚至還有“東方日內瓦湖”之譽。到了炎炎盛夏,梅湖沿岸,差不多就成了大半個中國的避暑山莊。沉醉于梅湖沿岸的山光水色,無數外地游客紛至沓來,那些位置優越、裝修上檔次的民宿客棧,區區一晚上的房價都差不多得上萬元。
青山很快就成了一個網絡熱詞。但是,村子里依靠旅游富起來的人并不多。因為正當村民們也效仿起外地客商來做民宿時,他們驚訝地發現,那些靠海的、靠路的、靠古樹、靠村心、靠海灣淺灘和濕地的,甚至還有位居半山之中可以俯瞰梅湖的絕佳位置,大都已被外地人承包了。而且他們也知道,外地人不僅有眼光、懂經營,而且有的是資本。那樣的高額投資,本地人根本做不起。他們最大的能耐,就是在收到高額的地租或房租之后,又到村外的偏僻地方重新批一塊地再建一棟房,從此過起安心無憂的小康日子。
但這樣的人并不多。這些年宅基地政策不斷收緊,村民無序建房現象被列入重點整治范圍,地少人多的青山更是嚴把嚴控。于是就有人回到那早已不住人的祖宅,重新打理修葺一新,再做個小吃店、手工店或小賣鋪之類來維持生計。或者就在村心路旁擺個小攤,向客人兜售些水果、零食、刺繡工藝或其他旅游紀念品,也算是在這快速發展的旅游經濟中,掙到一份微不足道的薄利。更多的人,則就此離開青山,走向人海茫茫的城市。
嚴永春家的房子就在青山村的最邊角。左近沒有奇峰怪石,沒有古樹彌天,也沒有流泉飛瀑,既不靠海也不靠路,他做夢都想不到,他的機遇居然來了。
母親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他家里的宅院被一個外地人看上了。她那電話打得低聲低氣,像是聲音再稍稍提高了一兩分貝,就會被房子里的老鼠聽去一樣。嚴永春有些不耐煩。何況他也知道,父親和母親一輩子老實巴交,沒多大能耐,所以才被分到村子北邊那偏僻的邊角。誰會這么沒有眼光,居然看中他家那座破落的宅院?
但母親依舊還是那樣神秘兮兮,耐下性子一本正經地說:“昨天他們人讓村長帶來了,說是已經看上我們家這塊地了,想一次性租住三十年,每十年付一次租金,頭十年70萬,后面兩個十年,每十年增加十萬!也就是說,三十年合計是240萬!”
嚴永春剛要開口,又聽母親說,“怕我們有疑慮,村長于是跟著解釋,人家看中的就是咱們家的偏僻與寧靜,單門獨院,半坡里向陽通風,看得著海,卻也不用被海里的濕氣和蚊蟲困擾。而且咱們兩個院落連在一起,地勢相對開闊,蓋完了房子還可以修個停車場。他們都是做大生意的外地人,每年都要花很多錢用來接待客人,那何不如就用這錢租塊地蓋個房子,帶客人一起享受這恬美的田園生活?”
