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莊子和惠子是一對“歡喜冤家”,他們之間著名的辯論有“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有學者說,《莊子》一書中,莊子多因駁難惠子而發感慨,世無惠子,莊子也就失去了相辯之人。
后來,莊子路過惠子的墳墓,對隨行之人講,有人鼻端粘上了白灰,薄如蠅翼,請匠石砍去,匠石揮斧,呼呼作響,那人紋絲不動,安然無恙。宋元君想見識一下匠石爐火純青的技巧,匠石說:“手藝仍在,但是配合的那個人死了,世間再也沒有與我如此默契的搭檔了。”莊子講完故事,頓了一下,遙遙向惠子的墳墓拱手行禮,說:“先生啊先生,自從你死后,我再也找不到夠資格的對手了,我去找誰爭論啊,寂寞啊寂寞。”“無情”的莊子,卻說出了這樣動情的話。他講給隨行的人聽,也是自言自語,郁郁寡歡,有詩人的憂傷,也有哲學家的深邃。哲學世界里的莊子與世俗里的莊子,皆寂寞。
莊子本質上是個詩人,文字里漲滿了詩意,只是這種“詩”不同于后世那種描寫風花雪月、注重平平仄仄的詩。在莊子的“詩”中,詩意、哲思、情致和修辭一齊涌現,神話的隱喻、詩歌的比興,渾融玄遠,意在言外。他豈能亦步亦趨,束縛在一般的文從字順的句子里?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這抬杠是哲學的思辨。不過王東岳先生有個解讀很有意思。他說:“魚就是人的先祖,或是人從原始動物進化為人的一個必經階段。按照生物學家海克爾提出的‘胚胎重演律’,生物的個體發育是系統發生的簡短而迅速的重演。就是說,人的胚胎期,是從受精卵(相當于原始單細胞生物)發育到囊胚期(相當于原始多細胞融合體),再從類似于魚、蠑螈、龜等具有鰓裂和尾的胚胎前期階段,以及類似于豬、牛、兔等較高等陸生動物的胚胎中期階段,最終發育成具有種種體智潛能的嬰兒。或者也可以這樣說:人曾經當過一次魚?!?/p>
讀了這段文字,再來講“子非魚”的辯論。惠子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應該回答上面這段話,然后說:“如今人生在世苦不堪言,自覺尚不如魚類那般木然無知的無聊穩態,因此有這一聲嘆息?!?/p>
莊子是宋人,宋人是商代人的后裔。商信鬼神,而周滅商,政治文化上周必然站在商的對立面,不信鬼神,比如尊崇周禮的孔子,就不談“怪力亂神”。周滅商,沒有趕盡殺絕,給他們留了一席之地。故而,宋國文明是商文明的延續,精神自我繁衍,宋人很容易沉浸于詭譎多變的想象氛圍中。所以,《莊子》開篇,萬物互聯,汪洋恣肆,儀態萬方。
《逍遙游》開篇,萬物并生并育,一切都是蓬勃萌動的畫面。莊子的自由是通達于天地之間的精神的自由,鵬摶扶搖而上是自由的外化,而不是對現象本身的描摹。雖然我們還要為柴米油鹽低到塵埃里去,但是嗒然若喪、呆若木雞時,我們也許會走神到另一個自由的境界。我們閉目睡在局促之地,夢里卻是栩栩然的蝴蝶,我們的自由無人可以控制。中國人的自由是有條條框框的,但中國人也善于擺脫束縛,不以為意。
《逍遙游》里,鵬自始至終都是沉默者,開口的是蜩與學鳩,是斥 。鵬的沉默是至德者的沉默?!跺羞b游》里有一句話容易被忽略:“天之蒼蒼,其正色邪?”這是仰望的視角。然后是俯視,揣度大鵬在九萬里高空俯視地面也應該是如此吧,這是神來之筆。“逍遙”二字又可作“消搖”。“消搖”,見《禮記·檀弓篇》,是孔子在大限將至時的感嘆。消失和搖動,是擺脫世俗之用的束縛和遮蔽,尋求更大的超脫。北大教授楊立華說:鯤化而為鵬,是擺脫遮蔽,是真知之路的起點。這個觀點很新穎。
莊子在審美和文字上給人以松弛感。人身體太緊,容易生病,文藝所帶來的必要的松弛,對美有益。天下三大行書,都是草稿,若要蘇東坡重寫《寒食帖》,也許不會再有第一遍那種韻味?!懊钍峙嫉弥?,“偶”是偶然,非功利,是不相關地相關著。很多人做事認真,卻壞在較真上,若審美錯誤,越堅持,越會南轅北轍地錯下去。木心說:“沒有審美力是絕癥,知識也解救不了?!崩锨f之道,尤其是《莊子》,不是給成功的人看的,而是給失敗之人或者暫時受阻的人看的。成功的人忙于慶功,志得意滿,往往沒有時間去退而思省。感謝莊子,讓我們知道,在無路可走時,可以宕開一筆,跳到云端,俯視人世間的成敗利鈍,可以在另一個維度的空間里漁樵閑話。感謝莊子,否則,無處不在的成功學充斥人生,那人生就太乏味了。
莊子被后世煉丹之士視為南華仙人,仙人嘛,自然舒卷自如、變化無窮,他游戲神通,出入無礙,想必也是欣賞得了這漫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