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薩默塞特·毛姆：人間觀察員

他是英國歷史上最負盛名的作家之一，雖然已去世近六十年，卻依然擁有無數粉絲。他是許多文藝青年的“入門階梯”，“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抬頭看到了月亮”已經成為“追逐理想”的代稱。他就是英國作家威廉·薩默塞特·毛姆。今天，我們就來走近這位自稱“二流作家”卻在英國文學史上有著不容小覷地位的特別的作家。

模擬演練

〔福建省莆田第二中學2021屆高三診斷性測試（六）〕

乞丐 〔英〕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我在墨西哥韋拉克魯斯市中心廣場周邊的街道上閑逛，不時瞥一眼那些精巧的庭院。最后，在環繞廣場的拱廊里陰涼處坐下來，要了一杯酒。

太陽把無情的烈焰拋灑在廣場上，耷拉著的椰子樹沾滿塵土，巨大的兀鷹不安地棲息其上，有時會突然降落地面，叼起幾片殘渣，扇動笨重的翅膀，飛上教堂的塔頂。我已經給完所有的零錢，只能對那些糾纏不清的乞丐頻頻搖頭。他們不給你片刻的安寧。報童硬要把那些濕漉漉的報紙賣給我，乞丐們苦苦哀求指望能得到點施舍……但是他們隨時留意著那個肥胖的警察，他會拿著皮帶突然沖過來，照著他們的頭或后背狠狠地抽上一鞭子。

突然，我被一個乞丐吸引住了，他的頭發和胡子紅得耀眼，胡子亂蓬蓬的，衣服破爛不堪，勉強遮體。他的腿和裸露的胳膊瘦得只剩下皮和骨頭。在饑餓的人群里他顯然最為可憐。他大約四十歲，是唯一不開口說話的乞丐，甚至連手都不伸出來，只是凝視著你，讓人感到極其不自在。如果有人給他一個硬幣，他會向前一小步，伸出爪子一樣的手，拿過硬幣，也不說一聲謝謝，就木然地走開。

紅發乞丐與一般的乞丐形成對比：他雖然身為乞丐，卻沒有乞丐的卑微與乞求之態。

他站在我面前，和他站在其他桌子前的時間一樣長，用悲涼的目光看著我。我還從來沒見過如此失魂落魄的人，他的外貌有種讓人恐懼的東西，神志看上去也不是很健全。我沒有什么好給他的，為了不讓他白等，我搖了搖頭。過了一段時間，他走開了。

傍晚時，涼風再次把我誘惑到了廣場上。不久，大量的人群從四周的街道擁入廣場，黑色的兀鷹尖叫著從人們的頭頂飛過，一旦發現有什么東西可以啄食，它們就會猛然墜落地面，再從人們的腳下急急忙忙地跑開，我又看到了那個紅發怪人，他沒有在我的桌前停留。我估計他還記得早晨沒能從我這里獲取分文，覺得再這么做沒有用。我在想他是不是個水手，一個英國人或者美國人，從船上開了小差，逐漸墮落到目前這種令人同情的狀況。他不見了。

此處紅發乞丐的表現為后文揭示兩人是舊相識埋下伏筆。

夜里醒來時，不知道為什么，他衣衫襤褸的形象又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我曾經見過他，但是我無法確定具體的時間和地點。

我度過的第二天和第一天完全一樣。但我在守候紅發乞丐的到來，當他站在我鄰近的桌子旁邊時，我仔細觀察著他。現在我非常確信在哪里見過他，甚至認識他。我不好意思上前招呼他。我為不能把他對上號而惱火，就像你在努力回想一個人的名字，那名字分明已經在你的舌尖上，卻又一下子溜走了。這一天就這么慢慢地過去了。

新的一天又到來了。他像往常一樣出現在廣場上，一聲不吭。他站在一張桌子跟前，離我兩張桌子遠，無聲地懇求著。這時，我看見了那個警察，他偷偷繞過來，用皮帶照著紅發乞丐響亮地抽了一下，乞丐的身子一縮，但他既不抗議，也沒有表露出任何憎恨；他似乎已對這種鞭打的刺痛習以為常，他緩緩移動的身軀悄然融入降臨到廣場的暮色之中。然而這殘酷的一鞭卻抽醒了我的記憶，我突然想起來了。

紅發乞丐對警察的抽打既不抗議也不憎恨，表現出他對外界的麻木。

他肯定也認出了我，因為這二十年來我的外貌變化不大，這就是他從第一天早晨以后，就再也沒有在我桌前停留的緣故。我認識他已經有二十年了。那時候我在羅馬過冬，每晚都去一個餐館用餐。餐館的常客多是一小群來自美國和英國的藝術院校學生。我們經常在那里無休無止地爭辯著與文學和藝術有關的話題。他那時還是個大男孩，不會超過二十二歲，藍眼睛、直鼻梁、紅頭發，長得很討人喜歡。我記得他說曾在美國水果公司工作過，因為想成為一名作家，他放棄了那份工作。由于他過于傲慢，他在我們中間不怎么受歡迎。他覺得我們是一群可憐蟲，并對此直言不諱，他不給我們看他的作品，因為我們的贊譽對他來說毫無價值，對我們的批評他則報以嗤之以鼻的態度。他極其自負，為了成為一名作家，他放棄了一切。他那么自信，而這種自信也讓他的一些朋友受到感染。

