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戈碧
河流孕育了城市, 城市圍繞著河流, 要追溯一座城市的歷史, 只需去問她身邊的河流。 溫州, 因水而聚。 但凡有水處, 大多伴有橋梁和河埠。 塘河邊上, 岸上岸下人聲鼎沸, 一派繁忙。 這種情景, 在以往溫瑞塘河水域內(nèi)隨處可見。
溫瑞塘河, 開鑿于東晉, 30 多公里長 (約70 華里), 故舊說 “七鋪河路”。塘河兩岸村鎮(zhèn)相連, 人丁興盛, 商賈云集。 為歌其秀美繁華, 北宋溫州知州楊蟠曾在 《詠永嘉》 詩中云: “一片繁華海上頭, 從來喚作小杭州。 水如棋局分街陌, 山似屏帷繞畫樓。”
河流是一座城市的幸運, 是地理性格上的潤澤與豐盛。 水相當于是時間,像美獻上它的影子。 如果說水是塘河的血液, 那么橋無疑是塘河的筋骨。 但曾經(jīng)分布在溫瑞塘河上的眾多古橋, 由于種種原因, 有的湮沒無聞, 有的斷壁頹垣, 僅有少數(shù)保存完整, 古樸依舊。
消滅一座橋遠比創(chuàng)造一條橋要容易得多。
這些現(xiàn)存的古橋大多為石梁橋。 塘河人, 在橋上相見, 在橋上盟誓, 又在橋上離別。 抬眼間, 是白云舒流; 俯首時, 是塘水緩走。 古橋雖破舊, 但充滿了人類生活的熱烈氣息, 就有或深刻或模糊、 或真實或虛渺的故事。 它們像是一塊磁石, 一艘船的岸, 令我靠近, 令我著迷。 它們神跡般地重建了時間業(yè)已消失的輪廓, 并讓我長久地擁有了鄉(xiāng)愁。 故此, 擇三座自己印象較深的橋以記之。
清晨的虎溪是柔軟的, 甚至還有一些霧氣, 紗巾般的薄霧在枝杈間緩緩飄動, 把河岸邊臥著的濃墨色的青山纏繞、 遮蓋起來。 太陽出來后, 水霧便消失了, 遠處的山巒漸漸現(xiàn)出原本的綠色, 山腰上的村子和寺廟也能分辨出來了, 近處的樹木和竹林也慢慢顯出了細節(jié)。
我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 那天看到的就是富有神奇色彩的虎溪。 記憶就是如此奇妙:某些地方的某些時刻, 看上去微不足道, 卻能生動而清晰地印刻在我們的記憶里。 只是并非同時同步, 必須穿越我們體內(nèi)最稠密廣袤的區(qū)域, 才能被感知。
仙巖山, 位于溫州大羅山脈南麓, 相傳黃帝軒轅曾修煉于此。 公元423 年, 山水詩開山鼻祖謝靈運躡屐來仙巖游玩, 覓得黃帝在此煉丹仙蹤, 仙巖遂大顯于世。 一條虎溪貫穿全山, 順著山勢時而舒緩時而湍急, 從山脊深處一路向下。 遇到巖石斷裂處, 形成跌水, 梯次形成仙巖山的虎溪三級瀑布, 自上而下一脈而成龍須瀑、 雷響瀑、 梅雨瀑, 仙巖最美的風景皆在于此。
虎溪之名與仙巖寺有關(guān)。 仙巖寺, 又稱圣壽禪寺, 坐落于大羅山仙巖景區(qū)積翠峰下, 始建于唐貞觀年間, 為浙南最大的叢林古剎。 據(jù)康熙時釋佛彥編的 《仙巖寺志》 記載, 北宋初期高僧 “破楞嚴” 的遇安禪師 (又名伏虎禪師) 重建圣壽禪寺時, 曾居山中白云庵。 禪師馴有一虎, 有事皆騎虎來去, 每至寺, 把虎系于溪畔, 以待其歸。 后人為紀念禪師中興仙巖佛國之功, 遂稱其為虎溪。 古時虎溪澗寬水深, 可行小舟, 夾岸景色秀麗, 有 “虎溪橋畔促行舟, 人影衣香散碧流” 之句, 人與天地當真是一點隔閡都沒有。 惜舊時模樣, 今已不再。