于是這事就這么談下來了。來人看中的不僅有嚴永春家的后院,還有大哥嚴永芳家的前院。當天下午,他就借了個車從梅城回來,和租戶簽了份協議。5萬塊的訂金當場就打到了他的卡上。完了又聽人說,租地就是為了蓋房,兩家的老房也都得一起拆掉,前院一次性補償25萬,后院補償15萬。
前院多10萬,是因為大哥那房子新。大哥成婚不久,就自己在前院建好了新房搬了出去,把后院留給了他。這后院的老房子里,有嚴永春骨子深處抹之不去的恥辱和自卑。
環海公路尚未修通之前,青山的男女老少,都受夠了沒有房子的苦。建房子所需的木頭磚瓦,全得依靠船從對岸運過來。所以青山廟一度被形象地稱之為“漂來廟”,半個青山村的房子,也都被稱之為“漂來房”。在青山的時光深處,至今還留存著太多因為蓋房起屋的血與苦、淚與悲。
如今短短十幾年間,昔日的青山早已經煥然一新。一棟棟樓房拔地而起,在梅湖以東那塊坡狀地上鱗次櫛比、好不壯觀!遠遠看去,儼然富麗堂皇的宮殿。那時不論離家還是回家,嚴永春都覺得自己那老宅院得拆了。寒磣得不像個樣子。讓他最不能忘記的是新婚之夜,村子里前來慶賀的賓客還未散去,新房里的伴郎和伴娘們還在鬧騰,一場漫天大雨就突然降了下來。嚴永春家那房子很快就漏成了一把篩子。他穿著筆挺的婚服,搭著一把手扶梯去堵那幾個漏洞的。最終弄得渾身泥污,也沒能把漏洞堵住,自己差點兒從手扶梯上摔下來。
被人半空里接住的嚴永春驚魂甫定,就在“嘩嘩”的雨聲中躲到房子的一角喘氣。他無法想象,如果雨再大些,會不會把這房一下子沖走。
是的,那絕對算得上是他人生中一件莫大的羞辱。嚴永春娶的可不是當地媳婦,雪茜是他的中專同學,青山人從名字上就聽得出她是城里人。當得知女兒要嫁到這與世隔絕的青山,雪茜媽氣得都要和她斷絕關系,還一度對嚴永春沒個好臉。在那場漫天大雨中,嚴永春家的房子搖搖欲墜,這時已經成為丈母娘的雪茜媽,臉上顯露的竟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意,恨不得當場就把女兒從人群中拖走。那時又羞又愧的嚴永春,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張紫檀色的臉一會兒慘白一會兒醬紫,恨不得鉆進地縫里。但他感激的正是那個鐵了心跟定他的女人,在母親的危言相逼中,依然表現出一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決絕。
這是他在那個大雨之夜唯一的臉面和慰藉。他于是當場許諾,一定要給雪茜好好蓋個新房。可整整六年過去,毛毛都上幼兒園大班了,那樣的許諾至今還是空的。
但今天,這一切已經不再是空許。協議一簽,15萬的補償款當場就轉到賬了。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房客在行動上顯現出了十足的誠意,一個星期后,65萬元的租金余款已經到賬。到了這一刻,嚴永春已經不再是昔日的嚴永春,而是一個腰纏85萬巨款的富翁,可以直起腰桿做人了。
二
按照協議合同,嚴永春得在一周內,帶領一家老小搬離老家。也就是說如果他還想在這塊世代生息的祖地上居住下去,那他就得向其他人租個房子來住。
嚴永春的眼光絕不是這樣狹隘。他從青山長大,可骨子深處,早就厭倦了這塊土地的貧瘠、偏僻與狹隘,即便就是租房,他也得把房子租到梅城。
梅城就是嚴永春如今闖蕩的城市。他學的是計算機應用,中專畢業后,他能做的也僅僅就是硬件維護和維修之類的小事,當然偶爾也能拉上些銷售業務,給學校、企業或行政單位配置一批電腦、相機、打印機、投影儀之類。在無數次的競標中,他缺乏了那么一種底氣和硬氣,拉不來大項目,他感覺自己空懷抱負,渾渾噩噩,虛度光陰。這么多年來,他僅僅比在青山村里擺小攤的母親多掙那么幾塊錢而已。
沒辦法,這就是個錢生錢的時代,沒有資本你就做不成大事。但嚴永春相信,自己不會長此久居人下。他缺少的,就是那么一個小小的機運而已。如今手里有了這么一筆豐厚的租金,差不多也就宣告了那種機遇的到來。于是這一刻,嚴永春終于對這依山傍水的故鄉有了一種難言的依戀。
敬謝完諸神,也就意味著告別。但一說要走,母親還是有萬千種難舍。特別在想到此后,就把余生完全托付給年輕的兒子,走向那個陌生的城市,心中更是有一種難言的忐忑。于是在前往梅城的車上,她一遍遍地向嚴永春囑咐,“春,你可千萬要記住,咱這錢來得不容易,出去以后,首要的任務就是把家安頓下來,說到底咱得先有個房子!你瞅瞅這些年來,青山村里像咱們這樣突發變故的人家可不少了。原本的生活波瀾不驚,突然有了錢,就找不著南北了,變了本質,甚至吃喝嫖賭,不務正業,不想那錢說沒就沒了,妻離子散的事,可沒少發生啊!”