紅發乞丐曾經年少輕狂，極其具有個性和追求理想的勇氣。

我回想起當時他那種意氣風發、精力充沛、對未來充滿信心以及目中無人的樣子。這不可能是同一個人，但是我確信這就是他，我起身去廣場尋找他。我對比著過去和現在的他，琢磨是什么讓他變成現在這種樣子，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會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成百上千的年輕人帶著奢望投身艱難的藝術行業，但他們中的大部分最終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并在生活中找到一處落腳之地，好讓自己不被餓死，這太可怕了。我問自己能幫他些什么。我繞著廣場走著，天色越來越暗，我擔心自己錯過了他。我經過教堂時看見了坐在臺階上的他。我走到他跟前。

暗示紅發乞丐并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屈服于生活。

“你還記得羅馬嗎？”我說。他一動不動，也不回答我。他毫不在意我的存在，就像面前根本沒有我這個人。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空洞的藍眼睛落在臺階底層那些為什么東西尖叫著爭作一團的兀鷹身上，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黃色背面的紙幣，塞進他手里，他看都沒看它一眼，然而他的手動了一下，像爪子一樣的細手指握緊紙幣，搓揉著，搓成一個小紙團后把它移到拇指上，一下子彈到了空中，落到了聒噪的兀鷹中間。我下意識地轉過頭，就見一只兀鷹用嘴銜起它飛走了，兩只尖叫著的兀鷹緊隨其后。當我回過頭來時，那個人已經走掉了。

紅發乞丐盡管很窮，但并沒有接受“我”的施舍。是傲慢，還是為了自尊？

我在韋拉克魯斯又待了三天。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有刪改）

1．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紅發乞丐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除了他奇特的外貌、極為消瘦的身體，還有與眾不同的乞討方式，這一情節為下文的敘事張本。

B．胖警察是作者有意安排的次要人物，他兇狠無情地用皮帶抽打、驅趕市中心廣場上的乞丐，這寫出了乞丐們悲慘惡劣的生存環境。

C．二十年前意氣風發的紅發青年現在卻以乞討為生，被警察欺辱也懶得抗議，這種反差意在暗示懶惰是導致他落魄潦倒的主要原因。

D．“我”想幫助紅發乞丐的急切心情與紅發乞丐對“我”的漠視態度形成強烈對比，凸顯了兩人在人生追求、思維方式上的差異。

2．文中多次寫到兀鷹，下面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3分）

A．開頭寫熾熱的廣場、耷拉著的椰子樹，讓人感到焦躁沉悶；而巨大兀鷹的出現，更強化了這種壓抑不安的感受。

B．一群兀鷹爭搶著食物，韋拉克魯斯市中心廣場上人們為填飽肚子而勞碌奔波、乞丐四處乞討，二者構成映襯關系。

C．兀鷹的多次出現構成這篇小說的暗線，它與時間這條明線在文章結尾交會在一起，將故事情節推向高潮，意味深長。

D．“扇動笨重的翅膀”“尖叫著爭作一團”“聒噪”等描寫，既表現了兀鷹貪婪的特性，又融入了作者的情感態度。

3．為什么紅發乞丐能接受別人的施舍，卻把“我”給他的紙幣搓成一團彈到空中？

（4分）

4．毛姆說：“講故事的人只需從自己的視角講他確定的事。”請據此簡要分析小說是如何敘述紅發乞丐的故事的，并說說這樣寫有什么好處。（6分）

小說工具箱

回溯光輝燦爛的二十世紀英國文學史，毛姆的地位不容小覷。創作了《月亮與六便士》《人性的枷鎖》《刀鋒》《面紗》等經典著作的毛姆雖自稱“二流作家”，卻是英國歷史上最負盛名的作家之一。他一生著作甚多，對除詩歌以外的各個文學領域都有所涉及，并且有所建樹。他一共寫了二十部長篇小說，一百多篇短篇小說，約三十部劇本，此外還有游記、回憶錄、文藝評論等多種著作。他的小說側重于對平淡人生的描述和探索，筆下的諸多人物都是成長勵志型的，擁有自強不息的精神，為實現夢想而努力奮斗。比如《月亮與六便士》中的主人公斯特里克蘭德就是這一類人物的典型代表。他的小說關注的是相對不那么宏大的問題，卻以異域情調、文筆生動、故事性強、敘述客觀冷靜著稱。