虎溪又名錦溪、 東溪。 上從龍須潭開始,往下貫穿雷響潭、 玉函潭、 三皇井、 煉丹井、梅雨潭、 三姑潭, 繞過仙巖寺南, 經(jīng)仙北村注入溫瑞塘河。 汩汩溪流, 終年不斷, 溪岸邊四時松聲梅影, 翠竹垂柳, 無怪乎古人又稱它為“錦溪”。 因仙巖寺位于虎溪西側(cè), 南宋初年,有高僧處元法師筑一草堂在此修行, 名曰 “東溪草堂”, 故尚有 “東溪” 之稱。 雖然修行是漫長且枯燥之事, 只要與自然朝夕相對, 開悟便會在某一刻不期而至, 這是對自然最好的回應(yīng)。
虎溪橋在仙巖寺前, 南北相向, 跨虎溪上, 故得名。 傳始建于唐, 初為木質(zhì)結(jié)構(gòu)。 據(jù)《仙巖志》 記載, 宋為廊橋式木橋, 橋上有亭。明代用石易木重建。 清同治年間, 寺僧重修橋身, 并在橋身題刻 “虎溪橋” 為記。 2004 年,某港商出資擴修。
虎溪橋北岸西側(cè)建有一座供游人歇息的虎溪亭, 東側(cè)立有一塊一米多高的略成柱形的石頭, 其正面刻曰: 系虎石。 傳說當年遇安禪師騎虎下山化緣行善時, 唯恐老虎嚇著村民的小孩, 遂將老虎系于此石, 故名。 原石已毀, 現(xiàn)存為仙巖景區(qū)成立后重立。
東甌大地尚存許多老石橋, 當我試圖從歷史的縱深中尋找老石橋的文化基因, 卻發(fā)現(xiàn)它們的蹤影像一個個活潑的精靈, 時而出現(xiàn)在典籍方志之中, 時而出現(xiàn)在詩詞歌賦之中, 時而出現(xiàn)在青石碑刻之中, 時而出現(xiàn)在異聞傳說之中。 關(guān)于遇安禪師馴虎的傳說, 是這樣記載的:
仙巖積翠峰中有洞, 遇安禪師居此修行,每逢朔望盤坐寺外講經(jīng)傳法。 是日, 秋夜月朗風清。 眾信徒聽經(jīng)正入神時, 驀地竄來一虎,嚇得聽經(jīng)者四散逃奔。 遇安禪師面不改色, 手捻佛珠, 直指虎曰: “孽畜, 休得妄動。” 虎應(yīng)聲伏地而跪。 禪師睹狀, 又曰: “孽畜, 聽經(jīng)乎? 傷人乎? 若聽經(jīng)者, 尾三搖, 俯首席地而坐。” 虎尾三匝, 蹲坐于地, 如聽經(jīng)狀。 聽經(jīng)者亦復(fù)聚集續(xù)聽禪師講經(jīng)。 奇哉! 探虎之行蹤, 實久棲山間之洞穴, 于寺遙遠相對, 鐘聲梵聲回蕩空際可聞。 此虎遠伏洞口聽禪師講經(jīng)已久, 潛移默化, 野性蠲除, 故有此為。 嗣后傳經(jīng)此虎必到。 禪師每外出化齋騎坐虎背, 虎頸懸一乾坤袋, 沿路百姓紛紛將緣銀入袋。
萬籟俱寂, 唯有月光在場。 這些信徒親歷了肉眼能見的神跡, 一切都被月亮這面幻想的后視鏡迷醉、 征服。
虎溪橋的修建則和老虎勇斗野豬精的故事有關(guān), 至今還在坊間流傳。 傳說當時仙巖山有頭野豬精, 經(jīng)常到村莊吃人, 鬧得人心惶惶。遇安禪師知道后, 就派老虎去收拾它, 遂潛伏于橋下等候。 某晚老虎遠遠看見野豬精嘴里銜著一個小孩, 大吼一聲便撲了過去。 野豬精正要過橋上山, 見老虎來了, 便丟下孩子和老虎搏斗。 沒幾下就被老虎咬住喉嚨, 欲滾過橋往山上逃, “嘩啦” 一聲, 橋斷了, 野豬精掉到溪水里, 老虎跳下去把野豬精咬至斷氣。 橋斷了以后, 當?shù)匕傩粘鲥X筑起一座新橋。 為了感恩老虎, 就取名虎溪橋。
風光秀美, 又有神話故事加持, 自然少不了歷代文人墨客為之吟詠賦詩, 印象最深的是明福建人游樸寫的 《發(fā)仙巖重別衛(wèi)郡守于虎溪橋》。 詩云: “數(shù)月追歡意未闌, 仙巖禪榻重盤桓。 一天晴雪清春麗, 萬樹梅花白晝寒。 曲沼飛觴橋外轉(zhuǎn), 懸泉噴玉雨中看。 虎溪信宿成三笑, 回首方舟欲別難。”