母親的話句句在理。嚴永春心里也明白得很。從古至今,青山人在外面闊了,就喜歡回家蓋房子。有些人更是把房子買到了梅城,甚至省城和省外。房子是什么,房子就是人的臉面,是他們事業有成、安居樂業的標志。
回到城市的嚴永春卻并不著急買房,把母親帶到他在城中村租住的套房里,就徑直來到豐田4S店,買了一輛24萬多的城市越野回來。他看上這款車很久了。一個月前從青山簽完協議返回梅城,他就忙著先訂購了一臺。
他知道,汽車就是個百分之百的消費品,新車到手的第一天,就會張著大口“吃錢”,并且只會不停地折舊。但他不認為自己買了個車就是消費,說到底就是個吃飯的工具,相當于當年父親在老家挖地的鋤頭,到外面給人粉墻刮墻用的泥刀和抹板。如今這個時代,車差不多就是人的臉面,一年到頭,嚴永春要談的項目很多,接待自然也很多,還有無數次的競標,他騎一輛電動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鉆來晃去,怎么看都不像個電腦公司的業務代表。談不下業務,特別是那些大業務,一切的原因,就是人家對你身份的不信任。
對于他一個有雄心有追求的生意人來說,有了這一筆錢,他腦海里那些曾經構想過無數遍的夢想,就不再是空想。房子當然重要,但總不能把三代人的幸福都綁在一套房子上面吧?小富即安,說到底那就是守財奴的作態。人生必須有更高的目標和追求,相反要是拿出30萬付個首付,再供上月供,他從此也就有了更大的目標和壓力。余下的就是創業資本,并且也可以用錢生錢,源源不斷創造利潤,說不定三五年后,他就可以一房生二房,二房生三房……
開車上班第一天,嚴永春便感覺自己和先前已經完全不一樣了。結果當夜,他就被同事給架了回來。公司里都聽說他回家租了祖宅,接著又買了新車,定要讓他請個飯。最終,一餐飯吃了五千多。光好酒就開了六七瓶。第二天清醒之后,嚴永春還是挺心疼的,在此之前,這差不多就是他一個半月的全部收入。但他并不覺得后悔。轉眼在公司工作十年了,他還是頭一回讓人這么看重。
此后一段時間,嚴永春依舊每天開車上下班。然而對于自己今后的人生和事業,他雖然信心滿懷,但還沒有充分的準備和周密的規劃,很快,他又陷入了汽車帶來的煩惱之中。新手上路,那些小擦小碰也就忽略不計了,關鍵是租住地沒提供車位,他就得另外尋個停車的地方,最終找到城中村外的天龍大酒店,每天停好車回到住處,還得步行六百多米。
租住地離公司并不遠,在此之前,他騎上電動車,巷子里可以走,車縫中也可以鉆,滿打滿算,也就是十來分鐘的事。但如今開車,你就得按交規行駛,繞上大半圈,憑空就多出了三公里的路,遇上堵車,即便離目的地就那么十米二十米,也只能坐到車上干著急。要緊的是公司只在新大洲電腦城租用了半層樓,提供給員工的車位并不多,所以嚴永春常常得像其他員工一樣,每天早早出發上班,搶不到車位,那就得再繞一公里把車停妥,才能回來安心上班。
嚴永春是個重義之人。他時常感念雪茜當年不顧父母反對,委身下嫁于他,可謂情深意重。青山村里,和他差不多年紀至今還打光棍的人可不少。所以那天酒醒以后,他就果斷宣布,此后雪茜上班,就由他專門接送。
雪茜在天然氣公司做財務,這樣一個消防安全重點單位,當然只能遠離市區。之前嚴永春也知道路有點遠,但他想不到居然如此之遠。車從市區駛出十公里,路還在梅湖東南群山之中伸延。最終把雪茜送到公司的時候,他更是一肚子慨嘆。雪茜這輩子跟著他,真是受苦了。環湖公路上時常大車如奔,一陣風似的疾弛而過,還給人一種山搖地動似的震蕩。他無法想像,一個小女子,每天得把一個小時以上的時間花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會是怎樣一種艱難?特別是冬天和大雨傾盆的時候,騎著電動車穿行而過的雪茜,孤獨的身影肯定比一只蝴蝶還纖弱。
