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七虎：秘密“消失”16年，為國修建“地下鋼鐵長城”

黃俊峰

編者按：解密之前，他的名字和地下國防工程一起，都是最高機密。直至近年來，人們才知道，他用畢生心血，為中國鑄就了堅不可摧的“地下鋼鐵長城”。他，就是錢七虎。

3月4日晚，“感動中國2022年度人物”揭曉，錢七虎名列其中。去年，這位中國工程院院士榮獲“八一勛章”，作為我國著名的防護工程專家和中國現代防護工程理論的奠基人，數十年來，在他指導下構建的一系列地下防御工程，構成了中國戰略防御的基石。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時，中國西北戈壁的羅布泊傳來一聲巨響，一朵蘑菇云升起。從此，中國有了自己的原子彈！挺起了脊梁！

但擁有核武器，不等于絕對的安全。

奉行防御型國防政策的中國，絕不首先使用核武器，那么一旦面臨敵人先發制人的核攻擊，如何使我們的核設施免于受損而維持核反擊能力？如何使我們的城市、人民從中保存？當時的錢七虎，就在思考這個問題。

此后的歲月至今，他一直在為此而鉆研奮斗，并為中國筑起了一道打不爛、炸不毀的“地下鋼鐵長城”。

1937年10月，錢七虎出生于江蘇昆山。那一年，淞滬會戰爆發，日本侵略者占領上海，鄰近的昆山，人民流離失所，錢七虎在母親逃難途中的一艘小船上出生，因家中排行老七，給他取了個小名“七虎”。結果，這個“小名”，伴隨了錢七虎一生。

錢七虎的童年，就在抗日戰爭的艱苦歲月中度過。“侵華日軍把殺害的游擊隊員尸體放在學校操場上示眾”，當年的殘忍場面，錢七虎至今仍記憶猶新。年少時的這些經歷，也許那時就在他的心中種下了投身國防、矢志報國的種子。

解放后，依靠政府的助學金，錢七虎完成了中學學業。高中時期的錢七虎，是團支部書記，成績也極其優異，一個學期6門課，4門是滿分，當時的上海抗美援朝慰問團，甚至專門帶上錢七虎這張成績單去慰問志愿軍。

1954年，錢七虎高中畢業。當時選拔高中畢業生留學蘇聯，成績拔尖的錢七虎，順理成章地獲得了留學的資格，但最終沒有成行。因為那時的中國，急需一批軍事人才，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也正在招收優秀的高中畢業生。

一邊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留學機會，一邊是使命召喚的家國責任，錢七虎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當時哈軍工的入學規則是，由組織保送學生進入學校，但是保送并不是“一步登天”，有了保送資格，也要進行高考，考得好，才能真正錄取到哈軍工。這位“學霸”不負眾望，成功獲得錄取通知書。

就這樣，1954年8月，錢七虎邁進了哈軍工的大門，成為該校組建后招收的第三期學生。也是在哈軍工，18歲的錢七虎，加入中國共產黨，從此開啟了他一心為黨、忠貞報國的壯麗人生。

當時哈軍工有五個系，工程兵系報的人少，其中的防護工程專業更是冷門，但被分配到這里的錢七虎毫無怨言：“當時防護工程專業沒人選，因為要跟黃土鐵鏟打交道，但是我始終服從組織分配，讓我學什么就學什么。”

在哈軍工，錢七虎也延續著他的“學霸”特質，不過，稱他為“學癡”或許更加貼切，他對學習的熱愛，對知識的渴望，可以說到了“癡迷”的程度。他大學在哈爾濱學習六年，只回過一次家；松花江春天融冰的美景世間聞名，但他一次都沒有看過。他說：我想年輕人嘛，要珍惜這個大好的機會。勤奮刻苦地學習，才是“學霸”們真正的“竅門”。

在哈軍工就學期間，錢七虎門門優秀，年年獲得優秀學員和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的榮譽稱號，到1960年畢業時，他是全年級唯一的全優畢業生。