題中的衛(wèi)郡守就是衛(wèi)承芳。 衛(wèi)承芳, 四川達州人。 據(jù) 《溫州府志》 載, 衛(wèi)承芳于萬歷十年任溫州知府, 任期內(nèi)公正廉明, 善撫百姓,萬歷十六年離開溫州升任浙江副使。 而游樸曾在萬歷十四年至十六年期間奉旨恤刑浙江, 故推測此詩是這期間他在浙江查案經(jīng)過溫州拜訪衛(wèi)承芳時寫的。 游樸在他的詩文集里寫過溫州行系列詩, 這首便是其中之一。 詩中的 “晴雪” “梅花” 可知時間是冬天。
此詩引用了 “虎溪三笑” 的典故, 虎溪三笑是佛教史上一則著名的故事。 傳說高僧慧遠東晉時曾住廬山東林寺潛心研究佛法, 立一誓約: “影不出戶, 跡不入俗, 送客不過虎溪橋。” 有一天詩人陶淵明和道士陸修靜過訪,三人談得極為投契, 不覺天色已晚, 慧遠送出山門, 怎奈談興正濃, 于是邊走邊談, 送出一程又一程, 忽聽山崖密林中虎嘯風生, 才發(fā)現(xiàn)早已越過虎溪界限了, 三人相視仰天大笑。 這個故事有一種三教融合的意味, 慧遠大師代表佛教, 而陶淵明代表儒家, 陸修靜代表道家。其實據(jù)后人考證, 此三人根本不可能碰在一起。 考證歸考證, 但不能攔著后來各朝各代的文人雅士把這段 “虎溪三笑” 的故事當作跨越信仰、 知己難求的典范反復(fù)宣揚。 游樸引用此典故, 可見他和衛(wèi)同游仙巖時, 也是相談甚歡, 離別時依依不舍。 故而在此詩的描述中,完成了一種深切的共情。
有意思的是, 不止國內(nèi)有好多座虎溪橋,日本也有。
日本著名的金閣寺就有一處虎溪橋; 日本作家渡邊淳一在小說 《失樂園》 里, 提到了伊豆修禪寺 (也叫修善寺) 亦有一座 “虎溪橋”:修禪寺開創(chuàng)于平安時代初期的大同二年(807), 到了鐮倉時代的建長年間 (1250 年前后), 從中國來的宋朝禪僧蘭溪道隆居住在這里, 看到這里的風景很像中國的廬山, 因此將這里稱呼為 “肖廬山”。 咦! 廬山、 虎溪, 兩個關(guān)鍵詞都出現(xiàn)了。 這兩座寺院都和臨濟宗有關(guān), 而臨濟宗為禪宗 “五家” 之一。 禪宗是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 佛教吸收了儒、 道等元素, 逐漸中國化的產(chǎn)物, “虎溪三笑” 正是表現(xiàn)這種三教融合的代表性傳說, 無怪乎虎溪之名如此受歡迎了。
虎溪橋再過去就是梅雨潭。 瀑水紛飛在水潭上空, 望去一片蒙蒙, 宛似初夏梅雨; 又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 微雨似的紛紛落著, 故名梅雨潭。 梅雨潭的綠已被朱自清描述盡了。 記得張岱曾在 《陶庵夢憶》 中, 用過 “森森冷綠” 一詞, 時常想, 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綠?有日從大羅山下來, 驕陽高掛, 炎熱難耐, 身上的乏和心里的燥, 在看見梅雨潭時瞬間不見了蹤影。 那 “森森冷綠”, 像一股清涼無比的山泉, 淌過熱燙的皮膚, 滲入肌理直達心底,撫慰了因天熱而煩躁的心。