他曾經一萬次地告訴雪茜,不要上班了。或者你就換個工作。雪茜不是個固執的人,當然也不是她有著怎樣的事業心,而是她知道珍惜這個家,知道體貼自己的男人。特別是每次隨嚴永春從青山回來,她買房的欲望就更加強烈了。雪茜的父母是下崗工人,之前對他倆的婚事再三阻撓,無非是自己過怕了的苦日子,又粘到女兒身上。雪茜當然知道,要想早一天過上好日子,那就得和自己的男人齊心協力。
如今生活好不容易出現轉機,嚴永春想到的自然是要好好補償自己的女人,他得每天早出晚歸,把更多的時間都耗在來回的路上。因而,他把毛毛完全托付給了母親。
在此之前,他們一家三口幾乎是一起出門,雪茜獨自前去天然氣公司,嚴永春把毛毛往身后車子上一架,就順路送進幼兒園。待下班后回來,又把毛毛順路接回家。可現在不行了,因為送雪茜出門時毛毛還不起床,晚上回到家時,毛毛興許已經進入了夢鄉。而母親不會騎電動車,公交還不順路,嚴永春只能多給她塞一些錢,讓她帶毛毛打車。母親卻不愿花那個冤枉錢,每天一送一接四個來回,她都情愿步行往返。好在她身子還算硬朗,遇上毛毛不愿走路的時候,她把那個“肉球”往身上一背就走,這一個單邊就是一公里多,無論陰晴雨雪,母親沒讓毛毛遲到過。
我這不是帶她老人家進城享福來的,相反是帶她來受罪!嚴永春有時會特別地心疼母親,但沒辦法,如今渡河已經渡到河心,哪能無功而返?何況毛毛已經到了大班,明年就讀一年級,這樣的日子會很快結束。當前最重要的事,還是要買個房子讓一家老小安定下來。
三
錢還是流水一般花出去。從小過慣了苦日子,嚴永春其實是很在乎錢的。但梅湖以東,自古就有一句俗話:錢就是人手上的泥污,花得了錢你就掙得了錢!說到底,掙錢和花錢都是一個人的能耐。何況作為一個男人,他無疑就是這個家的支柱,他不掙錢誰掙錢?他不養家誰養家?只有掙到更多的錢,他才能讓一家老小真正過上好日子。
然而對于掙錢這件事,嚴永春的的確確是沒有準備好。或者說他那些遠大的夢想還浮在天際,完全降不下來。對于工作,他像以前一樣勤勉、認真和踏實,一樣參與競標,在手中有錢、并且還開上轎車后,他比以往大方自信多了,舍得接待,甚至還舍得給客戶塞紅包。但似乎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才突然發現這一切手段都行不通了。而且越是這樣,客戶反而對你越加防范。包括之前那些合作非常愉快的客戶,甚至認為他在用這樣的手段參與不正當競爭,于是好幾樁生意,居然一下子全談崩了。沒辦法,這就是市場新常態。公正、透明、公開,事實上這才是健康有序的社會新常態。
既然這條路不通,那就重新走另外一條路吧。世界這么大,哪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好在現在手中有點錢,他心中還是有底氣的。于是短短一個月,嚴永春那60萬余款就被抽走了二分之一。有幾個年紀稍長的同事,不僅公司里的業務做得好,還在外面有點小產業。他們知道嚴永春有了一筆不菲的收入,便暗暗約他一起做些事。杜師約他在梅湖西岸開客棧,嚴永春想都不想,就給他投了15萬。這兩年梅湖沿岸的散客游火爆異常,他當然也看得出這個產業的大好前景。趙師約他到北岸種洋蔥,投資農業,周期短、見效快,說不定短短半年時間,就能掙個對半開。嚴永春便投了12萬進去。還有3萬是嚴嘉向他借的。
嚴嘉是青山村里和他一起長大的孩子,相對于嚴永春,他就遠沒有那么幸運了,家里的祖宅沒被人租走,人生中也遇不到雪茜那樣一個和他心心相印的女人,三十老幾,還不曉得自己的另一半在哪里。來梅城闖蕩多年,就一直在一個摩托車修理店當學徒,如今技術純熟,就想出來單干。嚴永春便在這時候幫了他一把。嚴嘉要向他借十萬,嚴永春當然不能給他那么多。該用錢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何況手里的這點錢是一家三代人唯一的指望,一分一厘都金貴得很,他總得讓錢更多地發揮些作用吧!