從哈軍工工程兵系畢業后，錢七虎終于踏上了“遲來”的留蘇之旅。赴蘇聯古比雪夫軍事工程學院攻讀副博士學位。在留學期間，去書店看書，也幾乎是他唯一的興趣愛好。最終錢七虎以優異成績獲得工學副博士學位。

1965年，錢七虎學成歸來。接受組織安排擔任西安工程兵學院教員。從此，鉆研防護工程專業就成了他為之奮斗終生的事業。

“幾秒之內就有7萬人的生命被奪去。距爆心地一英里的范圍內，幾乎所有的生命和建筑都人間蒸發了。”上面這段描述的是1945年8月6日美國B-29轟炸機在日本廣島投下原子彈“小男孩”之后的慘狀。核攻擊的可怕威力，攝人心魄。

核武器誕生后，如何抵御核攻擊就成了國防研究的重要領域。1964年10月16日，羅布泊，中國成功試爆第一顆原子彈，擁有了自己的核武器。同時新中國也面臨著外部的核威脅。

有報道稱，當時的美國總統肯尼迪，曾計劃對中國的核設施進行核打擊；1969年的珍寶島事件中，蘇聯也曾考慮對中國發動“外科手術式核打擊”。因此，抗核打擊能力的提升，是關乎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

這年，人跡罕至的中國西北戈壁灘傳來一聲巨響，一團巨大的蘑菇云在荒漠上空驟然升起。在歡呼慶賀的人群中，有位身著防護服的年輕人卻迅速沖進核彈爆炸中心，現場勘察用于實驗的飛機洞庫防護門的受損情況。他就是錢七虎。

錢七虎所從事的是一項全新的事業，核彈爆炸防護工程研究。這是一項開創中國核生化防護工程的嶄新學科，其研究對象和測試方法在中國都屬首次。

如果說研究核武器等毀傷武器是在造“矛”，那么防護工程研究就是在鑄“盾”。中國是愛好和平的國家，奉行的是積極防御的國防政策。這就是說，我們絕不打第一槍，絕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但不意味著挨打了不還手。一旦遭遇敵人核攻擊，我們的核力量必須經受住打擊，保障自己的二次核反擊能力。

錢七虎說：“我們在地下要建能夠抗炮彈、炸彈、鉆地彈、原子彈、氫彈這些武器破壞的工程。這些工程是我們國家積極防御戰略的基石，是我們國家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線。”為了鑄就防護工程這條國家的“地下鋼鐵長城”，錢七虎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當年，由于哈軍工重組，原本被分配到北京工作的錢七虎，接受組織安排，到西安的工程兵學院任職。他只能利用到北京參加學術會議的一天時間，匆匆與愛人袁暉結了婚。而同很多從事絕密工程的科學家一樣，由于參與核爆防護工程任務，臨行前，錢七虎只能給家人留下六個字：“我有任務，走了。”之后就是緊鑼密鼓、不分晝夜的工作，連續幾個月時間，他仿佛從人間悄然“蒸發”。

因為工作需要，錢七虎與愛人分居16年。正是秉持著這種“舍小家，為國家”的信念，錢七虎不懈奮斗數十年，為中國鑄就堅不可摧的“地下鋼鐵長城”立下不朽功勛。

始終行走在創新之路

核試驗現場的勘察結果，讓錢七虎頗受觸動。他發現，雖然飛機洞庫的防護門沒有被嚴重破壞，里面的飛機也沒有受損，但門卻因設計精度不高，嚴重變形，無法開啟。“門打不開、飛機出不去，就無法反擊敵人。必須找出問題，進一步優化設計方案。”當時受命設計空軍45米跨度大型機庫門的錢七虎苦思冥想，尋求創新性的解決方案。

在上世紀70年代初，世界上的機庫門設計的相關計算，普遍采用手算的方式，計算精度差、效率低且容易出錯。錢七虎決定采用當時先進的計算方式，有限元理論，改變傳統的手算方式，使用計算機進行準確、快速的分析，解決大型防護門變形控制等設計難題。