這里我已許多年沒有來過, 似乎絲毫未變。 松樹的姿態(tài), 蟬鳴的節(jié)拍, 石上青苔的形狀, 甚至松果掉落的位置都未曾更改。 當接近瀑布時, 地面變得柔軟, 針葉和苔蘚散發(fā)出大地的氣息, 我小心翼翼地過去盡量不去破壞它們。 比起人工所維系的造景, 自然中的生態(tài)既合理又超乎想象, 哪怕倒下的樹和樹樁都會變得合理和美好, 這是人工所不能及的。
潭壁上青苔濃密, 映襯得潭水格外深綠。瀑前看綠, 妙在瀑水打在樹葉、 青苔、 崖壁上的聲響, 像是一場賞綠盛會的伴奏。 夕陽西下, 光影斑駁, 那一瞬間呈現(xiàn)出的至美, 令人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這樣的瞬間, 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 這種相遇即是 “一期一會”, 帶給人宛如與天地融為一體的通透感。 這時想起前人描寫梅雨潭的文字, 你仿佛看到時間本身, 那龐大流逝被壓縮成薄薄的一瞬間, 如果有什么是永恒, 就是當時。
塘河眾多古橋中, 虎溪橋是一個特殊又迷人的存在。 橋的南面就是仙北村, 一邊是俗世熱鬧, 一邊是寺院清寂。 檻內(nèi)檻外, 生活修行, 誰又能分得清呢? 它的迷人, 是因為更容易被想象而建造, 并在我提筆寫它時, 重新建造了它。 橋所看到聽見的, 即使我們能找到準確的詞, 我們所講述的詞永不知曉。
我曾站在虎溪橋上, 看著日落以其幾乎令人敬畏的壯麗在一覽無余的天空中流連徘徊,遙望著遠處的山巒和籠罩著山巒的碧空, 我想起了那個賞梅的游樸, 他看到的日落是否比今天更輝煌?
橋上僅我一人逆光獨立, 像被身后的世界推至一處荒涼的極地。 余暉淡淡, 照過古人,又照今人。 一只飛鳥俯沖下來, 輕巧地掠過眼底永恒的景色。 我流連這暮色的空遠與寂靜,這優(yōu)容的光景, 且讓我再多享片刻。
歷史上, 溫州城內(nèi)城外河網(wǎng)縱橫, 河河相連, 橋橋相依。 溫州的橋多是梁橋。 所謂梁橋, 就是在水中立橋柱或橋墩, 上搭橫板, 連而成橋, 有單跨多跨之分。 “橋是經(jīng)過放大的一條板凳”, 橋梁專家茅以升風趣地解釋。 記憶中, 溫州的老橋大多是這樣簡陋的 “板凳”。
水心的地藏橋似乎除外。 第一次站在橋上, 是20 多年前的一個夏日午后。 陽光直直地照著, 河面紋絲不動, 仿佛也在午睡。 不寬的橋面, 離水很高, 沒有欄桿, 稍稍令人有點目眩。
在溫州城區(qū)的西南面, 有一片住宅區(qū)叫水心。 水心得名已久, 一是因為四面環(huán)水; 另是南宋思想家葉適晚年定居松臺山下的水心村,著書立說, 教育門生, 世稱 “水心先生”。 這位水心先生曾多次在其詩中描繪這一帶的水鄉(xiāng)風光, 如 “對面吳橋港, 西山第一家。 有林皆橘樹, 無水不荷花。” “聽唱三更啰里論, 白榜單槳水心村。 潮回再入家家浦, 月上還當處處門。” 昔日秀美的水鄉(xiāng)景色已不復(fù)存在, 只能在詩中神往了。
地藏橋位于市區(qū)任宅前, 以旁有地藏王廟而得名。 因跨水心河, 故別名水心橋。 傳說以前每逢農(nóng)歷七月三十地藏王誕辰, 這一帶有插香球的習俗。 《弘治溫州府志》 載有其名, 說明至少在明代就有此橋。 后于清同治年間重建。
地藏橋是溫州市城區(qū)現(xiàn)存橋梁中建筑最早、 跨徑最大、 保存完好的一座古石梁橋, 也是市區(qū)四座文保古橋之一。
在汽車還是稀罕物的年代, 這座地藏橋是城區(qū)通往城西水心的必經(jīng)之路。 特別是30 年前, 由于水心住宅區(qū)的興建, 往返于地藏橋的人逐漸增多, 考慮到安全, 在邊上造了一座新橋。 后來地藏橋就少有人走了, 天氣好的時候, 還有人在橋上晾曬衣物, 映襯著橋的落寞。