嚴嘉是個實在人,對于嚴永春的有所保留,他沒有絲毫抱怨,相反卻是感恩戴德,在離開時還一再強調:“這錢要是賺了,那就是你的股份,我給你分紅!要是賠了,我就是賣血賣腎,也會把本金還你!”
嚴永春覺得嚴嘉認真了,對他的話不太當回事。在做完了兩筆投資后,他感覺自己渾身輕松下來。是的,這就是個錢生錢的時代,他總不能讓自己一大筆錢在銀行里睡大覺啊!
那天他提早回家,還刻意到菜市場買了些菜,并且親自下廚,給一家老小做了頓飯。當然他最應該撫慰的人還是母親。從青山到梅城,母親其實才是最不順意的那個。從降世的那一天起,她差不多就一直生活在青山那個狹小的天地,父親早年一直在外面攬活,她就在家里持家看娃,同時刺繡做鞋補貼家用。這幾年旅游開發熱了青山,她擺個小攤還可以掙點小錢。可如今陪同嚴永春一起來到梅城,她住不慣城市的樓房,喝不慣城市的自來水,也聽不懂城里人說話,要不是自己一把老骨頭,還能待在梅城為兒子減輕一些生活負但,她情愿就在青山找個僻靜的角落,和永春父親搭個小窩棚一起度過余日。
母親不是嬌氣的人,再多的困難,她都能克服得了。唯一讓她感到苦惱的就是吃飯。雪茜上班,一日三餐都在公司食堂解決,這是公司給職工提供的福利,不吃也折不成錢,那為什么不吃呢?毛毛上幼兒園,也是交了伙食費的,吃喝當然托付給了園里。而嚴永春以前基本就不回來吃飯,如今要做的業務更多了,早出晚歸,和母親見個面都難。所以更多的時候,這臨時租住的房子里就只有母親一個人,除了每天來回四趟接送毛毛,幾乎就沒有再花力氣的時候。上了年紀,運動少了,消化也就成了問題。飯菜稍稍做多了,就吃不完,一輩子節儉的她最怕浪費,所以常常就是殘羹剩菜,隨意解決。
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繼續做手工,一雙雙絕美的繡花鞋,如同一朵朵好看的花蕾,裝滿了整個出租房。但嚴永春卻聽見她的唉聲嘆氣,好幾次告訴嚴永春,待到毛毛放假了,她就回青山擺攤賣鞋。
母親的話讓嚴永春心里不是滋味。青山那地方她還能回得去嗎?關鍵是回去了她能住哪兒?母親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些,于是面對一桌子菜也沒了食欲。突然停下筷子,一本正經地對嚴永春說:“春,我看你每天早出晚歸,也沒時間和你正式聊聊。房子的事,你還是得往心上放啊!”