那時，有限元法作為一種工程結構問題的數值分析方法，才剛剛興起，甚至連超級大國蘇聯都尚沒有采用。錢七虎加班加點翻譯整理出了十多萬字的外文資料，自學有限元，自己從事計算。當時國內只有七機部（后來的航天工業部）有大型計算機條件。因為七機部平時有自己的排算任務，錢七虎就利用吃飯時間、夜晚時間上機使用，并因此患上了胃腸疾病。不怕吃苦，不怕病痛，在艱苦的工作環境中，錢七虎堅持完成了機庫門的有限元計算。

先進的方法和理念，未必能保證工作的成功，堅持到底的毅力和信念可能更加重要。為縮短防護門的啟閉時間，錢七虎創新提出使用氣動式升降門方案。然而，面對厚重的大型防護門，試驗一次次宣告失敗。錢七虎不屈不撓：“氣動試驗做了幾十次，用了整整一年時間。失敗了總結一下，就接著準備下一次試驗，每一次試驗過程都是學習提高的過程。”就這樣，在一次次的失敗中，汲取教訓，增長經驗，歷時兩年多，錢七虎率領團隊終于成功設計出當時跨度最大、抗力最高的飛機洞庫防護門。那一年，他38歲。

“創新”，始終是錢七虎工作的重要標簽。上世紀60年代末以來，面對核空爆的主要威脅，錢七虎致力于解決戰場有生力量的防護技術難題，開創了我國防護工程和國家人防建設領域的軟科學研究。相關成果獲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重大科技成果獎。

到了80、90年代，隨著偵察手段的不斷更新，以及精確制導鉆地彈的快速發展，防護工程面臨“藏不了、抗不住”的新挑戰。錢七虎進軍抗深鉆地武器防護的系統研究，創造性地提出建設深地下防護工程的構想。十年磨一劍！錢七虎率團隊建立了防護工程抗高速鉆地彈打擊計算方法，研發了新型防護材料和高抗力復合結構，并應用于諸多重要軍事工程，為中國戰略工程安全裝上了“金鐘罩”，獲1998年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時間進入21世紀，針對核武器發展新動向，錢七虎提出了防護工程深地下發展方向，解決了深地下工程建設災變防控關鍵技術難題，獲2011年國家科技進步獎一等獎。

如果你覺得錢七虎的研究離人們的生活很遠，那就錯了。他的工作，不僅為軍事防護工程做出杰出貢獻，同時也關乎國家建設與未來的城市發展。

1992年，珠海機場擴建，雄踞三灶島南端的炮臺山成為飛機起降的天然障礙，必須爆破。這不是個小工程，總裝藥量1.2萬噸，爆破總方量1085萬立方米，爆炸當量相當于廣島原子彈的60%。錢七虎立下“軍令狀”，率領團隊奮戰10個月，成功起爆，為珠海特區的新發展掃除了障礙。這次爆破，至今仍保持著世界最大條形裝藥工程爆破當量的紀錄，被譽為“天下第一爆”。

2005年，南京長江隧道開工建設。錢七虎力排眾議，采用“盾構法”取代傳統的“沉管法”建設隧道，有效防范安全隱患，確保了隧道質量的百年大計。經過5年建設，2010年5月，作為中國長江上隧道長度最長、盾構直徑最大、工程難度最高的工程之一，南京長江隧道全線通車運營，被譽為“天下第一隧”。

此外，在南水北調、西氣東輸、國家能源地下儲備、核廢物深地處置、港珠澳大橋等國家重大工程中，錢七虎均提出了切實可行的決策建議和關鍵性難題的解決方案。

如今，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快，土地資源稀缺，交通擁堵等狀況愈加嚴重。人們的視線，逐漸從地上轉移到地下。早在1994、1995年，獨具慧眼的錢七虎就已經預見到城市的發展將來會出現很多問題。所以，他率先提出開發地下城市空間、發展城市地下物流等創新觀點。