地藏橋這一帶, 有著老溫州的底子和濃郁的市井煙火氣息——橋頭便是最繁鬧的菜場。
早晨的菜場是一個熱鬧的江湖——在天南地北的蔬菜瓜果中挑選, 在五花八門的人群中穿越, 在南腔北調(diào)的交流中砍價, 在錙銖必較中撕扯, 在滿地泥濘垃圾中踏行。 菜價又漲了不少, 不過買的人還是那么多——民以食為天。
早市也是小商販的天下, 他們大多來自農(nóng)村, 賣菜、 賣肉、 賣水果聊以生計。 天還未亮, 整個菜市場被擠得水泄不通, 商販們用盡身體的每一處部位去占位置。 俗話說,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對于小商販而言, 早到一分鐘,意味著更有機會占到一個比較好的位置, 就意味著能賺更多的錢。 也有鄉(xiāng)民用自家小船把瓜果蔬菜運到橋下賣, 不僅省下了店面租金, 而且生意頗好。
盛夏的炎熱天氣, 有的男人會赤膊上陣,女人們也大多圓領(lǐng)T 恤配短褲, 老人則多是長衣長褲, 步履遲緩, 在他們身上感受不到暑氣的炎熱。 早市是一個讓人放松的地方, 沒有誰會介意穿著, 吸引人們眼球的永遠是誰家的菜更便宜些。
我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去看這座橋。 夏天天黑得晚, 六七點鐘的菜場還很熱鬧。 橋頭賣菜人手中的秤砣飽含夜色, 墜得筆直。 板車上,蔬菜碼得整整齊齊, 孔洞貫穿的蓮藕排列井然, 那藕的排列猶如一段一段往事, 抽盡陰影的孔洞, 填之以積水和淤泥。 黃昏的背面, 蟬的鳴叫, 小船和橋上的人群, 都是過去的細節(jié)。
當光影漸漸移動、 變暗, 晚風淡淡地送來一點涼意時, 在橋頭茂密的榕樹下, 總有一些老人搖著蒲扇在亭子里乘涼, 就像樹上總會有幾只鳥兒一樣。 入夜后, 燈火中, 人影晃來晃去。 早些時候船上還有人點上爐火煮晚飯, 飄出來的輕煙裊裊沒入夜空。
以地藏橋為起點, 向河邊的新村路和對面的小區(qū), 散布著十來家古舊書店, 這里也是溫州舊書店集中地。 其中有一家阿勇舊書店, 在城區(qū)相當有名氣。 我最早在孔網(wǎng)上買過他店里的書, 發(fā)現(xiàn)實體店就在家附近, 于是偶爾也會去逛一下。 在地藏橋到新村橋之間, 有一條老巷叫任宅前, 但站在橋上是看不見這條巷弄的, 它被蔥蘢的綠色掩映著。 巷子里有兩棵幾百年的古榕, 伸出的枝條幾乎覆蓋了整個河面, 倒影像是河流的靜脈。 我每次經(jīng)過總是默默地對著它們看一會。 樹上藏著各類鳥雀, 以歌唱為樂, 它們察覺不到時間的碎片, 察覺不到來時的路, 它們只剩下歡愉。
自從在城東上班以后, 我就很少來過這里了。 前幾年再經(jīng)過地藏橋的時候, 發(fā)現(xiàn)橋的兩頭已被鐵網(wǎng)攔住。 我問坐在道觀邊上的老人何故, 這位七十來歲的老人說, 橋面上有塊石板塌陷了, 為了安全起見, 就不讓通行了。 我又問, 橋邊原來有個地藏王廟, 什么時候拆掉的? 老人搖搖頭說, 我小時候就沒見過了。 不過以前一到夏天, 我們小孩子都會到橋下的水心河游泳, 那時候河水很清, 都能捉到小魚呢! 晚上我還經(jīng)常在橋上睡, 很涼快, 蚊子也不多, 一覺能睡到大天光哦! 更神奇的是, 聽說從來沒有人從橋上掉下來過, 你說這是不是地藏菩薩保佑呢?
