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德的悲劇，誰之罪？

《無名的裘德》——一本極為壓抑的名著。

英國文豪托馬斯·哈代的這本小說講的是：鄉(xiāng)村少年裘德正直善良，滿懷理想，然而其命運則像受了詛咒般顛沛躓踣。他渴求知識，卻被基督寺（影射牛津大學）拒之門外；他向往自由，卻陷入了艾拉白拉誘惑的陷阱；他想成為教士或?qū)W者，卻發(fā)現(xiàn)百般努力終無路可達；他將自己戀慕的淑珊娜介紹給自己景仰的老師做助手，卻促成了二者痛苦無比的婚姻；他歷經(jīng)艱辛與淑珊娜結(jié)合，卻為世俗所不容，四個子女死于非命（其中一胎死于腹中）；他想抗拒宗教力量，贏得幸福，可是他曾愛過的兩個女子，一個失魂落魄地、贖罪般地投入他人懷抱而與他至死不見，一個在對他敲骨吸髓般利用后拋下他轉(zhuǎn)而與騙子維爾伯打情罵俏……百般掙扎，處處碰壁后，在基督寺紀念日賽船會的風琴與歡呼聲中，裘德結(jié)束了他“從來就不應該開始而激動亢昂”的不到三十歲的生命。

裘德的遭遇，使我聯(lián)想到魯迅筆下的祥林嫂。這兩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都受到頑固習俗與無知偏見的踐踏，都茍活于宗教或禮法的世界里，都于眾生狂歡中凄涼無聞地死去。然而，相比祥林嫂的麻木無知，裘德更令我心痛，因為他的善良、他的進取、他的堅持與勇敢。

哈代沒有板起面孔借小說立德立言，而是賦予裘德的命運以各種動物性的隱喻。裘德少年時為農(nóng)夫晁坦轟鳥，因有感于鳥兒屢受挫折而放任其啄食糧食；與艾拉白拉結(jié)婚后，他看不慣市儈的妻子為了豬肉能賣個大價錢而將豬折磨致死；他打死一只被捕獸夾夾住的兔子，是因為不忍心看到垂死的兔子在漫漫寒夜痛苦地耗盡生命。哈代安排這些情節(jié)，絕非僅為塑造裘德善良的個性，更為借此傳達一種濟世觀——眾生皆苦，當懷悲憫。

一部好書，充滿嘆息。女主人公淑珊娜甫一出場，真是豐神俊逸，令人見之忘俗。她愛吉本、雪萊與穆勒的詩句，視基督教清規(guī)戒律如敝屣，追求與人無涉、不染世塵的澄澈愛情，渾身上下洋溢著離經(jīng)叛道的氣質(zhì)。可惜，這個美麗又有見識的姑娘，反反復復地掙扎后，硬生生被生活折磨得形銷骨立、萬念俱灰。她庸俗的情敵艾拉白拉看她看得明白——“自從她離開他（裘德）的懷抱以后，她就一直沒能平靜，她不到死，不到他現(xiàn)在這樣，也永遠不能平靜！”男二號費勞孫原是個忠厚長者，歲月磨滅了他的銳氣與理想，他卻依然葆有寬仁與慈悲。他曾給過裘德溫暖與幫助，也因為不愿與淑珊娜維持有名無實的婚姻，決心還她以自由。然而，世俗的詆毀與謠諑同樣使他艱于呼吸，出于尊嚴他再度將淑珊娜禁錮、埋葬于沒有愛的牢籠中。可憐的書中人，天性被扭曲，美德被戕殘，凡此種種，誰之罪？

“人生識字憂患始。”我有時會想，假使裘德能夠像他那些鄉(xiāng)間伙伴一樣渾渾噩噩，假使淑珊娜像艾拉白拉一樣世故狡獪，假使費勞孫像范立家那個談婚色變的老姑太太一樣相信命運，他們的悲劇一定能夠改變。可如果真的那樣改動，小說的價值在哪里，哈代的偉大在哪里，人類存在的意義又在哪里？

雨果在《悲慘世界》的卷首將世間的悲劇歸因于律法和習俗所造成的苦難，且認為“只要本世紀的三個問題——貧窮使男子潦倒，饑餓使婦女墮落，黑暗使兒童羸弱——還得不到解決……只要這世界上還有愚昧和困苦，那么，和本書同一性質(zhì)的作品都不會是無益的”。如果文學創(chuàng)作以此為指歸，《無名的裘德》與《悲慘世界》算不算“同一性質(zhì)”的作品？

然而哈代不是雨果，他的長篇沒有那么強烈的戲劇性與抒情性；哈代也不是托爾斯泰，他沒有“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宏大視野；哈代也不像他英國的前輩狄更斯，狄更斯是能用智慧與幽默在幽暗的角落里燃起微光、走向希望的。而哈代擅長的，是平靜又殘酷地敘述出令人窒息的故事。

作為一部四十五萬字左右的長篇小說，《無名的裘德》不屬于波瀾起伏到讓人不忍釋卷的佳作，甚至有些部分所寫的情感分合、人物對話顯得相當糾結(jié)枯燥，連哈代本人都不諱言：“它們幾乎唯一閱讀、注意的地方，大約只有二三十頁，寫的都是一些不足稱道的瑣碎情節(jié)，只是由于要使敘述能夠完整，要把裘德一生中的矛盾表而出之，才不得不承認這些情節(jié)不可缺少。”盡管如此，我以為若論主題之深刻，識見之精辟，援引之浩博，“哈代三書”當以此書為冠。

“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最讓人難忍的，便是毀滅的過程。裘德在基督寺紀念節(jié)上的陳訴，像哈姆萊特臺詞般滔滔汩汩，又像是古希臘喜劇里那些悲劇英雄沉重的嘆息。一部原本只是著眼于維塞司鄉(xiāng)間人物，情節(jié)不過是在瑪麗格倫、梅勒寨、沙氏屯、奧爾布里坎這些地圖上的彈丸之地展開的小說，只因為作家慧眼如炬，具備了史詩一樣的氣質(zhì)。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實在令人心潮難平、肝腸寸斷。

《無名的裘德》完成于1895年，哈代時年五十五歲。讓我為那時的他畫張小像，聊表敬意。畫他的樸素，也畫他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