母親很少用這樣的神色語氣和嚴永春說話。是的,房子,這是一個根本無法回避的事實。青山村里,有些人的房子比嚴永春家位置更好,或者比嚴永春家的更老更舊。事實上他們才是最合適出租的。但他們就讓房子繼續這么老下去、舊下去,不論別人出再高的價錢,也不愿意出租售賣。把門一鎖,便帶著一家老小來到梅城,掙足錢來,第一要務就是回家蓋房子。相對而言,嚴永春和大哥嚴永芳就是辱沒祖宗的不肖子孫了。
是的,房子的事,就是天大的事,不僅是個生活的居所,重要的還是他們生活的根。有了房子,自己就不再是這個城市的浮萍,而是從一個農民子弟真正變成了市民,最終才會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安居。
四
父親說病就病倒了。嚴永春知道,父親其實就是被氣病的。
六年前嚴永春成婚后,一個大家,從此分成了兩戶。父親雖然還住在嚴永春名下的老房子里,但他已經被分給大哥嚴永芳贍養。幾個月前,嚴家兩個院落連房帶地被人租走,嚴永芳于是就帶著妻兒,一起搬到了老丈人家借宿。父親當然就只能隨同嚴永芳留在村里。沒想到短短幾個月,硬朗的父親居然一下子蔫了下來。
在此之前,父親的起居飲食全都依賴于母親。這么幾十年來,甚至就沒自己做過一頓飯。環湖公路修通后,嫂子的大哥憑借精明的生意頭腦,迅速成了青山村里的首富人物,推倒了老房蓋起了一幢五層的大房子,接著又將一至四層改作客棧,安裝了觀光電梯,裝修極上檔次,頗有浪漫色彩的西式風格,迅速成了青山村子的地標性打卡地,在旅游旺季,用“日進斗金”來形容,絲毫不為過。嚴永芳和妻子就在客棧里幫忙。大哥如今寄人籬下,更是一副鞍前馬后、忠心不二的樣子,怎么看都像是一個倒插門女婿。
父親也隨同兒子一起住到親家家里,似乎一下子覺得當年還親切的親家公和親家母,居然變得有些高傲了,于是漸漸變得不愛說話,也不愛交際,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里一個人喝悶酒。那個溽熱的夏夜,他一個人喝醉了酒,光著身子癱倒在冰涼的水泥地上,中風了。幸虧大哥發現得早,立馬開車送到梅城醫院,命雖保了下來,但身體落下了后遺癥。
出院以后,嚴永春就沒讓父親再回青山,把他接到出租房里讓母親照顧。登時覺得這出租房實在太小太擠。于是買房的事就變得更加迫在眉睫。
可梅城就是個天寬地窄的城市,寸土寸金,短短幾年時間,所有能蓋房子的地方幾乎都蓋成了房子,但這房價就是下不來。嚴永春夫妻二人,就是在這樣的等待和觀望中反復蹉跎,終于還是把最適合買房的時間給錯過了。
現如今真待手里有點錢,兩人之間,開始有了第一次嚴重分歧——該把房子買在哪里?城市的邊角,各種小區如同雨后春筍,雪茜也曾一萬次想象,自己能住到那樣一套花園洋房里,面向梅湖,春暖花開。但嚴永春和母親都希望把房子買到市中心,因為毛毛上學始終是個問題。明年就上一年級,能到市中心買個學區房,那可不僅僅就是個優校名額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就近入學,能省上多少事!