道觀的影子, 被暮晚的夕照斜斜地剪裁出來。 蜘蛛的網(wǎng)交織在橋面的荒草上, 像神秘的古文字。 當年的繁華熱鬧已隨風飄逝, 隨橋下的河水流逝, 只剩下長長短短的落寞, 如影相隨, 揮之不去。
山前街南起茶院寺, 北至賣麻橋, 因位于溫州 “九斗山” 之一的巽山東南麓, 邑人稱此街在山之前, 故名。 本市文史學者金陵先生曾在《山前街》 一文中介紹: “……早先山前的河街、 水巷、 閣樓、 廓棚、 大榕樹、 青石橋、水埠頭、 夕陽塔影、 阡陌小巷、 民居古宅、 酒肆茶坊還深深地鑲嵌在我的腦海里。 它是溫州的縮影。”
山前河屬溫瑞塘河支河, 貫穿山前街境內(nèi), 是城區(qū)內(nèi)十一條較具規(guī)模的河道之一。 沿河橫跨著三座古老的石橋, 分別為洞橋、 匯車橋和扈嶼橋, 是兩岸人們互通往來的必經(jīng)之橋。 前兩座橋早已拆除重建, 扈嶼橋因被列入文保單位, 僥幸逃過一劫, 但周邊 “門前流水、 戶限系船、 花柳飾岸, 芙藻飄香” 的水鄉(xiāng)特色已蕩然無存了。
鋼桁架橋跨越能力大,建筑高度低,在受到條件限制的情況下,能夠有效減少橋梁規(guī)模,而且鋼結(jié)構(gòu)具有可工廠加工,現(xiàn)場拼接,可回收等特點,體現(xiàn)了良好的環(huán)保性、經(jīng)濟性,同時鋼桁架橋結(jié)構(gòu)美觀,造型多變,有更好的景觀性,因此在橋梁建設(shè)過程中,應(yīng)有更廣泛的運用。
如果找張古代溫州城池坊巷圖來看, 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 巽山——山前街——扈嶼橋, 在這方城市空間里, 點位排列異常有序: 一路向南。 如此便是——城的東南有座山: 巽山; 山的南邊有條街: 山前街; 街的南邊有座橋: 扈嶼橋。
從古至今, 每一幅地圖都在講述故事。 一張好的地圖可以呈現(xiàn)一個地方的歷史和靈魂,就像X 光片一樣, 創(chuàng)傷, 舊傷疤, 修補, 增加的東西等, 都清晰可辨。
扈嶼橋就在巽山的西南邊, 南北橫跨山前河上。 據(jù) 《弘治溫州府志》 記載, 原名湖嶼橋, 因其連接湖上的小嶼, 故名。 扈嶼橋始建于南宋, 重建于清初, 是城區(qū)典型的古橋梁之一。 此橋本身并無出彩之處, 但橋上原裝的舊石欄桿較為罕見, 是市區(qū)四座文保古橋之一。

在兒時的記憶中, 對扈嶼橋印象最為深刻, 因為就在我家附近。 夏天的時候經(jīng)常看到很多人在橋下的山前河里游泳, 有蛙泳的、 有狗刨的、 也有仰泳的, 浮在水面上看著午后的陽光……
我小時候就讀的是巽山小學, 旁邊有個火葬場, 膽小的女生總是跑步而過, 不敢有一絲停留。 放學后會經(jīng)常路過山前街。 印象里, 當年的山前街長不過六百米, 沿街兩旁連排木頭結(jié)構(gòu)房屋, 從街頭至街尾開著賣鍋碗瓢盆的日用品店, 賣豬油糕、 燈盞糕之類的特色小吃店, 還有理發(fā)店、 五金店、 服裝店等, 煞是熱鬧, 滿滿的人間煙火氣。 在街的南端還有一口百年古井, 俗稱 “山井”, 水源來自巽山, 水質(zhì)清冽而長年不枯。 雖然現(xiàn)今的山前街已被打造成 “大南里” 慢生活街區(qū), 建筑都是青磚灰瓦, 氛圍也很文藝小資, 但人氣遠遠無法和以前的山前街相比。 人為打造和自然形成的怎能相比呢?
