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記（組詩）

李輕松

河西大地

我從未如此認識過大地，它貧瘠，瘦弱

懷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

她以干裂的嘴唇親吻，以枯枝的手撫摸

她的體內卻有嘩嘩的經血聲

每月來潮時，都是月亮豐盈的時辰

她最易受孕。一把硬骨頭里的陽光鈣質

那旺盛的生殖，被秋風吹動

石頭、羊群、沙礫都是她的兒女

在通往西天的路上，她喂他們骨血

狼煙和經卷。她比浮塵還輕

比祁連還重，乳汁比雨水稀薄

瘦骨里孕育、皺紋里著床、沉疴里生長

都被一場盛大的分娩賦予了神性

直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氣

只剩下一粒青稞，一匹馬，和一雙兒女

山丹走馬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騎馬，是奔馳在山丹

我所挑選的馬匹，瘦小、老邁

卻有著潮濕的眼眸，拈花的四蹄

它在青草上走，就被草淹沒

在雨水中走，就被雨水淹沒

在黃昏中走時，我被它托舉起來

仿佛成了流水中走馬、云朵中飛馬

我不忍騎在它的身上，不忍夕陽落下

它卻把我從人群中牽出來

帶我越過那些石頭，那些山坡

一河翻騰的浪，一只蹦跳的鳥兒

它開始小跑，直到跑得微汗、喘息

還是無法停下。還是無法返回

像極了一個孩子，執拗中小小的委屈

仿佛那被廢棄的山河舊址

那金戈鐵馬中的人生遺跡

悵望祁連

失我天之邊，使我草原無牛羊

失我黃河西，使我體內無山脈

失我冰川紀，使我高原無雪蓮

“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大河西，使我萬里無絲綢

失我戈壁灘，使我英雄無敵手

失我琵琶行，使我三生無知音

失我飛天度母，使我萬物無蹤跡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無蕃息”

陽關三疊

有水的地方就有生機，我去往陽關

荒野埋葬了山巒，星辰還在

陽關一直矗立在我心靈的隘口上

遺址也會閃光。我有三重影像

一重跟隨故人西去。一重隱匿于大漠

一重在眾神的吟唱中，送別自我

我帶著草藥、詩稿和經書

走在未被治愈的焦慮中

黑暗猶如巨翅，我有一尊小我

煽動那盤踞于心上的猛獸

使陽關在流淌，大地在流淌

如此孤獨的徘徊中，我纏綿不去

一群野鴿子向西遷渉，無數張模糊的面孔

擠滿了先靈。一個僧侶與商賈

帶回來經卷與黃金。在漫長的荒蕪中

被風吹送，祖宗有靈，這被保佑的心多么虔誠！

野花婆娑的戈壁如此靜謐

那擠滿了碎石的戈壁，如此靜謐！

寸心里藏著寸草。硬的土層軟的淚水

我失敗于曠野的心

在石縫兒里探出野花

那么小，一朵白一朵紅，一朵紫

在每個可以祈禱的時辰

夕陽西下的女人遍布了天涯！

大戈壁，我的羊群披雪而來

用大美頂禮的地平線，淪陷于無垠中

駝峰在背上聳動，雪山在腹中融化

一只螞蟻細小的觸須

顫動著接近了神祇！

這粗糙的風格多像我的養育

猛禽、天空，我要繼承的石窟

更加深了我的海拔！

如果沒有西去的僧人喋血誦經

我內心的氣象便失去了大半

讓牲口低頭喝水，讓狼王站在山頂

讓策馬奔馳的高原只留背影

婆娑的野花開到天邊

那蒸騰的日落，如此靜謐！

黃沙漫卷

我要贊美兩個人的行走，一個向西

另一個向東。我要贊美絕塵的白馬

和風中的行腳。也要贊美離塵世最近的心

和慈悲的愛。在大乘與小乘之間

發心與證果不同，相反方向的飛鳥

開示世界的真相，只有一個！

那些雪山與石頭，像一群奔跑與血勇的少年

漫卷起黃沙、族譜和夢里糧倉

心愛的女子也如壁上飛天

有著寬袍大袖之美，儀態端莊！

那些還魂的動物，有的附在山川

有的附在河流，更有附在血脈上的

涼州與肅州之外的，奔跑著十匹駿馬

十匹絲綢，和十座敦煌……

綠色稀薄

西行的路上，遇到最少的就是綠洲

遇見最多的則是向西的牛羊

還有河西少女的嘴唇，含著飛鳥

神一般的眼簾，垂下，垂著萬物

那長長的戈壁，那神諭的荒涼

西坡的河水洗亮我的眼睛

抬頭是天邊的雪山，低頭是大漠

有一只鳥一直跟著我飛

它帶著十二個時辰和五行

還有我半生的腐朽與火焰

我沒有香木，更不會重生

我只能在黑夜的巖壁上，破壁而飛！

我從未遇到這么稀薄的綠色

這么稀薄的自我！那羊圈里的神祇

隨著飛天起舞。我的琵琶生澀

我的舞姿枯萎，我用干涸的手接住雨水

用半截的人生接住這大火

在眼眸的深井里，我看到那銷香

清晨傳來體內的暮鼓之聲

它蕩漾起來，讓時間破碎

讓一捧灰破碎。在玉門關與陽關之間

將我的葡萄捧出，將我最后一半的骨血，

釀出那潰敗的水草，那豐盈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