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豫
記得大學某年暑假的某個下午,我汗流浹背地坐在家里無所事事。窗外的知了吵得人心煩意亂,我突然悲從中來,覺得自己被全世界遺忘了,而全世界正在狂歡。
后來我明白了,生活中幾乎每時每刻,我的同學、朋友、同齡人,還有幾乎每一代的年輕人,都大汗淋漓地沮喪著、失落著,像透明人一般地沒有存在感。
一個從年齡上看起來已不再年輕的人,談論年輕和年輕人的話題,是一件不討巧的事。
一味贊美年輕吧,討好的意味太濃;而理性冷靜的分析批評貌似公允,其實也沒必要,哪個年齡段的人不是毛病一大堆呢?歸根結底,所有的劣根性不是因為年紀,而是因為個體的脆弱。
當然,年輕總歸是一段值得慶幸并珍惜,但一定會被辜負的時光。
我只是希望當年的我可以更理直氣壯一些,理直氣壯地放縱,理直氣壯地青澀,理直氣壯地犯錯。因為焦慮、謹慎、恐懼,是時間一定會套在我們身上的枷鎖,所以在還不知深淺輕重的時候,一定要理直氣壯。
上周,我在北京看了場法語版的話劇。現場很多粉絲,大半是年輕的女孩,她們人手一臺相機,演出過程中全程拍攝,而演出結束的一瞬間,她們迅速沖到臺前,手機、相機、鮮花一應俱全,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
我一邊鼓掌,一邊看著這群女孩。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出差去紐約。拍攝間隙,一個人在街上亂轉,逛累了,便在第五大道街邊打車。司機是一位阿拉伯大叔,車子開得飛快,他每說一句話,都要回頭看看我。嚇得我一路心驚肉跳,生怕他撞車。
大叔很可愛,等紅綠燈的時候,他又轉過身來問我:“你是第一次來紐約吧?”
“啊?你能看出來啊?”我怯生生地問大叔。
“當然,紐約人打車時伸手非常干脆,不容置疑。你呢,手伸得猶猶豫豫的。孩子,下一次要果斷,要表現出‘I own the place(我擁有這個地方)’的感覺。”
我坐在車上,聽傻了,點頭如搗蒜。
可惜,那大約是我唯一一次在紐約打車的經歷。所以還沒法驗證一下,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有沒有進步,是不是已經有“Own the place”的底氣。
我覺得自己好像并沒有長進。
所以演出結束后,我饒有興致地,微微有些羨慕地,看著舞臺前那群興奮尖叫的女孩,她們那么理所應當地享受著做粉絲的單純的快樂。
理直氣壯并不是簡單粗暴、傲慢無禮,而是直抒胸臆、尊重規則、守護權利。我覺得生活的性別是男,而且是那種讓人頭疼、常被吐槽的“鋼鐵直男”。他的可惡在于他絕不拐彎抹角,所以別說黛玉葬花沒用,晴雯撕扇都沒用。對付他們,必須要木蘭從軍或者穆桂英掛帥。
你的情緒、愛恨、渴望,不要期待生活來猜。幽怨、壓抑、委曲求全都沒有用,想說就表達,想要就爭取,就像那些趾高氣揚地在舞臺前亂成一團的女孩一樣。所以,我能想到的最可貴的年輕的品質,就是理直氣壯,眼里有光。
這一陣子,我有機會遇見不少年輕的觀眾。
有一個29歲的女孩,有一天一直等到我結束了全部工作,只為跟我講自己的“中年危機”。我知道她是認真的,她的眼淚和痛苦都是真實的。有一個讀大一的男孩,跑到我面前,帶著哭腔講了自己異地戀的女友背棄了他。還有一個早就走出校園的女孩,也是一直流著淚,抱怨父母不斷地逼她相親,她幾乎絕望麻木了,準備對生活繳械投降。
當然,也有目標篤定、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人生,絕不為外界所動。
有一個讀大三的男孩,睜著圓圓的大眼睛,自信地跟我規劃著他的未來:本科畢業以后,他要到北京讀研究生,學馬克思主義理論。
這些年輕人都是理直氣壯的——哪怕困惑著的、痛苦著的。他們的人生中沒有語焉不詳,沒有避重就輕、躲躲閃閃,更沒有從何談起、不說也罷的尷尬。哪怕流淚的時候,在沒有路燈的校園里,我仍然能看到他們眼里有光。
一生很長,出發時如果沒有足夠的信念和光亮,怎么支撐并照亮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