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剛剛下過雨,天空蓄滿厚重的烏云,大地靜寂遼闊,每一根草莖沾滿濕冷的雨珠。整個呼倫貝爾草原都沉甸甸的,大片大片的綠意搖搖晃晃,仿佛要從濕漉漉的草尖上墜落下來。
十歲的朗塔已經老得跟阿爸一樣,走路緩慢,搖搖晃晃,毛發斑白。它的眼睛大約也有些看不清了,總是很用力地透過額前長長的毛發,從縫隙的光亮里分辨來人。蚊子圍著它嗡嗡地飛來飛去,它懶到動也不動。趴在地上的它好像已經一只腳踏進了墳墓,它雖然留戀人間,但是沒有力氣給予人間更多的熱情。“朗塔真可憐啊!”女兒阿爾姍娜和她的小姐姐查斯娜發出這樣的感慨。
西蘇木小鎮雖然人口日漸減少,但是有一些海拉爾區的居民在此地買房,夏天時搬來度假。伊敏河岸邊就有這樣一家人。黃昏時,我看到開滿野花的大院子里停著幾輛汽車,還有一座花紋精美的蒙古包坐落在院子的正中央。隔著柵欄,我聽到房間里有女人在唱長調,窗戶上映著舉杯喝酒的人影。
鄰居家院子里拴著一只黑色的小狗。看見我們進來,它緊張地轉來轉去,發出低沉奇怪的叫聲。在清冷的雨天里,那聲音聽上去有些蒼涼,仿佛來自荒野叢林的呼喚。
“你們家的狗好像不喜歡被拴著。”我對帶我去看房間的男人說。
“它不是狗,是一只母狼生下的,只不過它的父親是一只狗。”男人淡淡地說。
我嚇了一跳,這才明白那悲愴的吼聲是狼的嚎叫。我快步離去,不想驚擾這只將被馴化成家犬的狼。
鳳霞騎摩托車載我繞著西蘇木兜了一圈。我發現在這里,如果我想洗澡,要么在房間里自己用水盆打水擦洗,要么打車半個小時,去巴彥托海的澡堂。我忽然想起十年前剛剛抵達草原的時候,我在院子里搭建的簡陋的太陽能“浴室”里洗澡,看見一只肥胖的田鼠從窸窣作響的塑料簾子外大搖大擺地穿過。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笑起來。
2022年,草原大旱,伊敏河河面變窄,昔日奔流不息的大河而今只剩了狹長的一道。只有在更遠一些的地方,才能看到它依然向前流淌的開闊的河面。這讓我莫名地感到惆悵。這惆悵像伊敏河瘦削的水面,只有河水蒸發后現出的枯寂的河底,提示著已經融入我生命的那些豐沛的時光,曾經怎樣真實地存在過。
孩子們全然不管我的哀愁,草原上的一草一木,不管是怒放的,還是枯萎的,都讓她們感到歡樂。于是,流速變緩的伊敏河也成了孩子們的天堂。
這幾年,鳳霞胖了不少,加上草原上常年風吹日曬,她的皮膚更黑了,而且粗糙得像砂紙。因此,她雖然比我年輕六七歲,但是看上去比我老很多,以至于她努力躲閃著我的鏡頭,不想讓我拍照。前兩天,她剛剛結束剪羊毛的工作,臉上還有些許的疲憊。鳳霞是剪羊毛的高手,徒手就能抓住一頭大羊,將其快速摁倒在地,干凈利索地剪完羊毛。她一天差不多可以剪五十頭羊的羊毛,掙到大約二百五十元。
“坐摩托車一起走吧!”鳳霞朝在河邊游玩的我們大聲喊道。
阿爾姍娜最喜歡坐摩托車,她立刻開心地對我說:“媽媽,我要坐摩托車!”
“那你們三個人先回吧,我走回去。”我說。
“一起走啊,坐得下。”鳳霞自信滿滿地笑道。
“能行嗎?”我問。
“絕對沒問題!”鳳霞說著,就將阿爾姍娜抱到自己胸前,查斯娜則爬到鳳霞身后。我呢,便坐在最后面。油門一踩,四個人便在草原小路上顛簸著飛奔開來。
朗塔也興奮地奔跑起來,又時不時地撲向摩托車,它用這種親密又危險的方式,表達對我們的熱愛。阿爾姍娜和查斯娜也被朗塔鼓動著,一路開心地尖叫著,仿佛我們的摩托車是一艘飛馳的艦艇,在海面上乘風破浪,披荊斬棘。
清寂的黃昏,被四個女人的笑聲重重地撞開,又在身后溫柔地合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