他說：“十九世紀建了很多橋在地面上，二十世紀在地面上修了很多高層建筑，那么二十一世紀我們要注意開發利用地下空間，所以二十一世紀將是地下空間開發利用的世紀。”他堅信，未來城市，將是新型多元的城市空間。

在全國兩會上他也提交了城市發展向地下延伸的提案，為解決我國城市可持續發展問題出力獻策。

錢七虎不僅建構了城市地上地下空間一體化規劃的理論體系，更堅持“到一線去”，積極進行實踐探索，先后參與組織編制全國20多個重點設防城市的地下空間規劃。

他主持了北京、深圳、南京、青島等幾十個城市地下空間規劃的評審，提出要大力開發利用地下空間，倡導在特大城市建設城市地下快速路和地下物流系統。從設計如何防范核攻擊，到規劃未來城市的模樣，錢七虎這位“全能”的科學家，不可多得。

除了軍人、科學家、工程師，錢七虎還有一個身份：教育家。早在當年設計飛機洞庫門的同時，為了培養防護工程專業人才，錢七虎帶病堅持編寫了該領域全國第一部系統性教材《武器效應和地下工程防護》，并且到清華大學、北京工業大學等高校授課。

科技部稱錢七虎為“防護工程學科的創立者”，這個贊譽，他當之無愧。如今的錢七虎是陸軍工程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1994年當選中國工程院首批院士，2019年1月8日，獲得2018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這些年來，他培養了50多名博士和大批高層次中青年人才，建成了國家重點學科、國家重點實驗室和國家創新研究群體。他說，提攜后人，是我現在最大的課題。

進入新千年以來，錢七虎團隊關注的一個重要領域是深部巖石力學。當今，我國已經能夠在2500米地下建水電站，在1000米深處建煤礦。但在這樣的壓力下，巖石極易反彈，一開挖容易產生巖石爆炸，易造成人員傷亡。對此，錢七虎提出：深部巖石力學必須研究解決，否則將束縛人類探索地球深處的腳步。在錢七虎的不懈努力下，中國巖石力學有了長足的發展。但錢七虎卻不攬功，總是想“把更好的機會留給年輕人”。

2009年，作為國際巖石力學學會副主席，錢七虎主動放棄自己被提名的機會，力挺中國年輕學者馮夏庭出任該學會主席。他的理由很簡單：“世界巖石力學研究中心在中國，馮夏庭年輕有能力，有夢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錢七虎領軍的團隊里，70%的科研項目由年輕人擔綱完成。在國際巖石力學學會現有的9個專業委員會中，有5名中國學者擔任主席。

如今中國在世界防護工程領域的實力如何？國際巖石力學學會前主席J.A.Hudson教授這樣評價：“無論是理論巖石力學，還是地面、地下巖石工程方面，中國正在引領全世界。”

對學生，錢七虎要求嚴格，盡心盡責。很多學生提及師從錢七虎的經歷，評價為“痛苦而有收獲的煎熬”。痛苦，是因為經常受到批評，錢七虎常說：“我要是哪一天不批評你們了，就是對你們失望了。”有收獲，是因為錢七虎不厭其煩地反復指導和修改，他的學生趙躍堂回憶，當年自己的博士論文修改到第7次，返回時他看到，200多頁幾乎每頁都有錢七虎的批改。

為何要如此嚴格地要求？錢七虎說：“寫論文不能僅僅是為了拿到學位，你的科研成果是要運用到實踐中去的，來不得半點馬虎，理論和技術都要經得起實踐檢驗。”

如今已年逾八旬、白發蒼蒼的錢七虎，對如何培養年輕人有著深刻的理解。他認為，首先要培養其正確的精神，尤其是個人與集體、與團隊、與周圍群眾的關系。他還希望年輕人記住：天才就是勤奮。這一句話，也是錢七虎奮斗的寫照。

（來源：瞭望智庫）

責任編輯/李雪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