當然雪茜也不是不通人情,很快就和嚴永春形成了統一戰線。可真正到了這時候,嚴永春才發覺手里剩下的錢根本就不是錢。那些老得掉牙的房子,居然也敢那么漫天要價,連續幾個周末走下來,嚴永春真是后悔不該把那些錢拿去投資。手里余下的三十幾萬,還不夠一套兩居二手房的首付。
好多人建議他,如今掙錢的速度遠遠比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所以最好還是把先前那幾筆零星投資收回來,集中精力把房子事情解決。嚴永春踟躕再三,終于決定向房子低頭的時候,方才覺得先前的決策也是錯誤的。首先是洋蔥價格暴跌,半個月前,新收的洋蔥還賣得上價,可到了這幾日,各地的洋蔥集中上市,居然一下子就沒了市場。于是他和合伙人趙師血本無歸,最終還不得不請來人工車輛,把幾十噸即將霉爛的洋蔥一起倒進深山箐谷里。
12萬元就這么打了水漂,嚴永春對趙師心懷怨恨,回到單位,他想把滿肚子的氣向杜師好好宣泄一下,這時他才發覺,已經好幾天沒見到杜師了,電話成了空號,一打聽,才知道杜師因為債務問題,失蹤好幾天了,而他在梅湖西岸的客棧已經在幾個月前就成了爛尾樓……
那一刻,嚴永春差不多都要崩潰了!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就是嚴嘉,在他打通電話的半個小時后,就把3萬塊打到他的賬上。他知道嚴嘉的店還不賺錢,但嚴嘉說話辦事都極其靠譜,說過的話,不打半點折扣。
但這點錢能做什么?嚴永春恍恍惚惚地回到住處,盡管心里有十萬分難受,他不能把壞情緒傳遞給家人。一進門,雪茜就高興地告訴他,她在網上把母親做的繡花鞋賣掉了一雙,居然賣了二百多塊錢,遠比她在青山村里擺攤掙得多了。
雪茜在說話間高興得像一只快樂的云雀。嚴永春只得強裝笑臉。雪茜又告訴他在四小附近找到一套房子,采光、坐向、樓層和價格,都能接受,待周末領他一起去看看,如果沒意見,完全可以考慮先定下來。嚴永春支支吾吾,就想把這事給搪塞過去。他不敢想象,要是雪茜知道自己已經血虧了27萬元,她會作何感想?
于是連續好幾天,嚴永春都沒有睡好。精神恍惚,有氣無力。公司里的業務沒有絲毫進展,想來這個月就只能領基本工資了。但這時候的他已經看不上了那筆小錢,每天裝模作樣地上班下班,其實就是想和更多的人接觸,千方百計打探信息。失敗當前,他甚至已經失去了耐心和理智。有病亂投醫,他就想趕早把手里的余款繼續投出去,把先前的虧損賺回來。
有一天趙師告訴他,可以把錢存到他一個好友的寄售行里,那渠道來錢更快,而且風險更小。嚴永春在這時候似乎清醒了,好不容易找到一番托辭,但回到家里,又感覺特別地失落。
剛坐下來,雪茜興奮地告訴他,她今天居然在網上為母親賣了十二雙鞋!一個老年合唱團統一采買道具,給她下了一個大單。短短一個多月時間,雪茜已經把母親做的鞋子銷售了一大半。有了這么一筆收入,家里頓時充滿了快樂的空氣。特別是母親,終于感覺自己一身本事還在,一把老骨頭,還可以源源不斷為這個家庭發揮作用。她并不知道,相對于近幾天來嚴永春的虧空,她那點收入只是杯水車薪。
晚上躺在床上,雪茜興致勃勃地說她這微店效益不錯,有人甚至還打算和她一起合伙經營,改進一下包裝,加大一些文化內涵的挖掘,那一雙鞋的價格興許還能翻倍。但是母親單人獨手,做不出來啊!要不是急著買房子,她還真想回青山開個小廠去……
雪茜說著說著就進入了夢鄉,嚴永春卻不能入眠了。是啊,既然這青山的繡花鞋能有這么好的前景,那何不讓母親繼續做下去呢?青山村里,有許多大娘大嬸、老嫂子老姐的,都是昔日出了名的“繡娘”,如今都來梅城找活兒做,當然也就是在工地上做些重體力活。沒活計的時候,她們就坐到路邊樹下繡花做鞋,以期有時間回青山擺個小攤售賣。
這樣的情景,嚴永春見得多了。雪茜那邊工作太累了,而且離城那么遠,自己現在手里還有一筆余錢,何不如讓她把這些大娘大嬸、老嫂子老姐組織起來統一經營,把青山的傳統手藝一起做大做強?
踏破鐵鞋無處覓,真正的機遇就在眼前!想到這些,似乎一條路就在嚴永春腦海里清晰顯現,一下子讓他比任何時候都激動無比!
北 雁:本名王燦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在《短篇小說》《中國鐵路文藝》《延河》《滇池》《邊疆文學》《大地文學》《蓮池》《椰城》《作品與爭鳴》等刊物發表。出版長篇小說《趕在太陽落山以前》等兩部,長篇散文《洱海筆記》入選2022年度滇版精品出版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