事實上，毛姆的人生的精彩與傳奇程度，絲毫不亞于他的作品。1874年毛姆出生于法國巴黎，在他不滿十歲時，父母先后去世。因為身材矮小，又嚴重口吃，毛姆常常受人欺凌，這讓他變成一個終生自卑羞澀、少言寡語的人。話語主導權的失去，讓毛姆對這個世界有了更為敏銳的觀察視角。毛姆曾在倫敦學醫，還取得了外科醫師資格。二十四歲那年，他發表了第一部文學作品，從此棄醫從文，開啟了跨越半個多世紀的寫作生涯。在寫作的同時，他做過助產士，戰爭時期做過救護車駕駛員、宣傳員和間諜，有過豐富的情感經歷以及游歷經歷。1916年，毛姆去南太平洋旅行，此后多次到遠東。1920年，他來到中國，寫了游記《在中國的屏風上》，并以中國為背景寫了一部長篇小說《面紗》。之后他又去了拉丁美洲與印度。可以說，不同尋常的人生經歷為毛姆提供了豐富的寫作素材，也賦予了其作品現實的內核。

盡管毛姆在長篇小說和戲劇領域都獲得了廣泛的贊譽，但相對而言，他的短篇小說成就更高，他甚至被譽為“英國的莫泊桑”。英國著名文學評論家安東尼·伯吉斯曾評論說：“他在長篇小說領域的成就雖然不可與狄更斯或亨利·詹姆斯相比擬……而在短篇小說這一較小形式方面，則幾乎沒有一個作家（不管是活著的還是已故的），能與他媲美。”下面，我們對毛姆短篇小說的主要特點做一個簡單的梳理。

曲折多變的情節結構

毛姆善于在短篇小說中故布疑陣、巧設懸念，而在故事情節安排上，則常常采用充滿偶然性的戲劇化情節來表現生活中難以預料的種種事件，在小說結尾處又常以意外的結局使讀者猝不及防。他曾這樣評說自己的創作技巧：“我要寫的故事，從點題到結局，結構謹嚴，一氣呵成，它敘述一個物質或精神的單一事件，凡是對情節發展不是最為必要的枝節一概刪去，這樣就會產生一種戲劇性的統一效果。”他正是在短篇小說中實踐了這一文學主張。

獨特的敘事方式

毛姆在前期小說的創作中，主要運用第三人稱的全知型敘事模式，而在后期創作中則采用超敘述層次，即敘述者自己在講述故事，然而他所講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他的作用不在于決定情節，而在于作為其他人物的知己、仲裁者和觀察者。這種敘述不僅可以拉近敘述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增強作品的真實性和可信度，而且可以讓敘述者逃避對故事價值觀指向的責任。例如在小說《患難之交》中，毛姆采用的是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然而這個“我”并非故事的主人公，只是和主人公相識的人，由“我”引出了故事的主人公愛德華·海德·伯頓之后，敘述者就變成他，再由他來講述他和蘭尼·伯頓之間的故事，而“我”則成了旁觀者、局外人。

鮮明的人物形象的塑造

曲折的情節和獨特的敘事方式都是為人物形象的塑造服務。毛姆對人性有著極其敏銳的洞察力，他習慣站在生活之外，冷靜地評論和剖析生活中人性所呈現的荒謬與愚蠢。他的短篇小說多揭露上流社會人物貪婪虛偽、爾虞我詐、道貌岸然的性格特質，塑造了一系列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如《午餐》中貪得無厭的女食客、《雨》中虛偽的傳教士戴維森、《信》中為了一己私欲而殺人的萊斯麗以及《蒙德拉哥勛爵》中自私勢利的蒙德拉哥勛爵等，這些人物都性格鮮明、栩栩如生。毛姆塑造人物的手法是多種多樣的，他不僅從人物的肖像、言行等方面進行刻畫，還喜歡通過對照手法凸顯人物立體多樣的性格特征，包括不同人物形象的對比以及人物本身矛盾的性格特征。此外，毛姆還善于利用詼諧幽默的諷刺藝術來揭露人性的幽微之處。

評論家毛尖曾用“人間觀察員”一詞來形容毛姆。的確，他傳奇而豐富的人生中多重的社會角色、社會身份給予了其創作“騰挪閃跳的空間”以及更為開闊的世界觀。但是，我們絕對不能僅用作家來定義他。毛姆1938年在《總結》一書中這樣寫道：“還在很年輕的時候——多大年紀我記不清了，我就拿定主意，要充分地利用自己的一生，因為一個人只有一次生命。在我看來，光寫作是不夠的，我要使自己的生活構成一幅圖案。在這幅圖案中，基本成分是寫作，但應包括人類的其他一切活動。當我死的時候，這幅圖案能夠圓滿地結束。”可以說，他對于人生圖案的描摹，為我們展示了追尋人生“月亮”的一種可能。

考點分析

毛姆為人熟知是因為《月亮與六便士》這部作品。事實上，毛姆也是短篇小說大家。他的小說塑造了許多執著追求理想的人物形象，對青少年的價值觀具有良好的引導作用。因此，毛姆的一些短篇小說同樣值得我們關注。同時，閱讀題中對《乞丐》這篇小說的“敘述特點”進行考查的題型，也是近幾年小說類文本閱讀考查的重點題型。遇到類似題型，該從哪幾個方面去思考，同學們可以結合這道題認真體會。