留在印象里的還有關(guān)于山前街的傳說, 只是能想起的唯有 “美人臺” 這個小城老百姓都知道的傳說, 至今還在流傳。 美人臺是街上中段的一個老地名。 溫州人舊時好戲曲, 因而凡有規(guī)模的神廟前, 皆有戲臺, 娛神的同時也娛人。 晚清時, 這里附近有一神廟, 廟前也有一戲臺, 較一般要大。 相傳某年一戲班來此唱戲, 其中有個叫紅蓮子的戲子容貌十分標致,引得地痞無賴垂涎十分, 乘夜黑欲行不軌, 紅蓮子見掙脫無望, 便抽劍自刎。 后人感其貞烈, 便在戲臺上畫了美女頭像, 以示紀念。 奇怪的是,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 那頭像總是盯著人看。 觀眾也好, 演員也罷, 總是看不成與演不好一臺戲。 這傳說經(jīng)過民間的添油加醋, 越傳越神乎了, 美人臺的地名也由此傳開。 現(xiàn)每回想起那個地方, 總是覺得它浸潤在一種模糊晦暗的陰影中。
經(jīng)過扈嶼橋旁的公路橋, 跨過前方的斑馬線, 便到了巽山腳下。 巽山位于溫州城東南隅, 因為八卦中巽卦位居東南方, 又取義吉祥, 故名之巽吉山, 簡稱巽山。 相傳晉郭璞建鹿城時相九山如 “北斗” 形, 故將溫州古城名為 “斗城”。 巽山因位于九山斗形的斗柄, 乃北辰所在, 稱 “宸”; 處古城東南方, 早晨太陽似從山上升起, 又稱 “暨”, 故舊名也叫宸暨山。 古人取名頗有講究, 不似今人, 沒有水平也就罷了, 還一味追求高大上, 反而鬧出不少笑話。
巽山 (現(xiàn)在是巽山公園) 雖不高, 古跡卻不少。 山坪上有一寺院, 名法嚴寺。 法嚴寺始建于北宋, 原址在巽山西麓, 解放后該寺被改建為巽山小學。 1977 年, 附近的居民在巽山上重建法嚴寺。 我小時候膽子大, 經(jīng)常和同學跑到山上玩, 寺旁山頂上有一個很粗的水管,我抱著水管便 “哧溜 “一聲滑到山下, 復(fù)又跑回山頂再滑下來, 樂此不疲。 奇怪的是, 我對這段記憶至今印象深刻, 它是一小段繁枝, 掩映在童年經(jīng)歷的遠郊密林中。
巽山一帶人文底蘊如此深厚, 自然在歷史上留下了不少文人墨客的蹤跡。 明萬歷十七年, 江南文人結(jié)社成風, 詩社活動非常活躍。溫州也不甘落后, 成立了著名的詩社——“白鹿社”, 社員以何白、 邵建章、 姚虛煥等一批溫州文人和客籍溫州官員為主, 其中以何白之名最顯。 詩社常以社友的書齋為活動場所, 姚虛煥家住巽山下扈嶼橋邊, 因此巽山也成了社員雅集的主要場所之一。
在 《何白集》 中, 不少詩歌都與巽山有關(guān)。 如 《巽吉山懷白玉蟾和洪從周韻》 記巽山美景, 詩云: “一磴緣云鑿翠通, 山腰清閟化人宮。 松聲泉響舂容里, 樹色河流莽蒼中。 明月于焉曾駐鶴, 紫煙何處命飛鴻。 懷僊三諷洪厓賦, 八表泠然欲御風。” 姚虛煥去世后, 邵建章還寫了 《過姚山人扈嶼橋故居》, 以詩悼念亡友: “徵君一去幾經(jīng)秋, 扈嶼橋邊望小樓。 草徑尚留鄰舍竹, 苔磯猶系野人舟。 布衣有憤輕浮世, 彩筆亡靈掩故丘。 可惜著書零散盡, 一生空自負窮愁。” 這也是我目前看到的唯一以扈嶼橋為題目的詩。
讀著這些詩, 想起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曾說: “詩歌的功效等于零, 從來沒有一首詩能夠阻止一輛坦克。” 詩人在他們的時代,多是一些無用的人, 他們所做也大抵是一些無用的事。 風流終究雨打風吹去, 唯有物比人更長久, 留下這座古橋供后人憑吊。
扈嶼橋附近就是熱鬧的馬路和絡(luò)繹不絕的車輛, 但仿佛與這座古橋毫不相干, 你眼里的它似乎永遠是這副模樣, 如一幅淡定的山水畫。 站在橋上, 恍惚有那么一瞬, 覺得自己完全與塵世隔離, 如同經(jīng)歷一次短暫的停泊。
河水涓涓, 晝夜不停。 佇立橋邊, 兒時的記憶撲面而來, 飽滿而輕盈, 那是我和它共有的秘密。 我仰望天空, 任初夏的雨水反復(fù)吞沒人群和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